新月如钩,微光难明。
大半个九霄城都一片静寂,唯有城东的张家别院中传来阵阵丝竹之声。
镂雕精致的和门闭拢,巨大的白烛把宽敞的宴会厅映照得有如白昼。
大厅正中,四个美颜的舞娘纤足点地,旋身起舞,广袖开合间,映着那烛火摇曳,魅惑的眼神仿佛能勾走看客的心。
曲终舞停,她们婀娜收势,带着醉人的笑意又回到了四个醉汹汹的贵客身边。
李知年一把搂过身边的舞娘,色眯眯的打量一圈,而后笑道:“这猉族的姑娘,看着与一般女子无甚区别嘛。”
刘廷敬抚摸着身边舞娘的玲珑纤腰,意犹未尽的摇摇头,“李大人说笑了,我们乾国的女子,哪有这般俊俏的脸蛋和玲珑的身姿呢?你看蒋大人都玩上瘾了。”
蒋德慢悠悠斟满一杯酒,然后搂过身边的舞娘灌了下去,看着对方呛红的小脸,方心满意足的嘿嘿一笑:“舞嘛,跳得还不错,但少了点猉族的特色。你们不是能化为兽形吗?怎么样,让我们几个长长见识?”
怀里的舞娘努力缓过气,勉强露出个笑脸:“官人莫要调笑,九霄城严令禁止猉族化身兽形,否则可是要被逐出乾国的。”
如今的乾国势如日中天,整个猉族都在各种条框限制中苟活,法令条规是万万不能犯的。
蒋德闻言,不屑的笑出声来:“这是张大人的别院,今夜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外人都不会知晓。何况,这九霄城的法令,还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是吧,张兄!”
今晚的四个贵客,监营司长李知年、理民中郎刘廷敬、中执议郎蒋德、监仪司长张云鹤,官职虽都不高,但在这九霄城,他们分执法令,是非黑白都得经了他们的嘴,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主位的张云鹤已经醉得眼神迷离,他闻言抬起头来,突然兴致勃勃的说道:“最近……嗝……有首关于猉族的童谣……坊间流传正盛,你们听过没?”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回应,便就势敲着筷子,醉醺醺得唱了起来,“圆圆月,亮晶晶,昔有佳人许芳心。秀才郎,衙门吏,谁人说亲都不听,佳人只爱美猉君。猉君美,真英俊,哄得佳人笑晕晕……”唱到兴起,更是用筷子指点几个舞女,“一起唱啊,你们!‘尖牙咬破佳人颈,鲜红血啊流不停……’”
四个舞女互看一眼,脸上调笑之色尽去,没有一人开口。
张云鹤看了她们一眼,不耐烦的催促:“怎么不唱啊!这童谣就是写你们猉族怎么吃人的,唱啊,快!”
四人静静低下头去。
张云鹤突然暴怒,扬手将筷子摔了出去:“滚!败兴玩意儿,都给我滚!”
闻言,四个舞女矮身行礼,低头收拾物件退出了宴厅。
烛光远去,曼妙的身影逐一融入了黑暗中,只有双眼处,幽蓝的光一闪而过。
猉族的瞳孔在夜视下会散发荧光,这是人族和猉族人形唯一的区别。
衣香鬓影离去,张云鹤沉沉看了一眼关闭的门扉,扬手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她们不唱,我来给你们唱……”
看他唱的兴起,其他三人也纷纷大笑和声,一副醉宴靡欢之态,好像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尖牙咬破佳人颈,鲜红血啊流不停,一口咬掉佳人手,吐在白河臭水沟……”
诡异的曲词,不伦不类的歌声,穿过紧闭的门扉,回荡在幽寂的暗夜里,平白生出一股寒意。
一片“其乐融融”中,门口最大的几只白烛突然闪烁了几下,而后一一熄灭,半个宴厅顿时陷入了昏暗中,唯余主位之上的几只烛火苟延残喘,映亮了几张醉态鄙陋的脸。
众人还未来得及疑惑,忽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投在了张云鹤的脸上。
万籁俱静中,张云鹤鼓起勇气喝问:“谁在那?”
无人应声,沉闷的脚步声却清晰了起来。
沙,沙,沙……
随着声音靠近,投在纸窗上的高大黑影时而人形,时而又似兽形,隐约中似乎还有似有似无的兽吟。
最终,黑影停在了门口。
咚咚咚,门敲响了。
所有人都酒醒了三分,李知年声音有点发颤:“是……是那几个舞娘吗?”
无人应声,他们屏息凝神,克制着自己的颤抖,没有一个敢上前应门。
短暂的沉寂后,突然响起一声木头崩碎的声音。
而后,紧闭的门扉正中,伸进了一只带着皮套的手。
这手把住门框,突然发力,皮套崩裂,手也膨胀变形,赫然成了一只长满兽毛的猛兽利爪,精雕细刻的和门在那只利爪中瞬间分崩离析!
纷乱的木屑中,巨大的黑影飓风一般扑进了厅堂,屋中烛台瞬间熄灭。
一片黑暗之中,有人不可抑制的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然而,伴随着咔嚓一声,那声尖叫就断在了喉咙里,被生生咬断的头颅带着澎涌而出的鲜血滚向了不知名处。
尖叫声齐齐涌出了余下众人的喉咙,他们争先恐后的试图往门口跑去。
然而,杀戮开始,没有一个人能逃出黑影的利爪。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小半张脸,微弱的月光穿过空荡荡的门口,投在正厅的山水屏风上,一层薄纱背后,疯狂的撕咬声和惨叫声毛骨悚然,时而有被撕扯的四肢飞过,投下一瞬的黑影。
片刻后,宴厅再无动静。
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半明半暗中,隐约能看清他嘴角残留的血迹,衬着右边脸上的三道疤痕,更显狰狞可怖。
“晚间,寂静的街道上零星有些百姓在火盆边烧着一些东西,几个小孩在前方一边跑一边唱着童谣:圆圆月,亮晶晶,昔有佳人许芳心。秀才郎,衙门吏,谁人说亲都不听,佳人只爱美猉君。猉君美,真英俊,哄得佳人笑晕晕…尖牙咬破佳人颈,鲜红血啊流不停;一口咬掉佳人手,吐在白河臭水沟……”
惟妙惟肖的孩童声,配着诡异的词曲,渗人心头。
一众巡卫在炎炎夏日中都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督查卫巡卫王天运一边抬起胖手捂住了耳朵,一边出声打断了小厮绘声绘色的模仿,“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九霄城突发凶案,负责安保的督查卫又不得清闲了,此刻正悬赏了可能的知情人复盘案发场景。可怜他们又要花钱,又要被迫受这委屈。
王天运那怂怂的样子驱散了恐怖的气氛,众人哄笑着让小厮继续。
得到鼓励,小厮说的更加起劲,俨然一个专业的说书先生:“……那个脸上有三道疤的猉人,就这么咔一下,扯掉了一位大人的手……”
画面有点恶心,众人不由齐齐咿了一声。
旁边故事正在紧张处,但小巡卫苏玖儿没空被恶心,此刻她正跟一个西瓜较劲。
超大的一个西瓜。
超大的一把菜刀。
配上一个过于娇小的切瓜人。
苏玖儿长叹口气,再次扶好西瓜,努力的抬起笨重的大刀,辛苦地找着平衡。
刀刃好不容易稳住西瓜,苏玖儿喜上心头,狠心一切,但西瓜滑动,歪歪斜斜地裂开,一边大一边小,不成样子。
哎呀!
苏玖儿无奈的看了一眼被恶心到的众人,觉得自己是被晦气到了。
一边大一边小的西瓜距离切瓣装盘还有点远,苏玖儿只好双手握刀继续“挽救”。
旁边的小厮抬手比划,故事继续:“……再咔一下,扯掉了另一位大人的脚,血呀,流得满地都是……”
被恶心到的众人不由啧啧出声。
苏玖儿再次被晦气到,刀歪瓜碎,西瓜汁和着碎屑溅得到处都是,案台上一片狼藉。
苏玖儿叹了口气,放下笨重的刀,把切得大小不一、很是狼狈的瓜装盘,端给专注听“案情”的众人。
王天运两只手虚掩着耳朵,不可置信的看着小厮:“当场就给杀了?”
小厮振振有词,“那当然,当时我就躲在门外,亲眼所见!”
王天运傻眼,默默舔了舔嘴唇,习惯性想喝口水压压惊,才发现茶杯早空了,“玖儿,倒点茶水。”
“马上——”
苏玖儿端着堆满西瓜的木盘正走向桌子,盘小瓜多,她正辛苦维持着平衡,突然听到呼唤,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
一块瓜随势飞起,正正砸到了王天运的大脑门上,鲜红的西瓜汁顺着他的脑门流了下来。
王天运强忍怒气,“苏、玖、儿……”
苏玖儿一看他这惨样,心理咯噔一声,完了……
“天运哥,我、我、我错了。”
一边一叠声的道歉,一边扑上前去用袖子着急帮慌的清理。
红红的西瓜汁被抹开,仿佛涂上了一层鲜血。
众人看看王巡卫惨兮兮的脑袋,再看看盘中大小不一、一片狼藉的西瓜,一时间谁都没了胃口。
讲完“案情”的小厮谄笑着,将放在桌上的悬赏令向前推了推,喜滋滋的点了点偌大的“白银二十两”几个字。
“大人们,我看到的都跟你们说了,赏银该给我了吧?”
小厮满脸期待,巡卫们左右互看。
刘伯为难道:“严总使不在,胡兄资历最深,要不,由他定夺?”
大伙闻言,齐齐看向桌子另一头——宿醉的“胡兄”胡八道趴在桌上,睡得口水流了三尺。
王天运翻个白眼,胖手不客气的拍在胡八道的后脑勺上,“老大,醒醒,老大……”
胡八道惊醒,迷糊着眼神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王天运指指小厮,“他说的那么真切,是不是该给赏钱啊?”
胡八道还在回魂中,听完懵懵懂懂的应声,“哦……好、好。玖儿,带他去领赏钱。”
看着这些不靠谱的“衣食父母”,苏玖儿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每次都要靠自己这个小跑腿的“镇场子”,这帮人真不害臊!
她眨眨眼,甜甜应声,“好嘞。等我沏完这壶茶……”
抬手拿过桌角的茶壶,苏玖儿一边为众人沏茶,一边好奇地看向小厮,“我听说兽形的猉人力气比平常更大,他将那几位大人分尸时,是不是也化作了兽形,才能把人像西瓜一样撕得左一块,右一块呀……”
突然被问细节,小厮不由生出一丝迟疑:“呃,应该是吧?那猉人把他们拖到了屏风后,我只看见了他杀人分尸的影子。”
苏玖儿更加“惊奇”:“咦?那你怎么知道他脸上有三道疤的?”
小厮有点慌,挠挠头,支支吾吾的敷衍:“因为……因为之后他从屏风后头出来了嘛。”
“哦,原来是这样呀。”
苏玖儿边应声,边借着沏茶,故意撞了下胡八道。
胡八道一惊,眼神醒来几分,眉头微蹙。
苏玖儿看他思绪终于回到了正事上,便放下茶壶,转身对着小厮甜甜一笑。
“请跟我来吧。”
两人刚转身,胡八道便突然出声拦住了两人:“等等,你再说一遍,当时你在哪?”
苏玖儿背过身,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偷偷舒了一口气。
看着胡八道清明的眼神,小厮莫名开始心慌:“门、门外,扒门缝看到的。”
胡八道肃声:“以那间屋子的构造,月光能在屏风上投下影子,光源一定来自屏风后的窗户。你若在门边偷看,猉人的脸应当处于逆光中,怎么可能看清他脸上有三道疤?”
这个场景没法辩解,小厮开始支支吾吾:“我……”
苏玖儿着急得替他“解释”:“哎呀义父,这还用问吗?肯定是烛火呀。”
小厮赶紧附和:“对!烛火,是烛火。”
胡八道冷哼一声:“案发后我们第一时间查验了现场,确认凶手在行凶过程中,烛台已全数被打翻,哪来的烛火?”
小厮再次结结巴巴:“是吗,可能我记错了……”
胡八道咄咄厉声:“还有,督查卫三日前便提审了别院的所有仆役,包括你在内,都说当时在后院睡觉,没听见响动。怎么你那会儿不吱声,偏偏悬赏告示一贴,你便称目睹了杀人现场,可以提供线索?”
小厮紧张得后退一步:“我……”
胡八道起身,漫步逼近他:“我看你是道听途说了点消息,过来骗赏钱吧?”
小厮紧张得说不出话,胡八道眯眯眼,继续道:“还是说,你是帮凶,甚至就是凶手!故意来误导我们查案的?”
“凶手”的罪名可就大了!
小厮膝盖一软,赶紧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恕罪!小人知错了,小人的确是道听途说,听闻许多人看到一个脸上有“三道疤”的猉人出没现场,才想出了这么一套故事想来赚点赏钱糊口。大人明鉴,小人绝不是什么凶手啊,大人……”
胡八道微微侧头,和苏玖儿互相眨了眨眼——再次“狼狈为奸”成功!
中午,日头晒得慌,巡卫们都躲在休息房里打麻将。
胡八道大爷一样靠在竹椅上摇着扇子,不知又拿住了什么把柄,正指使王天运给他捏肩捶背。
王胖子累得汗流浃背也不敢停下来,一脸的生无可恋,抬头看见苏玖儿走进来,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玖儿,去催一下伙房,午膳怎么还没好?要饿死人呐!”
食物链底层的苏玖儿应了一声,无奈放下刚提入房中的水桶,又转身往外走。
胡八道一扇子拍在王天运的脑门上:“臭小子,自己没手没脚啊?”
王天运摸摸脑袋,笑的一脸谄媚:“嘿嘿,我这不是给玖儿找点事干嘛?免得严总使老说她一点用没有,光吃闲饭了。”
胡八道翻个白眼,晃晃悠悠起身,老神在在地指点了下旁边几个巡卫,“还有你们几个,一天天地尽使唤我义女,小心我抽你们……”
威风凛凛放狠话,转身的时候却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吃屎。
“老胡!”
“大哥!”
苏玖儿抢上前去想扶起胡八道,却被他一身酒气差点熏个跟头!
苏玖儿一阵无语,一把拽过他的水囊闻了闻,皱眉抱怨:“你可真行,装的全是酒。”
胡八道毫不在意,还十分的理直气壮,“这案子逼得那么紧,不喝两口放松一下,我脑子可要炸了。”
每次都这样,苏玖儿也不再纠缠,转而跟着泛起愁来:“谁让一下失踪了四位大人呢,但现在才出现了两具尸体,若还没有线索,另外两位大人只怕也要凶多吉少。”
王天运在一旁一边挥着手给自己扇风,一边也跟着愁眉苦脸:“什么只怕,我看是肯定……这可是猉人犯的案子啊!”
说完,三人齐齐一叹。
胡八道乘机拿过水囊,顺手又灌了自己一口,乐天派道:“既然是休息,就别愁眉苦脸了!话说,我学会了那首猉人童谣呢,丫头,我唱给你听听,‘一口咬掉佳人手,吐在白河臭水沟……一口咬掉佳人脚,吐在城外月老庙’……”
胡八道口中唱着,躺在躺椅上似睡似醒。
苏玖儿突然一愣,跟着重复了一句:“佳人手,臭水沟……佳人脚,月老庙……老胡,你再唱一遍……”
有什么从心头一闪而过,但思索了半天,仍然毫无头绪,转头要跟胡八道商量,却见他正嘀咕着什么。
“你说什么?”苏玖儿刚凑近耳朵,胡八道便豪迈地打了个酒嗝。
瞬间,酒臭冲天!
苏玖儿嫌弃的躲开,使劲挥手驱散开喷了一脸的酒气:“义父!醒醒,一会严总使该来了!”
“我已经来了。”
义父没唤醒,身后倒是传来了严宽的声音。
苏玖儿吓一跳,扭头一看,严宽一副风雨欲来之兆,气势汹汹的进了休息房,身后跟着岳大仁和陈力。
陈力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地跟在严宽身后,活生生一条哈巴狗。
岳大仁对着苏玖儿挤挤眼睛,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苏玖儿心中一跳,看来没好事!
现在,得自保为上——
她果断撒开了醉酒不醒的胡八道,缩着小肩膀尽量站在了距离胡八道最远的角落里,免得被这个糟心义父连累。
严宽天生的冰块脸,不怒自威,一步迈进来,休息房中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
散漫的巡卫们正在牌桌上大杀四方,抬眼撞上严宽啐了冰渣的目光,瞬间吓成了一群小鸡仔,缩着脖子戳成了一排,战战兢兢地给了严宽一行大脑壳儿。
严宽冷眼扫过去,目光落到了苏玖儿和胡八道身上,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散漫的酒混子,一个没用的裙带户,你们这对父女可真是督查卫的笑话!有胡八道这样的前任巡卫总使,难怪了,督查卫年年通不过执律司的考核。”
裙带户苏玖儿闻言又缩了缩自己,努力降低存在感,酒混子胡八道依然睡得人事不知。
严宽气的眼珠子又瞪圆了几分:“陈力,把他给我弄醒。”
“是。”陈力狗腿地点头领命,一把拿过苏玖儿脚边的水桶,毫不犹豫地浇向了胡八道。
一桶凉水当头淋下,胡八道一个机灵,彻底惊醒了过来。
目光扫过陈力手中的木桶,再到严宽黑着的脸,瞬间跳了起来:“严宽,你个目中无人的王八羔子!当年老子和苏总使破案的时候,你不也是个端茶倒水的游巡吗?”
严宽冷笑一声:“可如今我是巡卫总使,你只是个一事无成的老酒鬼。当班饮酒,这次,你可被我抓住了吧?”
“你抓我?我看,是我抓住了你!”胡八道怒火熊熊,扑上去揪住了严宽衣领,一副要跟他干架之势。
面对这么一个酒疯子无赖,严宽眼睛里感觉要冒出火来。
苏玖儿恨不得掐死这个同条绳儿上的胡蚂蚱,奈何现在讲不了道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边往回扒拉胡八道,一边努力找补:“义父酒醉未醒,言行有失,严总使见谅!不过义父之所以喝醉,也是为了去酒肆打探线索。”
“哦?这借口倒有点新意。”严宽冷哼一声,一副“我看你还能怎么瞎扯”的神态,看得苏玖儿心里直发毛。
苏玖儿尴尬一笑,抬手掐了一把胡八道的胳膊,硬着头皮继续编瞎话:“老胡,你早上不是跟我说,你去酒肆打听那首说猉族吃人的童谣,发现内容和李大人及刘大人的死状很是接近吗?连抛尸地点都一一对应。”
“哦,对对。”胡八道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默契接口,“监营司长李大人的尸体被发现在水渠,其右手臂缺失。理民中郎刘大人的尸身出现在娘娘庙,少了左腿。这与童谣内容不是极为相似吗?”
节凑对上了,苏玖儿暗舒口气,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看向胡八道:“义父的意思是,这很可能是宗‘预告杀人案’,要找到剩下的两名失踪官员,线索就在童谣里?”
“没错!只要顺着下个线索,一定能抓到嫌犯。”胡八道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父女两煞有介事的一唱一和,看得严宽更是火气腾腾:“呵,你们不必费心了。”
苏玖儿和胡八道不解地看向严宽。
“岳大仁已经抓到凶手了。”严宽身后的岳大仁闻言,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故作谦虚地点了个头,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得意洋洋。
督查卫议事堂,岳大仁站在议事板前,指着一幅幅画像讲完案情来龙去脉,最后总结道:“定坤三十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失踪案后的第七日,监营司长李知年的尸体被发现于城南水渠旁,其右手缺失,伤口处有明显的撕咬痕迹,不是普通野兽,像是化形后的猉人所致。七日后,理民中郎刘廷敬的尸体被发现在城郊娘娘庙,其左腿缺失,同样伤口处有撕咬痕迹……”
说着,他抬手点了下议事板上的一幅画像,画像上的猉人脸庞模糊,不辨五官,只有右脸上有三道疤痕:“早前,刘伯在张家别院附近看见了一个脸上有三道疤的猉人,行踪鬼祟,很可能是在观察案发后的形势。后来据多名证人称,三道疤猉人多次出现在抛尸地,据此种种,这个猉人嫌疑极大。今早,我的眼线在集市上发现疑似此人的猉人,我立刻带人赶到,一番奋战,终于擒下了疑凶。”
“只不过,眼下并无直接证据,还须让这猉人画押招供,说出另外两位大人的下落。”严宽接上他的话,转身看了一眼众人,而后沉声问道,“刑讯猉人一事,有人主动接手吗?”
这可不是个好任务!!!
下面的巡卫闻言,纷纷垂下头,避免被严宽的目光盯上,场中一时安静得尴尬。
岳大仁眼珠子转了转,适时的抬手扶腰,一脸为难:“严总使,属下是想替您分忧的,可惜早上抓三道疤猉人的时候扭伤了腰……”
陈力看了岳大仁一眼,赶紧跟着开口:“我也是……上个月我刑讯一名猉人窃贼时,他突然挣脱了铁链,差点撕了我的喉头,胳膊都给拧断了,到现在手还不听使唤呢。”
说着伸手掀开衣领,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爪疤暴露在了众人眼中。
刘伯左右看了一圈,立马捂嘴“老态龙钟”的咳出了一长串:“咳咳……严总使,我年纪大了,实在有心无力。”
王天运转转贼溜溜的小眼珠,跟着嗫嚅道:“我、我太胖了,身手恐不及猉人灵活……”
一群废物!
严宽觉得自己头顶又开始冒烟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猉人,都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既然如此,我便指派了。”
苏玖儿和胡八道互视一眼,机敏地低头,缩在了王胖子身后,企图蒙混过关。
二人畏畏缩缩的动作全落在了严宽眼里,他不由得又磨了磨后糟牙:“胡八道,苏玖儿,你们俩去。”
“啊?”
“我们?!”
两个倒霉蛋异口同声,抬头看向冷酷无情的严总使,两脸欲哭无泪。
窄长的甬道,明灭不定的烛火,映着满墙的刑具更增诡异之感。
苏玖儿躲在胡八道身后,等着他胆战心惊地推开锈迹斑斑的牢门后,才悄悄露出了一个脑袋。
牢房中没有蜡烛,借着甬道中明灭的烛光,隐隐约约能看清正前方绑缚着一个猉人。
抓捕之前可能有过激烈的打斗,衣服已经被撕毁了,健硕的上半身裸露着,条条狰狞的伤痕密布其上。
此刻,他正微垂着头,凌乱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身处牢狱,铁链附身,却依然恣意放松,仿佛坐在审讯台前的他们,才是失礼的不速之客。
苏玖儿莫名地更加紧张,不由又咽了口口水,怂怂地向一样紧张的胡八道投去依赖的眼神——义父,靠你了!
被这小狗似的眼神鼓励了一下,胡八道努力正了正身子,侧身凑近苏玖儿低声吩咐:“跟往常一样,我黑脸你白脸。”
苏玖儿:“……好。”
两人正在进行“戏前”预热,谁都没注意到,黑暗处的猉人耳朵微微动了动,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苏玖儿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轻拍了下桌子,肃声开审:“抬起头来。”
对面的猉人闻言,缓缓抬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向一边,露出了一双湛蓝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着幽幽荧光。
一瞬间,荧光暂熄,湛蓝的眼眸又回归到正常。
墨色的发,玉白的脸,深潭一样的眸子,衬着右脸上三道赫然大疤,依然是摄人心魄的魅惑俊美。
苏玖儿瞳孔放大,小小声吸了一口气。
——果……果然是……妖精吧……都说猉人出美女,没想到男的也长这么逆天?!
就是,美是美,这眼神过于吓人了点。
被他盯着,苏玖儿忍不住又一哆嗦。
等了半天,戏终于开场了,结果就来了这么两个?
寒狰心底嗤笑:呵,唱白脸?倒是看你怎么唱!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苏玖儿,看她又把自己缩小了一点,于是戏谑道:“你们是想打同情牌,才让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来审我?”
苏玖儿下意识“狡辩”:“我、我是怕冷!”
寒狰不屑一笑:“酷暑时节,你穿得已经比寻常人多了,还会冷?”
苏玖儿的确比一般人穿得厚实许多,被他这么悠哉一问,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气成了一只闭口葫芦。
胡八道伸手拍拍苏玖儿,敷衍的安慰安慰她,然后正了正身子,拿腔拿调开始威慑:“你废话太多了!”
寒狰满不在乎地翻了一下眼皮,从善如流:“哦,那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都不说了,除非你求我。”
这么嚣张?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胡八道热血上涌,胆怯退场,拿出了点老江湖的样子:“威胁我?现在你落在我们手里,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否则那面墙上的东西,你可要挨个尝一遍了!”
手指斜指,正对的正是挂满刑具的墙壁,隐隐约约似乎散发着陈年的血腥气。
寒狰目光不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竟然打了个哈欠,干脆闭眼小憩。
胡八道哑声,憋了半天,垂头丧气地低声嘟囔:“难道真要动刑?我也没对猉人动过刑啊……看来今天得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
胡八道说着,回头唤人,却见守在外面的王天运和刘伯已经挥着手退出去老远。
胡八道:……这两无情无义的孙子!
无奈,现在只有一个小炮弹可用了——他转头,“信任”地看向苏玖儿。
苏玖儿迎着他的目光,无奈地鼓起勇气,转头郑重其事地对寒狰道:“喂,你说话算话哦。”
寒狰睁眼,皱眉看向苏玖儿。
苏玖儿站起身子,调动了一下情绪,然后双手合十,九十度弯腰,十分的干脆利落、情真意切:“我求你呀,求求你了,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互相行个方便,你也少吃些苦,行不行?”
胡八道:……
寒狰:……
苏玖儿抬头,期待地看向寒狰,等着他履行承诺,
寒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互相行个方便?呵,你这丫头,有点意思。”
看他没反驳,苏玖儿立刻兴奋地戳了戳胡八道:“老胡,赶紧问呀,我听说猉人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不会诓我们的。”
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摊开卷宗,拿起笔喜滋滋地等着记录。
胡八道被她的速度和“盲目信任”震到了,犹犹豫豫地开口:“咳……我问你,定坤三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张家的郊外别院,监营司长李知年、理民中郎刘廷敬遭谋杀分尸,监仪司长张云鹤,中执议郎蒋德不知所踪,可是你所为?”
寒狰倒是顺从接话:“你们凭什么觉得是我所为?”
胡八道精神一振,继续提审:“目前被发现的两具残尸,身上皆有被兽形猉人撕咬的伤痕,足以证明是猉人所为!案发后,你被多次目睹出现在别院以及抛尸地附近,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是恰巧路过罢?”
寒狰很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是恰巧路过。”
胡八道气结:“你还敢嘴硬!”
苏玖儿闻言,皱眉掐了一下胡八道,低声提醒他:“老胡,你这样问,相当于告诉他,我们没有实证。”
胡八道意会,也苦恼了:“呀,那怎么办?”
寒狰看着他们自以为小声地交头接耳,意味深长地接口:“哦,原来你们并无实证。”
悄悄话被公开,苏玖儿震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苦恼扶额:“忘了,猉人的五感比我们敏锐许多。”
寒狰嗤笑一声:“呵,看来你挺了解猉族。说说看,你还知道些什么。”
苏玖儿习惯性接口:“你们五感敏锐,体魄强健,虽然群居,但更喜欢独来独往。怕火光,惧热,喜食内脏。”
寒狰磨了磨牙:“内脏?不,我们更喜欢人肉。”
磨牙声过于渗人,胡八道回想到案发现场残缺不全的尸体,连声音都有点抖了:“两位……两位大人缺的胳膊和腿,难不成被你吃了?”
寒狰漫不经心地白了他一眼:“无知,谁会吃男子皮糙肉厚的胳膊和腿。”
“不对,”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苏玖儿蹙眉,“几位大人的内脏是齐全的,猉人抓他们,不是为了吃……”
闻听苏玖儿的自言自语,寒狰皱眉,手上突然发力,铁链随着他的动作震了一震,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只听他阴森森地盯着苏玖儿,接着上一句继续道:“但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女子就不一样了,瑟瑟发抖的猎物,肉质会更加鲜美,你知道吗?”
苏玖儿果然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猉人大哥,你老实告诉我……剩下的两位大人还活着吗?”
寒狰邪肆一笑:“你猜?猜中了我便告诉你。”
看着寒狰狡猾鬼魅的神情,胡八道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哼!鬼扯什么吃人?你故意模仿那首童谣的内容,杀害朝廷命官并抛尸,显然是一宗处心积虑的预告杀人案。这类案子的目的不为绑架求财,而是报仇或者泄愤,加之现场留下了大量血迹,说,另外两位失踪的张云鹤大人与蒋德大人,是否已经不在了?”
寒狰抬眼看他:“你都说我是模仿童谣了,那你哼哼看,不就有答案了?”
胡八道蹙眉,然后轻轻唱起那首诡异的童谣:“一口咬掉佳人手,吐在白河臭水沟;一口咬掉佳人脚,吐在城外月老庙;一爪掏出佳人心,吐在绿荫花柳洲……”
幽暗的牢室,回响着成年男子的小声哼唱,却诡异地似乎伴有孩童尖利的声音在心头炸开,胡八道越哼越心惊肉跳。
苏玖儿盯着寒狰,眉头渐渐蹙起——他出汗了!
胡八道突然停声,咄咄看向寒狰:“手脚之后,下一步,是掏心扔在‘绿荫花柳洲’?”
寒狰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你猜,我是不是有这个计划呢?”
胡八道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是在受审,还是在糊弄我?!”
苏玖儿被吓了一跳,看寒狰已经冷下神色,赶紧陪着笑脸插话:“猉人大哥,义父,都歇歇气,喝口茶。”
寒狰不解地看向突然狗腿的苏玖儿,不知她又有什么馊主意。
苏玖儿无视他探究的眼神,起身端起茶缸,小心翼翼走向寒狰,距他一尺远时,又停下脚步看向铁链,确认它不会轻易断掉,才小心凑近脑袋,仔细观察寒狰的右脸。
寒狰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戒备十分:“你干什么?”
苏玖儿不出声,只认真盯着寒狰脸上的三道疤看。
寒狰等了半天,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不是要给我喝水吗,那……”
话音未落,苏玖儿忽然端起茶缸,果断地泼向了他。
“你——!”水还是温热的,猛地扑面而来,寒狰都被惊呆了。
“果然!”苏玖儿神色一喜,“老胡,他根本不是什么三道疤猉人,他脸上的伤疤是画上去的。”
“什么?”胡八道也吃惊,凝神看向寒狰脸上的“三道疤”,却见那狰狞的疤痕正随着苏玖儿泼上去的茶水慢慢消融,一点点晕染在猉人玉白的脸上,
原来,这三道疤痕是涂料画上去的!
苏玖儿笃定:“你没发现审了半天,他什么都没交代,反而勾着话头引你说出了许多案件细节吗?恐怕这才是他的目的!”
胡八道愕然。
寒狰眼中浮上愠怒,随即又化为一声冷笑:“怎么?你以为你很聪明,猜得透我?那你说说看,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被那湛蓝的眼眸紧盯着,苏玖儿没出息地打了个寒颤,寒狰狰狞一笑,忽然用力,捆绑他的粗铁链顿时四分五裂。
“啊!”
变故陡生,苏玖儿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尖叫出声。
叫声短促,突然冲出喉咙,突然就哑然而止。
等众人从目瞪口呆中回神,才发现刚才还被层层铁链绑缚的男人,此刻正悠然站在牢房正中间,一手扭着苏玖儿的手腕扣在怀中,一手掐着苏玖儿细白的脖子,止住了她刺耳的尖叫。
静若无声中,甩出去的茶缸才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玉白的手指,透骨的寒意,苏玖儿一个激灵,强压着恐惧安静了下来。
看她这样子,寒狰满意的笑了笑,终于松开了她的脖子,悠然抬袖擦干净脸,然后慢慢贴近了苏玖儿。
除去油彩污泞,映着明灭不定的烛光,玉白的脸更显出了几分逼人的冷艳。
苏玖儿瑟瑟发抖:“猉人大哥,别、别吃我!”
看他凑近苏玖儿,胡八道吓得声音都抖了:“你放开我女儿!来人啊,来人!”
寒狰慢悠悠开口:“晚了,还从未有人往我脸上泼过茶!你怕得这么厉害,味道,怕是很不错呢……”
说着,微微张嘴,露出獠牙,作势咬向苏玖儿的脖子。
苏玖儿吓得闭上了眼!
情急之间,胡八道拿起手边的东西,慌乱地扔向寒狰,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打断他“吃人”的冲动。
笔墨、纸砚、卷宗,一股脑儿地袭面而来,寒狰眼神一喜,探手精准地接下卷宗,然后一把推出人体屏障苏玖儿,轻而易举地档开了这乱七八糟的攻击。
卷宗到手,寒狰得意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
紧闭双眼,被砸的晕头转向的苏玖儿一听,脑子里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
什么吃人!这人的目的只有卷宗!
看她清明的眸子紧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寒狰戏谑道:“我是要吃你,你脸红心跳的干什么?”
苏玖儿笃定:“你少吓唬人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寒狰悠哉收手:“你知道又能怎样!”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苏玖儿急中生智,一把抱住寒狰扣住自己的那只手,拼尽全力带着两人一起撞向牢门。
寒狰猝不及防吃痛,拿着卷宗的手被迫松开。
卷宗滚落在地。
苏玖儿大声提醒:“老胡!他的目的是卷宗!快抢!”
寒狰冷声:“松手。”
苏玖儿豁出去了,紧闭双眼:“不、我不!”
寒狰故技重施:“那我可真要吃你了。”
感觉到温热的呼吸近在耳旁,苏玖儿愕然回头,发现寒狰竟真的龇牙咬向了她的脖子。
苏玖儿一惊,本能地松开手抱头蹲下,寒狰趁机抽身,快速的冲向门边的卷宗,但一双手比他更快——正是胡八道。
胡八道闪身躲在一边,紧紧护着怀中的卷宗,拍着胸脯庆幸:“猉人身法快,但架不住我女儿提醒的好呀……”
牢狱大门被打开,一堆巡卫一涌而入,亮出了兵刃,带头的正是王天运。
苏玖儿松了口气:“我们的人来了!”
寒狰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扫了一眼靠近的巡卫,然后目不斜视,迅速飘身而过,专注与胡八道缠斗起来。
胡八道目光一肃,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应对。
两人身法极快,瞬间已是近百回合过招。
突然,胡八道一个不防,寒狰玉指成爪,探手抓向胡八道藏着卷宗的胸口,“哗啦”一声,衣服碎裂,卷宗借力飞向高空。
争抢的二人目光一凝,几乎同时飞身而起。
电光火石间,一侧的窗户“砰”地一声裂开,等落地时,那猉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苏玖儿懵圈:“人跑了?”
胡八道气喘吁吁地高举卷宗,晃了晃:“至少,东西我护住了!”
大家闻言一喜,冲上前一看,却都傻了眼——胡八道手里只有半册卷宗。
胡八道半口气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诶?只剩一半了?!”
督查卫议事堂,苏玖儿和胡八道垂头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出一声。
严宽脸色阴沉,“别跟我说什么‘此案与童谣有关’,根本是未定之事!倒是那个猉人,不管是不是凶手,跟此案都脱不开干系。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抓到他,追回案件卷宗,查明这人的来由。二,收拾包袱,给我滚出督查卫!”
冷硬的驱逐令,伴随着窗外的惊雷一起炸响,苏玖儿和胡八道齐齐垂着头,第一次没有顶嘴。
暴雨如瀑,行人稀疏,街边的小贩焦急地收着摊儿。
胡八道撑着伞,和苏玖儿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雨落在他们身上,更添几分落寞。
苏玖儿长叹一口气,乖乖认怂:“对方是个猉人,我、我只能选第二个了。”
胡八道默然半晌,应了一声“好”。
苏玖儿苦着脸继续嘟囔:“我不是不想抓他,但以我的身体状况,连切个西瓜都费劲……”
胡八道脸上的酸涩一闪而过,到底是压了下来,伸手拍拍苏玖儿单薄的肩膀:“放心,咱不是早就说好了,在督查卫你就混着,讨个生活而已。我答应过你娘,绝不让你涉险。倒是你,每次出案子,你都费尽心思提醒我。”
苏玖儿愁眉苦脸:“你明年就致仕了,我不是想帮你往上窜一窜嘛,以后说不定还能拿个半禄……”
胡八道安慰她:“你也别灰心,义父也是个二十多年的老巡卫使了,说不定我单枪匹马,也能保住咱俩的差事。”
苏玖儿无语:“老胡,你给我订的‘保命第一、决不涉险’的规矩,你怎么不守?”
胡八道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小脑瓜:“义父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你,若这次义父能为你保住饭碗,今后你跟你娘的生活,至少能维系下去。你放心,义父会量力而行。”
一阵强风吹来,带着冰凉的雨水飘到了伞下,苏玖儿打了个寒颤。
胡八道看了她一眼,连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咱们走快些吧。”
“嗯。”苏玖儿点点头。
雨势渐大,小小的伞紧紧护着苏玖儿瘦弱的身子,胡八道半边身子已经淋透。
二人加快脚步,快步消失在街头。
城郊,一处清雅别致的庭院中。
窗外,大雨滂沱。
室内,厅堂上座,一张精致的卧地几案上,一一摆放着牛肝、鸡胗、猪肚等食物,虽然每个都盛放在考究的磁盘中,看起来做工十分精致,却依然难以掩盖其奇怪的品相——都是半生的。
几案之后,寒狰已卸去伪装,换了身上等精锻制成的白色长袍,舒适得歪靠在桌边,夹起一小块凉拌牛肝,沾了沾酱,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食相极为雅致。
在他的侧下首,克哈正曲着长腿半跪在一旁,苦心钻研着那半本卷宗,额上都是汗珠。
寒狰瞧他看得认真,不由好笑:“你看得懂吗?”
克哈双手环臂,一副要和卷宗死磕的表情:“经过最近苦学乾文,看懂了一点,只可惜它只剩一半……”
寒狰翻个白眼,毫不留情的戳穿他:“可你都拿反了。”
“……”克哈悻悻然将半册卷宗掉了个头,继续恢复死磕的表情。
寒狰无奈地摇摇头,把脚边一个桶踢向了他。
克哈一愣,接过桶才发现里面是满满一桶冰,他一脸感动地将铁桶贴到脸上:“殿下,这么昂贵的冰,你竟然舍得给我……我就知道,殿下不爱说话,但心是热的。”
寒狰懒得搭理他时不时泛滥的“感动”,径自看着窗外的大雨:“我怎么觉得你来了乾国,废话变多了。”
克哈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的感叹:“也许是被乾人感染了……这几日为了打探消息,我混到九霄城的猉人堆里,他们都爱聊天,不像咱在漠北的时候,各干各的。”
这话引起了寒狰的好奇心,转头问他:“还打听到什么。”
见殿下关心,克哈来了精神,将近日的“发现”赶紧一一道来:“听说之前他们对猉人的态度还算过得去,自从那几个官员遇害后,猉人在九霄城的日子就很难熬了。殿下,这个案子真的是失踪已久的玄猉少主干的么?”
寒狰神色暗了下去,片刻才轻声道:“目前也不确定。但右脸有三道疤的猉人……除了穆延,我想不出第二个。”
克哈哀叹一声:“哎,玄猉部素来不想猉族与乾族交好,此案,倒是很像他们所做。”
寒狰却轻轻嗤笑一声:“依我看,乾国根本不值得我们猉族迁居。九霄城虽然繁华,但乾人狡猾多端、自视甚高。就算没有这个案子,他们对猉人也有偏见。而且这地方,实在太热了……”
克哈眉间瞬间浮上喜色:“那,我们要不要回漠北——”
话音未落,寒狰就打断了他的老生常谈:“克哈,你记着——人没找到,我无论如何不会回去。但——”
他顿了一下,微笑着看向克哈,眼神中是赤裸裸的威胁:“可以把你送回去,反正你在这也毫无用处。”
克哈往后缩了缩屁股,苦哈哈的连连摆手:“不不,殿下去哪克哈就去哪!我只是好奇,穆延已经失踪十年了,败将之子那么多,为何只有他,雪、苍、赤、玄四部的高手仍然在找?”
十年前像一个被关起来的魔咒,不经意放出就能带起无数刺痛。
寒狰脸上的笑意慢慢沉了下去,他下意识低头,看向手腕上那串编织着四颗猉牙的手串。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一切是不是不会变样。
猉牙雪白,映着沉甸甸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冰天雪地的极北。
幽暗、肃穆的猉国大殿中。
叱兰一脸惊讶,声音中是万分的不可置信:“你是说,极北之海已经冰封了?”
惊惧未平的士兵匍匐在地上,因为过于惊恐,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千真万确,属下亲眼所见!那些失踪的渔船,都被冻在了海面上!”
叱兰哑然半晌,回头看向雪猉王:“陛下——”
话音未落,跪地的士兵突然哭出声来,他向前膝行两步,急切地看向他们的王:“陛下,天象实在是太诡异了!属下三年前也曾去过极北之地,那里虽冷,却仍有生气,可如今已全然被暴雪覆盖,再无活物!”
雪猉王端坐于王座之上,面上一片肃穆,半晌没有接话。
大殿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只有士兵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哭声。
过了片刻,雪猉王抬目,与身侧的国师寒凛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平静地看向哭泣的士兵:“你可有对他人提及此事?”
士兵摇摇头:“没有,属下回来后,就第一时间赶来禀报了!”
看着他忠贞的眼神,雪猉王不忍地微微避开了目光,沉声道,“叱兰,你知道该怎么做。”
叱兰一惊:“陛下——”
雪猉王闭眼,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是沉重的悲痛。
那一瞬间,叱兰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更加白了几分。
她沉默半晌,慢慢转身看向哭声未歇的士兵,眼中浮起一丝悲悯:“你起来吧。”
顿了顿,又不忍心地补充道:“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闻言,士兵疑惑的眼神立刻化为恐惧,可是想跑已然来不及。
叱兰拔出匕首,寒刃飞速地划过他的喉头。
血水飞溅,士兵大睁着眼砰然倒地,眼中依然是不解和惊惧——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殿中一时呼吸可闻,过了半晌,雪猉王才再次出声:“这次一共去了多少人?”
叱兰凝声:“九个。”
雪猉王抬目,静静地看向前方,苍老的目光仿佛穿过毡房落在了远处的冰天雪地中:“如今四部人心分裂,若是被族人知道我们领地在逐步被冰封,必会引发战事……叱兰,厚待他们的家人,就说他们是遭遇暴风雪出了意外而死吧。”
叱兰哽声:“属下明白。”
寒凛突然轻叹一声:“圣物遗失十年,冰封范围已扩至极北之地,如此下去,恐怕用不着百年光景,我们猉族将彻底变为冰下死城。”
雪猉王沉声:“圣物一直关乎我族存亡,但穆延失踪也已经十年,找不到他,我们必须做另一手打算。”
一股前途未卜的沉重弥漫在空气中,大家都知道这另一手打算是什么,和则丁族苟全,败则血流成河。
叱兰顿了一下,之前的不忍和犹疑一一散去,她上前一步,俯身奏报:“陛下,乾国已答应,下个月与我们商议《乾猉六约》细则。”
雪猉王收回远望的目光,微微点点头:“这还只是猉族移居乾国的第一步,你一定要办妥。”
不等叱兰应声,寒凛想起什么,突然出声:“陛下,有暗探传回消息,乾国最近出现一个怪案,坊间传言,凶手是个脸上有三道疤的猉人……”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雪猉王恨声:“难道是穆延?”
寒凛摇摇头:“尚不可知,但我已派暗探跟进,不久便会有消息。”
雪猉王思量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便点点头:“城外设置关卡,决不能让族人再靠近极北之地。叱兰,去把寒狰叫来,找个理由,让他去守关卡,适当的时侯,告诉他冰封之事……”
寒凛点点头:“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叱兰闻言,顿了一下,疑声道:“那穆延的事呢?”
雪猉王看了她一眼,思考再三还是道:“这件事,还是瞒着寒狰吧。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定不会相信,当年穆延出逃,还偷偷带走了圣物……”
寒凛与叱兰对视一眼,到底低头领命,转身离去。
帐内沉寂下去,年老的雪猉王怔怔地坐在王位上。
两位臣下的身影一一消失在帐外,远处,是无尽头的冰山雪景,像是恐怖的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没人注意到,大殿房梁上,寒狰正坐在上面,一脸震惊地看着此情此景……
半天等不到寒狰的声音,克哈一脸疑惑的看向他:“殿下?”
思绪回笼,寒狰沉着脸摸了摸手腕上的猉牙手串,掀起眼皮看了眼一脸傻气的克哈,难得冷声:“再多问一句,你就自己回漠北。”
莫名被凶,克哈虽不知又说错了哪句话,依然乖乖低头:“殿下,我错了……谁让您总是独来独往,我跟了您二十余年,想帮你都没处使劲儿……这二十年来,可是头一遭你带我出来,我一定不能辜负您!”
说完,赶紧回身抱着胳膊,继续跟卷宗较劲。
努力半晌,到底是难以攻破乾文大关,克哈一把推开卷宗,决定换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殿下,您不是说下一个地方是‘花柳洲’嘛,我这就去打探消息!”
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起身往外冲去。
寒狰皱皱眉:“站住。”
克哈一秒苦下了脸:“殿下,您别赶我走……”
寒狰头也不抬,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把油纸伞,然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眼不见为净。
克哈会意,哭相一秒褪去,喜笑颜开地拿过伞,一面往出走一面嘀咕:“我就知道,殿下是外冷内热,假凶假凶的。”
寒狰目不斜视,垂眼喝茶,熟练地当成了耳旁风。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到和安堂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胡八道收起雨伞,小眼神扫了一眼身后的苏玖儿,故作矜持:“那……我就送到这了?”
苏玖儿白了他一眼:“老胡,别装!来都来了,蹭了晚饭再走。”
胡八道一下笑眯了眼:“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玖儿不理他喜滋滋的傻气样子,还在犯愁工作的事情:“哎,如果老娘知道我要丢差事了……”
胡八道已经满脑子都是美食,敷衍地拍了拍苏玖儿的肩:“她会高兴坏的。”
苏玖儿被他的乐天派无语到,撇了撇嘴迈进了家门。
“娘,老胡来啦——”
走进门内,却见诊堂内乱七八糟,秦湘宜正跪在地上收拾残局。
苏玖儿傻眼;“娘,这是怎么了?”
胡八道也好奇地凑上前:“怎么回事!”
闻言,秦湘宜赶紧起身,眼里还有未散的慌张,她不自在的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结结巴巴道:“没事没事,我……逮老鼠呢。”
眼神躲闪,一看就是胡诌。
胡八道皱眉:“这得多大的老鼠,才能把诊堂弄成这样?”
苏玖儿目光扫了一圈空了大半的药材柜:“老鼠还能把药材都吃光啦?”
秦湘宜白她一眼,呛声道:“哪能啊,药材被老鼠爬了,我给扔了,要对病患尽责嘛。”
胡八道毫不留情地拆台:“这话你自己信不?上回那堆生了虫的药材,你捡一捡晒一晒,照样拿去卖。”
秦湘宜被噎得哑口无言,索性放弃辩解,走上前来一手一个揪住了两人的耳朵发飙:“你们一唱一和,找我茬是吧?老娘今日良心发现,不可以吗?”
两个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人,立马认怂:“疼疼疼!我们错了——”
秦湘宜松了手,一扬下巴,熟练的吩咐:“愣着干嘛,还不帮我收拾。”
胡八道揉了揉耳朵,老老实实蹲下身收拾残局。
苏玖儿还有点“恃宠而骄”,嘴贱的继续试探:“娘,你就说实话吧,这回是赵大叔还是吴大伯?”
秦湘宜叉腰:“就是老鼠!”
苏玖儿无奈地摇摇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塞进秦湘宜手里:“刚发了薪俸,你拿去还债吧。人家药商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赊久了,谁都会不高兴的。”
秦湘宜看了她一眼,惯性嘴硬:“你自己留着,我这还有银子。”
苏玖儿不吃她这一套,当场拆穿:“是吗,你拿出来我瞧瞧。”
看苏玖儿又开始支棱,秦湘宜柳眉倒竖:“嘿!你一日不跟我顶嘴,心里头就不快活是吧?”
说着伸手又要拧耳朵,苏玖儿赶紧后仰,熟练地避开,嘴上依然不耽误:“你一日不拧我耳朵才不快活呢!好啦,银子你先替我保管着,成不?”
边喊,边快速地把银子塞到母亲手里。
碰到苏玖儿冰凉的小手,秦湘宜神色一变,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并指去摸脉相,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玖儿,你是不是真的发病了?!”
苏玖儿眼神躲闪了一下:“没有呀。”
秦湘宜瞪眼:“还逞强,你的脉象分明比前几日更虚了,赶紧给我泡药浴去!”
说着,气势汹汹地回头去找“狗头监护人”算账:“胡八道!你答应过我不让玖儿累着的……咦,人呢?“
却哪儿还有胡八道的身影,只在收好的药材旁边,多了一些碎银。
秦湘宜无奈:“又来这套!”
转身拿着银子追出去,却已经看不见人影。
晚间吃过饭后,苏玖儿就被秦湘宜押进了和安堂的内间。
内里热气缭绕,浴桶里已经泡好了药水。
苏玖儿拗不过她,还是更衣泡进了水里。
药水很热,不一会儿苏玖儿就大汗淋漓,小脸上泛出了红晕。
秦湘宜探探她的脉象,然后拿过准备好的银针准备施针。
酷夏时节加上缭绕的热气,整个房间如同蒸笼,苏玖儿泡在水里还好,秦湘宜衣着齐整地待了半天,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
苏玖儿扭头看了眼她,眼底闪过一抹心疼:“娘,屋里太热了,你出去透会儿气,一会儿再针灸。”
秦湘宜不理她,并指谨慎地找寻穴位:“你懂什么,泡药澡时针灸效果最佳。别动,当心我一针下歪了,直接把你扎成个二愣子。”
苏玖儿知道她心里担心自己,故作轻松,娇声安慰她:“哎呀,你别紧张过度,我真没什么事。其实这药浴……”
说着,腿碰到了什么东西,形状有点奇怪,苏玖儿伸手在桶底摸了摸,捞出了一块物什,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完整的人参,苏玖儿一脸心疼:“怎么能熬这么贵的药材?咱们还是先停了吧?”
秦湘宜放下针,一脸不悦:“停什么停,一天都不能断!”
因为这不间断的药浴,母亲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再坚持下去,和安堂都得关门大吉了,苏玖儿抿抿唇,继续和她打商量:“现在药材也断供了嘛,咱缓两个月再说?”
这“偷奸耍滑”态度倒是驾轻就熟,秦湘宜气嘟嘟地翻了她一个白眼:“要不是这药浴,你的身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冷,没准哪天就下去陪你爹了!苏玖儿,当年你爹说要陪我生生世世,结果撒手就不管了,你可不能对我撒手……要是……”
都是这十几年内听惯的唠叨,可是依然让人内心五味杂陈,苏玖儿抿抿唇,不再说话,盯着水面的眼里有点氤氲。
九岁那年,她突发体寒之症,五感渐失,母亲带着她求医无数,依然药石无医,只能依靠泡药水缓解,可怜秦湘宜经营一个小小和安堂,辛苦赚来的钱,全都砸进了她这个无底洞里。
可是就算这样,她现在还是已经快要无法清晰视物了。
苏玖儿眨眨眼,忍下眼中的湿意,抬手擦掉母亲额头上的汗珠,笑着哄她:“好好好,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泡药浴,好好调理身子,好好赖着娘,绝对不撒手。”
秦湘宜狐疑地看她,到底舒了一口气,拿她没办法:“你最好没有忽悠我,要是……”
咚咚咚——
外厅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秦大夫在吗?是我,阿布。”
闻言,秦湘宜哼了一声,撸起袖子去开门:“这个老猉人来得正好!半个月前的诊费,他到现在还欠着,今日我非得要回来不可。”
苏玖儿看她气势汹汹地去了外间,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更衣收拾好自己,前往诊堂帮忙。
走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阿布佝偻着背往秦湘宜手里塞了一只竹笼子。
笼子里关着两只刺猬,咕噜着四只黑眼睛和阿布一起看着“债主”。
秦湘宜抽回手退了一步:“你怎么又拿这些糊弄我!我又不是你们猉人,吃不了生食,也没工夫拿去卖,养在后院还要吃我的喝我的……”
手中抓了空,阿布尴尬地捏了捏自己脏兮兮的衣角,一张黝黑的脸似乎又红了几分:“秦大夫,实在对不住,我最近手头紧……可我这腿实在疼肿的厉害,只好厚着脸皮来找你了。”
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经垂头丧气,似乎只要秦湘宜再有半句拒绝,他就打算就此放弃的样子。
秦湘宜看他这副样子,蹙眉片刻,伸手一把拿过了刺猬笼子:“下次再不给诊费,你就去看兽医!”
依然嘴上不饶人,可到底刀子嘴豆腐心。
阿布呆了一下,瞬间笑开了花儿,连连鞠躬:“谢谢秦大夫!”
秦湘宜无奈笑笑,转身朝屋里走去:“坐到椅子上,撩开裤腿让我瞧瞧。”
阿布又再道谢两声,方拖拉着腿坐在了问诊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撩开了裤腿。
干瘦嶙峋的小腿上,遍布狰狞的伤痕,膝盖上已经红肿一片,有些地方甚至皮肉外翻,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看见这惨状,秦湘宜小小倒吸一口气,怒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上回都跟你说了,你这是骨痹,不能再去码头拉货了,否则这双腿要废掉了!你怎么不听啊?”
阿布心虚地瞅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哎,不去拉货,我跟儿子只能喝西北风了。原本九霄城的猉人也就能找找力气活干,这段时间又传言乾族大官被猉人所杀,东家对我们成见更大了,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
案件一直没有进展,城里谣言百出,猉人的处境确实雪上加霜,秦湘宜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回到柜台后取药:“我给你开点药,外敷一日三次,内服一日两次,记住了。”
药屉里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苏玖儿的药浴也不能停,再没有,钱就断了药源了。
秦湘宜叹了口气,还是把所剩的药材全铲了起来,一一包好递给阿布:“听我一句劝,去找找别的活吧,你这腿不能再沾水了,要真残了,你家卡卡怎么办?”
阿布点点头,双手接下药包,千恩万谢的离开了医馆。
秦湘宜目送他离开后,愁容才又浮上了脸。
“这可怎么办呢。”她抓了一把头发,长叹一口气,又走向药柜旁边,蹲下身继续整理下午的药材。
其实他们晚饭前都已经收拾完了,这会儿剩下的都只是些残沫,要是正常情况,这些也都是要扔掉的,可是现在没钱再补充药材,这些残沫总还是聊胜于无的。
在苏玖儿的记忆里,秦湘宜个性要强,因为医术高明,虽是弱质女子,也把医馆经营的有声有色。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病,从九岁那年到现在,像个无底洞一样耗光了秦湘宜所有积蓄,她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都怪自己!
这句话她在心底说了无数遍,可是母亲不放弃,她就不能放弃。
苏玖儿仰头慢慢舒出一口气,强压下泪意,换上一副笑脸进了诊堂,“娘,还收拾呢,我帮你……”
大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街边小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觅食者。
胡八道按时按点来到自己“御用”的早点摊,正美滋滋地喝着心爱的豆浆时,一只手突然使劲拍了他一把,害他差点把豆浆喷出来。
怒目抬头,就见苏玖儿带着甜甜的笑坐在了对面,伸手将一把碎银放在了胡八道手边:“老胡,银子拿回去。”
是昨天他偷偷溜走时留下的,但——“英雄”做好事都是不留名的。
胡八道扬扬下巴,驾轻就熟的装傻:“什么银子?干嘛给我?”
“哦?不是你扔下的?那就是我在地上捡的?”说完,苏玖儿扬着手里的银子,一本正经的开始当街寻找失主:“谁的银子掉……”
胡八道赶紧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行行行,是我的,别嚷嚷了。这银子你留着,马上要丢差事了,处处需要用钱。”
苏玖儿扒拉下他的手,还是硬将银子塞回了胡八道手里:“老胡,我改主意了!”
“啥意思?”胡八道握着银子一脸懵,有点没反应过来。
苏玖儿趁他发呆,伸手拿过他手中的半根油条,慢条斯理的开始啃,边啃边回答老胡的疑问:“我也要去抓到那个假扮疑犯的猉人,拿回卷宗,保住咱俩的饭碗!”
听苏玖儿这样说,胡八道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我不同意,这事你不能插手。”
“没问题,你有权力反对,那猉人我一个人抓。”苏玖儿满不在乎。
胡八道噎了一下,又开始老生常谈:“玖儿!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路看不清道,切个瓜差点把手指剁掉,你怎么抓?”
“可我有这个。”苏玖儿敲敲自己的脑袋瓜,也郑重道,“老胡,我已经想好了,不管你同不同意,这个猉人我一定得抓。”
看出苏玖儿决心已定,胡八道有点急了:“哎,你昨天脑子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犯傻了?”
苏玖儿頗不认同:“当年托义父的福,让我端上督查卫的饭碗,虽说俸禄不高,至少稳当。万一哪天我真嗝屁了,按督查卫的规定,还得给我娘发一笔不薄的抚恤金呢。”
胡八道一拍桌子:“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你个小祸害,肯定比义父活得长。”
苏玖儿嘻嘻一笑,可怜兮兮的眨眨眼,又拿出了撒娇那一套:“那老胡你帮帮我,咱们一块擒下那个猉人,好不好?”
胡八道:“……”
招儿不在新,好用就行。
深夜,四周一片寂静。
偌大的督查卫议事堂内,此刻只余大堂中间的桌子上燃着一星豆火,苏玖儿和胡八道分坐两边,一起撑着脑袋凝眉盯着中间的沙盘。
沙盘的正中间,只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花柳洲”。
苏玖儿声音恹恹的:“从上次那个猉人的话头来看,他只对一个事感兴趣,就是三道疤猉人的去向。”
胡八道挤着同款的愁眉苦脸:“他假扮凶犯,抢走卷宗,都是为了找那个三道疤猉人。”
苏玖儿接口:“那个猉人故意引你说出童谣的下一句‘一爪掏出佳人心,吐在绿荫花柳洲’,很有可能,他也认为三道疤猉人会在‘花柳洲’出现。”
胡八道恹恹地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拜托,这些话我们都重复一天了……”
苏玖儿抓了抓头发,有点小暴躁:“可我们还是不知道‘花柳州’到底在哪……”
说完哀嚎一声,两人一起仰头瘫在了椅子上,盯着天花板叹气。
窗外,王天运和刘伯透过窗户缝瞅了瞅这两倒霉蛋,不由生出了点难得的同情。
王天运苦下自己的大胖脸,愤愤道:“你说这姓严的是不是有病,放着正经的案子不破,非让我大哥和玖儿去抓个无关紧要的猉人。”
刘伯长叹口气:“你还没瞧出来嘛,严总使是借机要赶他们走……”
王天运认真想了下,最后再次确认了,研究这种事情不太匹配自己的智商,但是他盲目相信,在无耻这个层面上,严总使完全不是老胡的对手,于是果断放弃,眼睛里透出了跃跃欲试的贼光:“哎,刘伯,今儿还去花柳堂搓澡不?”
——花柳堂???!!!
三个字传入耳中的时候,屋内的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苏玖儿和胡八道互视一眼,弹身往窗边而去,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你刚才说什么堂?”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王天运和刘伯一大跳。
王天运盯着近在眼前的两张大脸,呆了半天,才抚了抚受到惊吓的小胸口,缓过神儿来:“花柳堂啊!城南新开的澡堂。”
苏玖儿和胡八道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一致。
胡八道回头,恢复“和蔼可亲”的笑容:“你们两个,还认我这个前任巡卫总使不?”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笑容,刘伯愣愣的点头:“那当然。”
胡八道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继续看王胖胖。
王天运一个激灵,赶紧跟着点头:“一日大哥,终生大哥!”
他对天发誓,这个立场在没有危机的情况下,从来没有改变过!
胡八道的笑容更大了一点,他“感动”地拍了拍两位前下属的肩头,喟然长叹:“福是没得享了,有难同当吧。”
……
深夜,城郊宁静的宅邸内。
克哈手中摇着一张纸,兴奋地绕过层层屏风,炮弹一样冲到了寒狰的床前。
“殿下,我有进展了……咦?”
房门闭合,烛火均熄,本该躺着人的床上,却空空如也。
克哈想了想,习惯性仰头,果然看到寒狰正闭眼躺在房梁上,一脸沉静。
“又爬的这么高,难不成又睡不着……”克哈挠挠头,口中习惯性念念有词,“殿下,我按照你说的,找了十来个熟悉九霄城的脚夫,让他们好好想想城中与‘花柳洲’相关的地名,全记在这了,也不知道你睡着没,我就不吵你了……”
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桌子,将纸放在桌面上,又轻手轻脚离去。
房门关上后,躺在房梁上的寒狰突然睁开眼,一个轻轻翻身,已经落在桌旁,眼中哪儿有半分睡意:“二货,知道我怕吵还一直嘀咕。”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纸片,借着月光凝神看了起来。
纸上记录的地名并不多,几个不同笔迹的乾文,旁边都是克哈狗爬式的猉文标记。
只是,寒狰越看越皱眉:“‘杨柳洲’、‘花柳巷’、‘花柳堂’,这都是些什么鬼地方?”
……
鬼地方“花柳堂”,就是坐落在城西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澡堂子,此刻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店家有喜,歇业五天”的牌子。
而在门内的厅堂中,苏玖儿、胡八道和刘伯、王天运已经换班“值守”了四天。
第一天,几人还能保持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职业操守”,第二天开始,在四周一片“祥和”的寂静中,几人已经四仰八叉的睡成了一团。
日间,换班的苏玖儿如约前来的时候,刘伯和王天运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苏玖儿看看他们这不靠谱的样子,再往后扫了一眼,皱眉:“老胡还没来吗?”
王天运打着哈欠点点头:“是啊,奇怪了,平日这个时辰他都到了。”
刘伯难得忧心忡忡:“明日澡堂便恢复经营了,咱们也不能继续在这盯梢了。那猉人迟迟不现身,三道疤疑凶也没见踪迹,该如何是好?”
王天运摸了一把脸,抹去一脸迷蒙,心思开始落在正事上来:“难道我们搞错了地方,又或者猉人不一定在这几天现身?再或者,他是个蠢蛋,压根没找到花柳堂这个线索?”
苏玖儿想了想,摇摇头:“不应该,那猉人能想出假被擒、真审问的花招,定然不是个傻子。花柳堂与花柳洲仅有一字之差,且‘洲’字和澡堂都与水有关联,这么可疑的地方,他不至于看都不来看一眼。他如若要来,再没有比歇业更合适的时机了……”
说完却不见两人应声,苏玖儿疑惑抬目,只见王胖胖正惊喜地看着她。
苏玖儿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怎、怎么了……”
王天运一脸花痴:“玖儿,你今天讲话好有条理哦。”
苏玖儿顿了一下,干巴巴笑了一声:“哎呀,这都是听老胡说的。你们赶紧回去歇息吧,他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听到可以歇息,王胖胖的好奇心瞬间败退,叮嘱苏玖儿小心后,便打着哈欠和刘伯一起离开了。
然而,“一会儿就能到”的老胡,此刻正趴在街角酒肆的小桌上,睡得人事不省。
桌子上,几盘狼藉的下酒菜外,全是横倒竖八,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
阳光透过窗户,暖融融地照在苏玖儿的身上,但是她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渐渐的连嘴唇都开始发紫了。
苏玖儿抬头,再次看向外面,果不其然,视线模糊,眼前全是重影。
她心里一阵懊恼。
——该死!犯病了!
——而且,她今天忘带药了!
然而,到现在还是不见老胡的影子,苏玖儿气的在心里又给姓胡的小人扎了几针——真是太不靠谱了!
看来,只能自己回家去拿一趟药了。
然而,苏玖儿刚想起身,沉寂的大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响了。
她心中一个激灵,立刻小心地藏回屏风后,凝神往外看去。
大门闭合就是个幌子,他们约好换班都是在隐蔽处翻墙进来,没有人会直接走大门,那只能是……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果然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苏玖儿屏住呼吸,眯着眼再三确认,确定是那个大闹督查卫的猉人。
苏玖儿心中顿时又喜又忧——他们这几天的蹲守终于要有结果了!可却偏偏是在她犯病的时候!
苏玖儿咬牙:“不行……我要撑住……”
她定定心神,摸过旁边的木棍攥在手中,屏息凝声跟在了闯入的猉人身后……
进得庭院来,寒狰目光梭巡了一圈,地上的一串脚印吸引了他的注意。
脚印微微凌乱,一直延伸向内间的澡堂
看痕迹,是刚留下不久的。
寒狰没有半分犹豫,闪身进了内间澡堂。
然而澡堂内却是空荡荡的,屋中央最大的浴池,里面倒是已经注满水、然而清澈见底,没有丝毫异样。
寒狰凝眉,低头找到暗下来的脚印,顺着看去,才发现痕迹拐向了水池的另一边,而在脚印的尽头,放着一双抹了泥的男子长靴,地上还用泥水画了个鬼脸。
寒狰蹲身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不由疑声:“这是什么意思?”
苏玖儿在他身后得意洋洋地接口:“这你都不懂?意思是‘抓到你了’!”
寒狰一惊回头,就看到之前大牢中的那个女巡卫,正举着木棍站在自己身后——摇摇晃晃……
寒狰再度无语:“……凭你这身手,一根木棍,也想制服我?”
苏玖儿得意一笑:“我当然是有备而来……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
寒狰蹙眉,眼神扫过四周墙角燃烧的火盆!
热度攀升很快,但是空气中没有任何异常,暗提内息也正常。
不管她的“备”是什么,暂时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
寒狰放松下来,满是嗤之以鼻:“你使了什么诈?就不怕我吃了你?”
脑中浮现残肢遍地的案发现场,苏玖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是任务在身——她生生克制住后退的脚步,壮着胆子挑衅:“那你来呀……”
寒狰咬牙,作势要拿下这不知死活的女人时,才发现她“使诈”了什么……
内息正常,身体也仍旧轻盈,但是——靴子却稳稳地粘在了地面上,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法剥离。
寒狰这才发现,在笑脸周围,涂着厚厚的一层胶。
居然是败在了这种小儿科的物理攻击上!
寒狰不由涨红了脸:“无耻!——”
苏玖儿看自己的损招奏效,不好意思地一笑,讨好地开口:“等等,我一会就放了你,你先,站直——”
寒狰警惕:“你做什么?”
苏玖儿“苦口婆心”:“听话,再……往右一点。”
寒狰不自觉地跟着歪斜了一下身子。
“谢谢。”苏玖儿双手合十,诚恳道谢,然后快速伸手,解开了系在旁边的一根绳子。
底下的牵制消失,吊在房梁上的重物飞速滚下,直直砸向寒狰的脑袋。
危急之下,寒狰果断放弃靴子,弹身避开。
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木头桩子,擦着寒狰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带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寒狰拂了一把面上的尘土,忍不住面露凶光:“你!死定了!”
眼看“砸晕”计策失效,苏玖儿心中一个打突,转身夺门而逃。
——毕竟生命至上!
然而,刚迈出去一步,后脖颈就落在了一只暴戾的大手中。
在小脖子被捏断之前,苏玖儿赶紧识时务者为俊杰,闭眼大喊:“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寒狰不屑一笑,扬手就想把她砸向地面。
就在此时,房梁上另一个木棍一个回荡,再次砸向寒狰的后脑勺。
这次,正中靶心!
寒狰额头青筋暴跳,然而如炽怒火也挡不住生理眩晕,他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苏玖儿挣扎着从他怀中爬起来,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得意洋洋的吐吐舌头:“呼……幸亏我演得够傻,不然,你怎会掉以轻心呢?”
……
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在猉国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冰天雪地,后来到了乾国,他也习惯了住在阴凉的屋子里。
而此刻,热意仿佛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轰隆隆地燎原而过,蒸腾出一层层汗水,仿佛要被烤干了。
突然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皮肤,从胸腹间一点点摸过。
寒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圈圈粗铁链五花大绑在石柱上,上衣大敞,之前暗算自己的女巡卫正伸着双手,专注地在自己的衣襟间梭巡。
寒狰顿时汗毛倒竖:“你干什么!”
突然一声暴喝,苏玖儿受到惊吓,本能地弹身跳开,才想起他是被绑起来的。
惊吓平息,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苏玖儿顿时尴尬地红了脸:“没、没干什么!”
寒狰怒目而视:“我都看见了!你在摸我!”
苏玖儿面红耳赤的辩解:“谁摸你了!我是在找你抢走的那半册卷宗!”
寒狰翻了个白眼:“你费半天劲把我绑在这,就是为了要卷宗?我要说没带在身上,你岂不是要崩溃!”
寒狰身上她都已经摸遍了,好像确实是没有,苏玖儿扁扁嘴:“……那我就把你绑回督查卫,回头再去拿卷宗!”
寒狰嗤笑:“那你还在等什么?”
这别有意味的语气,让苏玖儿做贼心虚地梗起了脖子:“要……要你管!”
寒狰满脸不屑:“你是不是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以为区区几根铁链,就能困住我?”
“吃一盏长一智”上,苏玖儿可是专业的,她自信一笑:“换作平常,几根铁链定是困不住你。但你们猉人最是惧热,这种热气腾腾的环境下,你们便会头晕脑胀,虚脱乏力,对不对?”
寒狰目露凶光,用力想挣开铁链,奈何完全使不上劲。
苏玖儿嘻嘻一笑,一脸美滋滋:“书上说得果然没错!”
——敢情,他还是她的小白鼠一号,寒狰顿时又磨了一下后槽牙!
奈何,生气归生气,这个方法确实是奏效的。
现在蛮力已失,只能改智斗了。
寒狰努力压下怒火,松懈了表情,仿佛放弃了抵抗:“你是在等你那个草包义父吧?”
苏玖儿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寒狰啧一声:“你也觉得他是个草包?”
苏玖儿噎住:“……我才不是这意思!你马上就要把牢底坐穿了,还有心情跟我打嘴仗?”
寒狰轻笑:“你既然想抓我,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你即便能偷袭我,绑了我,也没法把我弄回督查卫。”
“哼,看来你也不笨嘛。但我呢,并不打算在这干等,我现在就回督查卫叫人,把你五花大绑捆回去!”说罢,苏玖儿朝他吐吐舌头,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眼前的世界立马变成了重影。
苏玖儿心中哀嚎:不会吧,刚才不是都好多了?
然而天旋地转间,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墙边的一个火盆被她的手臂碰翻,里面烧的正旺的炭火一下泼了出去,倒在了层层叠叠的帷幔上。
霎时间,火势四起,滚滚的浓烟模糊了空间。
“糟、糟了……”苏玖儿念叨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变故陡生,寒狰眼睁睁地看着“绑架犯”扑通倒地,淹没在浓烟中也不见动静,顿时急了。
“喂,你怎么了?”
“喂、喂,你是不是有病啊!要晕别现在晕啊,先把我放了!”
然而,毫无动静。
火势很快蔓延,半个屋子都着了火。
寒狰急切万分,咬牙使出全部力气,终于绷断了困住他手腕的铁链。
他快速把缠绕周身的铁链解开,向窗边逃去。
澡堂内骤然升高的温度,亦是令他一阵眩晕,步伐不稳,从天而落的燃木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寒狰挣扎着推开窗户,正要离去,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
“救、救我……”
寒狰勉强回头,只见已被火圈包围的苏玖儿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尚有一丝意识,却是动弹不得。
寒狰闭闭眼,到底做不到扬长而去。
他又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眼的女人,最后咬牙举袖掩鼻,又扭头冲了回去。
人看着咋咋乎乎,抱起来倒是小小一团。
寒狰一把托起地上的苏玖儿,快速地冲向窗子。
然而,就这一个耽搁,房梁坍塌,彻底封住了通往窗口的路。
寒狰避开燎上来的火苗,咬牙将昏迷不醒的苏玖儿搁在肩上,反身向外厅奔去。
帷幔加上木质的建筑,火势蔓延的很快,一瞬间,整个后堂都已经淹没在了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寒狰强忍住虚弱,艰难地抓着苏玖儿在火海中蹿行。
一个不小心,苏玖儿的衣衫被屏风挂住,带的寒狰差点栽倒。
意识清醒了几分,他咬牙挣开,顾不上半边衣袖被刮破,抓着苏玖儿的胳膊继续往前跑去。
肌肤相触的一时间,苏玖儿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一股温热通过寒狰的手心,沿着他的臂膀传向了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虚弱退散,神清识明。
苏玖儿眨眨眼,居然看清楚了寒狰额头上的汗:“咦?我能看清楚了?”
惊喜之下,苏玖儿不自觉地伸手,碰了碰寒狰裸露的脖颈:“奇怪,为什么一碰他,就觉得恢复了点力气……”
脖颈突然被摸,寒狰的身体都僵硬了一下。
辛辛苦苦救人,还要被吃豆腐!
寒美男简直要被气炸了:“明明醒了,还赖在我背上!我警告你,如果再摸,我就把你扔下去!”
苏玖儿顿时回神,缩回了手:“哪有……我……我也是刚醒……”
“撒谎,你都摸我好半天了!”
被现场捉赃,苏玖儿的声音有点发虚:“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放下我?”
寒狰被对方的厚脸皮噎了一下:“你以为我要救你?我不过是把你当挡箭牌而已。”
苏玖儿一怔——好像是有这可能!
她赶紧闭嘴,默默地抓紧了寒狰的衣服。
大门就在眼前,寒狰即将闯出大门,谁知一扇着火的屏风倒下,将将砸向他们的后背,寒狰一惊,一个侧身,艰难避开,但收势不及,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苏玖儿赶紧从他身上爬下来,看着狼狈的美男子,不由开口逗他:“你、你还怕挡箭牌受伤啊?”
寒狰气喘吁吁:“……我是怕你烤糊了,就不好吃了。”
苏玖儿笑笑不搭理他,回头看了看情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房屋连续坍塌,一会儿就要连外厅都保不住了。
“快上二楼!”苏玖儿赶紧起身,一把拽起寒狰的手腕,拉着他往楼上跑。
被抓住手腕 ,寒狰一愣:“你要救我?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苏玖儿边跑边吐槽他:“明明是个好心人,都快被烧死了,还要吓唬人?快走!”
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寒狰默默低头,跟着苏玖儿朝二楼奔去。
火势一路蔓延,很快吞噬了楼梯。
苏玖儿抓着寒狰一路冲到了二楼廊间,然而原先用来接力的一楼窗台已经淹没在了火海中,苏玖儿看看到地面两三丈的距离,腿肚子有点发抖:“完了完了,这跳下去,不死也得成残废啊……”
寒狰也往下看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有机会活着,也比烧死好,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吗?”
苏玖儿哭丧了一张脸:“说得倒轻巧,你是猉人,轻轻松松就能跳下去。”
寒狰随口呛她:“要不是我一时没想通,折回去救你,我连从这跳下去都省了。”
苏玖儿看看他,眨巴眨巴眼睛,试探:“你、你背我吧!”
看她这样子,寒狰警觉地退开:“别得寸进尺!”
说时迟那时快,屋内忽然爆开一股火团,火势汹涌袭来。
“啊——!”惊惧万分之中,苏玖儿下意识地抓住了寒狰。
累赘上手,寒狰咬牙切齿:“你这个拖油瓶——!”
生死面前,尊严事小,苏玖儿死死拽住寒狰衣服不撒手。
寒狰失了平衡,身形步法受阻,带着苏玖儿一起狼狈地摔向地面。
花柳堂窜天的火势,映红了天空。
“着火了!快救火啊——!”
呼喊声四起,巡卫兵和百姓们纷纷提着救火器具冲了过来。
青壮的汉子冲到花柳堂后方的水井边,一边呼喊着众人过来拿水,一边挽起胳膊卸下了绳子。
水桶快下快上,一桶桶水被送了上来。
突然,汉子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倒在了水井旁边。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井水中,不知何时浮上了一具胸口被掏空的尸体。
官服崭新,正是那惨案当晚消失的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