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雷薪琳、宾妮等(著) 夜语秋(改编)2023-03-07 20:0015,760

督查卫中庭,苏玖儿垮着肩膀,坐在石凳上发呆。

这一场审讯,前所未有的耗神,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奈何,她没有时间梳理自己的情绪。

关于克云察的后续处理,寒狰没办法接受胡八道和苏玖儿的解释,于是又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为什么还不能放克云察?”

苏玖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他现在刚知道陈老板对石露清所做的事,我担心克云察一冲动,会向陈老板寻仇……”

寒狰的情绪却有点激动:“所以呢,你打算一直这么关着克云察?”

苏玖儿微微皱眉:“当然不是!陈老板吓得够呛,刚才说要出城避一段时日。以稽察卫的办案流程,即便是没有证据的嫌疑犯,也可以在稽察卫看押十二个时辰,等到明日陈老板走远了,便放了克云察。”

寒狰一脸不可思议的愤怒:“这便是你们乾国的律法?陈老板这般淫邪奸恶之徒,得不到惩治,克云察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当成嫌疑犯关押!”

苏玖儿轻舒口气,克制着翻腾的情绪,再次解释道:“我是为了保护克云察!陈老板对石露清犯下的罪,我一定会找出证据,将他绳之以法!但在此之前,我必须防止克云察冲动行事,害了自己!”

语气中还是不可抑制地露出了一点僵硬,寒狰看她一眼,扭过头沉默了下去。

苏玖儿说完,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失控。这样的沟通无济于事,此刻远还没有到结案的时候,谁知道……

苏玖儿轻吸口气,软下语气,又小心翼翼试探道:还有就是,现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万一,我是说万一,克云察真的与贺余秦里应外合呢?贺余秦担下一切,只是为了让克云察有机会杀陈老板,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他那么爱石露清……”

果然,寒狰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激烈。

苏玖儿话音未落,寒狰便怒而起身,冷声打断了她的试探:“你还在怀疑克云察?!”

他那尖锐的语气和眼神,瞬间点燃了苏玖儿努力压制的情绪,她也嚯地起身,气势汹汹地吼了回去:“我都说了,是万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就你会凶啊!”

寒狰冷笑一声,眼里浮上浓浓的嘲讽:“你一天到晚把‘办案讲证据’挂在嘴边,可现在呢,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克云察和这案子的关系,你却依然怀疑他!到底是因为克云察是石露清的恋人,还是因为他是猉人?”

“你又来了,动不动就牵扯乾猉两族!”又是这个“污蔑”,苏玖儿一时间简直怒火中烧。

寒狰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道:“没错,而且我要告诉你,若是克云察想要杀陈老板,昨天他便可以动手了,根本无需等到今日!我们猉人要杀一个乾人,轻而易举,何需大费周章!”

盈盈幽蓝挟裹着锋利的凶狠在他眼底一闪过而,苏玖儿心中一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此刻的寒狰,仍是那个一开始掐住自己喉头,扬言要吃掉自己的他。

那小小的一步,让寒狰从冲天的怒火中激灵一下,醒了过来,他狠狠一闭眼,强行把那莫名的恐慌和暴躁压了下去,才睁开眼,尽量柔和的看向苏玖儿:“我……”

未等他开口,苏玖儿眼眶一红,转身一瘸一拐跑开了。

寒狰:“……”

就算是活蹦乱跳的苏玖儿,寒狰追上她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更何况是现在腿脚半残的苏玖儿。

可是,寒狰徒劳的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苏玖儿泛红的眼眶,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懊恼,这懊恼拖着他的双腿,沉甸甸地移不动脚步。

他站在原地,努力平复几下心绪,到底没忍住,转身一圈砸在了墙上。

“干嘛又凶她,你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

旁边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胡八道一脸了然地走了过来。

“又和玖儿吵架了?”

寒狰放下手,低着头不吭声。

胡八道看了看他绷紧的嘴角,一脸无奈:“哎呀,好好的闹什么别扭?她难受,你心里也不舒服。”

对着苏玖儿他可以克制情绪,端起讲道理的样子,别人可没有这个待遇。

寒大爷僵着脸,反驳得非常熟练:“我舒服得很。”

胡八道瞟了一眼墙上的拳头印,心里暗自一笑,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个话题,没再戳穿他。

“我们乾国有句话,好男不跟女斗,你就让让玖儿呗,一会儿主动哄哄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寒狰轻哼一声:“凭什么要我哄她?难道男人天生就该哄女人,不管她们多么不讲道理?”

胡八道这才发现,这吃了火药的样子,居然是真的来了脾气。

他眼珠一转,轻轻啧一声,立马轻车熟路地改变了策略。

“你说得对啊!凭什么男人就该让着女人,宠着女人?要我看,九霄城的风气是越来越不好,一天天嚷嚷着男女不平等,女子要摆脱束缚,动不动就给我们男人脸色看!”

这次附和的语气明显给寒大爷顺了毛,他虽然依然沉着脸没接话,原本气呼呼的模样却已经淡了七八分。

老狐狸胡八道察言观色,忍下笑意,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呀,一般女子倒也罢了,对于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你不宠,可就有别人来宠了。”

“谁?”

寒狰本能地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接得不对劲,赶紧干巴巴地找补:“什么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胡八道盯着他躲闪的眼神,啧啧一声,:“别不承认了,我也是个过来人,你喜欢玖儿这件事,天知,地知,我知,很多人都知道,只有玖儿那傻丫头不知道。”

寒狰:“……”

寒狰懵在原地,胡八道得意地挑挑眉,神秘兮兮地凑近寒狰,又扔出了一颗巨糖:“而且,我还知道玖儿她也喜欢你。”

寒狰眼睛顿时无法克制地一亮,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笑意刚展开,意识到这反应过于“毛头小子”,有损“殿下”的威望,寒狰赶紧欲盖弥彰轻咳一声,收敛表情,仿似不在意地问了句:“是吗?”

胡八道一脸笃定:“那可不?她呀,就是开窍太晚,自己还没反过来。等以后有机会,我点拨点拨她。”

这关心切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望,可是,哪儿有那么容易呢?

有一些坎儿他可以努力跨过,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如果只是单纯的“开窍”就好了……

寒狰内心不由得五味杂陈,沉默半晌,他张张口,终于第一次向他人敞开心扉。

“……那又能怎样呢,别人都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一个乾人,一个猉人,哪里能有结果?”

没想到,胡八道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扯犊子,我就不这么觉得!我活了半辈子,就悟出了一件事,什么乾人、猉人、身份、地位……都不重要,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才是最重要,也是最难得的事。”

微妙的希望突然被送到了眼前,寒狰心神恍惚,有点不确定地看向他:“真的?”

胡八道笃定地点点头,突然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卖弄地看向他:“有句诗你听过吗?”

寒狰:“……”

这个人,真不能指望他正经三秒!

寒狰冷冷地看向他:“你不说我怎么会听过?”

胡八道一脸得意,捋捋袖子起了个势,才开口道:“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情眷落花……这个世上啊,多的是一方有情,另一方却无意,两个人心里都有彼此,就不要再拧巴了。”

寒狰一顿,眼底的冷色退去,浮上了一丝怔忡。

胡八道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听进去了,他微微一笑,又意味深长地长叹了一声:“总以为时间还长,但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趁着能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彼此吧!”

……

苏玖儿一直闷头来到僻静的长廊中,仍旧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和委屈!

简直不可理喻!

凭什么那么说我!

“喂……”

她刚才缓下脚步,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苏玖儿脚下一顿,立刻又一瘸一拐地加快往前走去。

只是还没等她迈出去两步,罪魁祸首却倏然站在了自己面前,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玖儿:“你让开。”

寒狰:“不让。”

苏玖儿:“让开!”

寒狰:“不让!”

苏玖儿气急,侧过身子想硬挤过去,寒狰却变本加厉,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要干嘛……”

苏玖儿话音未落,却忽然腰上一紧,身子轻飘飘离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屋顶。

苏玖儿心中光火,本能地挣脱往后一退,才发现后面就是屋檐,自己一脚踩空,身子不受控制向后跌去。

苏玖儿吓一大跳,尖叫还没有喊出喉咙,腰上一紧,却又被寒狰轻松地拉了回来。

惯性之下,苏玖儿反射性地抱住了寒狰的腰,片刻,反应过来这人的用意,又气急百环的松开了手。

苏玖儿:“占我便宜,小人!”

寒狰摊着双手,一脸无辜:“谁占谁便宜,明明是你抱的我。”

“你!”苏玖儿被他的无赖打败,决定不跟他废话,“我要下去!”

寒狰往下面扬了下下巴,无所谓地道:“请便。”

苏玖儿一口怒火瞬间从胸口燃到了天灵盖:“好,是你逼我的。”

她说完,转身作势就要跳下去。

寒狰赶紧把那无赖的面皮揭了,一把把人拽了回来。

“好好好,苏玖儿你听着……”

苏玖儿仍旧没好气:“听什么?”

寒狰拉着她的胳膊,暗自酝酿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我错了。”

苏玖儿懵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相处多日,寒狰从来都一脸高高在上的傲娇,小屁民苏玖儿着实对得到他的道歉这个业务不太熟练。

一句话开了头儿,后面就没那么难了。

寒狰微微一笑,语气中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纵容:“我说,我错了。方才我不该凶你,以后我会克制自己的脾气,不再让你难过。”

苏玖儿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忽然伸出双手,掐住了寒狰的脸,一脸不可置信:“你是本人吗?不会是戴了他的人皮面具,在这逗我玩吧?”

寒狰无奈,伸手想捉开咸猪爪,却不小心碰到了她手上的伤口,苏玖儿立刻“嘶”了一下。

寒狰心中一痛,赶紧捉起她的手,仔细检查:“没事吧,弄疼你了?”

苏玖儿兀自沉浸中寒大爷温柔的幻想中,一脸傻呵呵道:“没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算什么?”

寒狰闻言,无语地白她一眼:“以后不许你这么说了,你不在意我在意!”

情话?!居然还偷偷做了升级?!

苏玖儿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耳边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寒狰微微一笑:“好了,歉我道了,接下来是第二桩事。”

说着,向前一步,靠近苏玖儿,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对上他幽深的视线,苏玖儿忽然心跳加速,声气都弱了下去:“什么事呀~”

寒狰不说话,低头郑重地抓住了苏玖儿的双手。

心头隐秘的期待轰然炸开,苏玖儿心神飘忽,乖乖地没有挣动,等着寒狰下一步的动作。

寒狰看了眼苏玖儿紧张中下意识绷紧的嘴角,微微一笑,下一刻,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纱布和药膏,麻利地为她包好了受伤的手指。

苏玖儿:“???喂?”

寒狰仔细的打好一个蝴蝶结,才抬头看向她,眼眸深情似水:“不疼吧?”

苏玖儿被他这个眼神一看,心头的不满触电般退散,呆呆地回了一句:“不疼……”

寒狰眼底浮上浅浅的笑意,苏玖儿一惊,才听到自己如雷心跳,瞬间害羞得低了头。

目光下移,落在了自己被包扎好的手上……

苏玖儿:“这是什么?”

八根纤细的手指头,依然变成了被粗壮得胡萝卜,绷带缠过掌心,还在手摆上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苏玖儿动了动仅剩的两根自由的大拇指,一脸无奈。

真是男色误人啊!

自己色心萌动半天,完全没注意惨遭祸害的双手!

寒狰闻言,反而一脸得意:“你手上的口子太多了,好在,我包扎技术还不错。”

苏玖儿语塞,一时不知道他这自信是源于厚脸皮呢还是没见识:“还……不错……但你把我的手包成这样,还怎么拿‘健康长寿’啊?”

“怎么不能?”寒狰挑挑眉,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肉脸蛋,“这不就行了。”

苏玖儿瞬间愣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猉人体格的问题,寒狰手掌的温度一定偏高,此刻捏着自己的脸,温度沿着指尖、掌心,一路火烧火燎地窜进了苏玖儿的心中,

小心脏被灼人的温度猝不及防的一激,瞬间活蹦乱跳起来,咚咚咚地声音,清晰地传进两人的耳朵。

苏玖儿不知所措的僵着,脸和耳朵却火速地红了起来。

寒狰眼看着她红霞覆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动作过于暧昧了,赶紧火速地撒开了手。

视线烫着一般,默契地转向别处,沉默片刻,寒狰才轻轻开了口:“苏玖儿……”

苏玖儿声若蚊蝇:“啊……”

寒狰:“我……”

说了一个字又停下了,苏玖儿心中一动,小心的看向他:“你……”

寒狰:“我……”

苏玖儿没再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咚咚,咚咚,咚咚……

苏玖儿刚刚弱下去的心跳声,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又清晰了起来,而且渐渐混入了一个更加的铿锵有力的。

寒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她还要快,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苏玖儿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只好轻声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沉默被打破,慢慢聚起来的勇气好像也一下子散了,寒狰低头,快速道:“……等我酝酿好了,我再告诉你。”

苏玖儿:“哈??”

寒狰眼神躲闪了一下,望向天边,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你看!”

苏玖儿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目光所及,蓝天白云,什么也没有。

“看什么?”

寒狰却伸手指了指:“那一大团云,像不像只小狗?”

欲盖弥彰的样子太明显,苏玖儿只好卖力配合:“哇,真的诶,四只腿飞起来了,好像在奔跑!”

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一起看向天空的云彩,心不在焉。

寒狰:傻姑娘,真好忽悠!

苏玖儿:他方才到底要说什么,好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

寒狰:寒狰啊寒狰,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苏玖儿:苏玖儿啊苏玖儿,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半晌,小鹿乱撞的心跳平息了下去,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旖旎只是一个梦。

寒狰心绪沉沉间,苏玖儿突然惊奇地指了指天空。

“你看那个,那朵像不像只大王八?”

心头的柔软失落瞬间不翼而飞,寒狰一阵无语“……你到底是不是个女孩子,就不能形容个其他的东西?”

苏玖儿毫不在意的嘻嘻一笑:“真的啊,它就像只王八,你看。”

说着,还自己伸展了双手和一只脚,缩着脑袋,惟妙惟肖地化成了一只龟。

寒狰看着她,噗嗤一声笑了,眼看她摇摇晃晃,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你当心点,就剩一只腿了,还学!”

不远处,廊下隐蔽的石凳上,胡八道望着屋顶上打打闹闹的寒狰和苏玖儿,露出了欣慰地笑容。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落在无垠的天边,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二十年前,九霄城的天空也如今日一般蓝天白云。

他满头大汗地坐着一个药摊前,紧咬着牙关,默默忍受着钻心的痛楚。

秦湘宜终于给他的胳膊上完药,眼中露出挪揄的笑容:“你可真厉害,我这方金疮药效果很好,就是没人不喊疼的。”

他疼得脸都扭曲了,嘴上却还在逞强:“害,这算什么……嘶……”

牛皮还没吹完,纱布猝不及防地贴上来,他顿时忍不住“嘶”出半声,立刻又生吞了回去,死死忍住。

秦湘宜忍俊不禁,却没有揭穿他,认真包好了胡八道的胳膊,才笑着起了身:“好了。”

胡八道站起身,正用完好的另一只胳膊,费力地掏钱袋,一锭银子已经伸到了秦湘宜面前。

刚才一直低着头的巡卫终于抬了头,秦湘宜从银子看到青年的脸,不由怔了怔:“是你,上回帮我收摊的巡卫……”

胡八道没听明白,目光莫名地扫过二人。

苏涣却忽然脸色微红,急匆匆扔下银子,便拽着胡八道走了。

手指没轻没重地抓上来,胡八道立马跳脚:“嘶……疼!”

身后,秦湘宜被他突然的“逃窜”弄得一脸莫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银子,赶紧追了两步:“喂,给多了……”

然而,苏涣抓着胡八道,脚步匆匆,已经狗撵似的消失在了街角。

直到拐过两个路口,苏涣的脚步才慢了下来,神情也恢复了常态。

胡八道看了他一眼:“银子我一会儿还你。”

苏涣微微一笑:“不用,你也是替我挡刀才受伤的。老胡,谢了!”

胡八道无所谓地撇撇嘴:“害,兄弟嘛,换作你,你也会替我挡那一下的。”

苏涣笑了一下,没有多言。

胡八道沉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定般,用胳膊肘戳了戳苏涣:“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一个姑娘吗?”

苏涣点点头:“你的意中人,说是有空要带我见见。”

胡八道脸上浮上一点害羞:“其实,就是……”

话未说完,天边忽然一个炸雷,打断了他的声音,豆大的雨滴说落就落。

胡八道一脸无语:“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苏涣看看天空,忽然一脸担忧。

“老胡,你先回去,自己小心些!”

胡八道莫名地看向他:“啊?你去哪?”

苏涣没有回答,转过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四散避雨的人群中。

雨越下越大,秦湘宜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药摊,雨水顺着她的乌发流下,浸湿了她光洁的面庞。

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她转头,就看到刚才“逃走”的苏涣又站在了她的身后,将一把烟红色的伞塞到她的手中,然后默不作声地低头,手脚麻利的归拢起晾晒的药材。

秦湘宜心中涌上一股暖意:“谢谢。”

苏涣局促地一笑,却依然没说话,只忙着手里的活儿。

雨势渐大,苏涣的衣服已被打湿。

秦湘宜赶紧回身,拿起自己的伞,为苏涣撑在了头顶。

远处,胡八道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回来,站在一棵杨柳树下,遥遥看着忙碌的苏涣和秦湘宜,片刻,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远去,匆匆融在了胡八道的醉眼迷离的眼中。

那颗杨柳树,如今已是三人才能合抱的粗壮。

文骏失魂落地站在树下,脑海里纷纷攘攘,都是一片废墟中,苏玖儿和寒狰紧紧相拥的身影。

一团乌云飘过来,遮住了烈烈艳阳,明亮的街道顿时阴沉起来。

刘福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侧,一脸心疼。

“王爷,要下雨了,咱们坐轿子回吧!”

文骏沉默半晌,眼眶微微泛了红:“刘福,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居然没看出来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刘福赶紧安慰他:“那种情况下,一个拥抱或许只是对朋友的关心。”

文骏失落的摇摇头:“他们看彼此的神情,和戏里头的有情人一模一样。”

刘福轻叹口气,劝慰他:殿下,这种事情老奴也搞不懂,我就觉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殿下何苦执着于玖儿姑娘一个人?”

文骏伤感地低下头去:“何苦吗?如果有答案,何至于冯慕远从未得到过孟淮芸的心意,却为她倾其一生,付出所有呢。”

刘福心中一滞,赶紧急声阻止他:“哎呀,呸呸呸,殿下,你不要举这种例子。”

文骏却苦笑一下,转身,沉默地没入了人群中。

督查卫的庭院,一股股干巴巴的老爷们气息,唯有后院的长廊处,绿树掩映,透着点鲜嫩。

苏玖儿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在长廊中,身边,寒狰一改大步流星的习惯,脚步悠闲地陪着她。

垂下的手,不小心在空中碰了一下,苏玖儿脸微红,赶紧悄无声息地躲了开来。

奇怪,之前了“健康长寿”,抓过好多次寒狰的手了,都没有觉得多不好意思,现在不小心碰一下,心跳都能快几分,苏玖儿被心底溢出的甜蜜腌得飘忽不已。

沉默片刻,想到刚才的事情,苏玖儿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开口:“我……”

没想到在她开口的时候,寒狰也看了过来:“我……”

两人异常同声,又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相视一笑,又默契的暂时哑下了自己的话。

寒狰:“你先说……”

苏玖儿:“你先说……”

再次异口同声,苏玖儿微微一笑,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那个,方才我态度也有问题,我知道克云察受了委屈,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保护陈老板,而是为了保护克云察。”

寒狰轻轻点头:“我明白。明天我接克云察回家,会好好开解他,希望他能早些放下这一切吧。”

苏玖儿微微一笑:“嗯!我们多陪陪他,带他在九霄城到处吃好吃的,去城郊踏青,还可以去郊外山庄泡温泉!”

话音未落,寒狰却又一把掐住了她的脸蛋。

苏玖儿:“痛!”

寒狰白她一眼:“傻子,你觉得我们猉人会喜欢泡温泉?”

苏玖儿被掐着脸,含糊不清地抗议:“动不动就掐我脸,还嫌不够大吗?!”

寒狰忍不住笑出声,苏玖儿恼羞成怒,刚要上手挠开他,远处突然传来的王天运喊声。

“跑了,嫌犯跑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寒狰和苏玖儿相视一眼,赶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没几步,便撞见了跌跌撞撞的王天运。

“人、跑了!”

苏玖儿一愣:“谁?贺余秦吗?”

王天运喘了口气,一脸焦急:“克云察,克云察跑了!”

刚才关押着克云察的牢房中,此刻空空如也。

只留下了一滩血迹,和血泊中,一条狰狞的断臂。

寒狰和苏玖儿刚进去,胡八道便带着几个巡卫也跟了过来。

众人一起被眼前的惨相惊怔在了原地。

寒狰默然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居然……化身猉形,自断了一臂……”

苏玖儿从震惊中回神,心头闪过一抹不详的预感:“陈老板,他去找陈老板了!我们在院子里的争执,定是被克云察听了去,知道陈老板今日要离开九霄城!”

寒狰来不及多言,立刻转身往门外跑去。

“等等我!”

苏玖儿一时情急,忘了自己受伤的腿脚,就要一瘸一拐地追上去,胡八道赶紧一把拉住了她:“你都这样了,别乱动了,我去跟着寒小子!”

说完,赶紧追着寒狰远去,留下一脸焦急的苏玖儿在原地。

一墙之隔的牢房里,贺余秦听着外面喧杂的动静,抬起头,慢慢看向了虚空中。

“对不起,本不想连累你,可我实在不愿迫害清儿的人逍遥法外……如若一切重来,我千不该万不该阻挠你和清儿在一起……原谅我……”

一行浊泪,顺着他苍老的面孔,缓缓流了下来……

往日喧闹繁华的西厢堂,如今已经门可罗雀,紧闭的大门上,白色的封条映着阳光,泛着的颓丧的气息。

一辆马车刚急刹在门口,陈老板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坐在车头的小厮一脸焦急:“老爷,都什么时候了,赶紧逃命吧,还要拿什么东西啊!”

“在这等我!”

陈老板不理他的劝告,执意撕下大门上的封条,奔进了西厢堂。

西厢堂的院子里,有一个菱形的花坛。

一片压抑的萧瑟中,花坛中的各式花朵,依然无知无觉地开得喧闹异常。

陈老板抬脚迈进去,来到最繁盛的那坨菊花前,顾不得长袍委地,伸手就去刨绿叶掩映下湿粘的土。

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包裹,陈老板面上一喜,刚要翻出来,身后却传来一声异响。

陈老板心中一惊,一手摁住包裹,一边警觉的回头看去。

“谁?!”

空荡荡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时而微风拂过,拨动花枝轻轻回荡。

却,没有一个人影!

陈老板心中稍定,回身急急地拽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里面十来根金晃晃的金条。

陈老板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喜滋滋将包裹抱回怀里,就往门口冲去。

忽然,一阵疾风而过,陈老板猛地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脸色煞白的克云察,眼神凶狠地逼视着他,断臂上的血迹点点滴落下去,在地上砸出一个个血坑。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煞神。

陈老板心神一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他挣扎一瞬,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伸着颤抖的胳膊,将包裹递向了克云察。

“别,别杀我,这些都是你的了……”

克云察面无表情,一步步走了过来……

院中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坐在车辕上的小厮身体一抖,差点栽在了地上。

“什么声音?”

旁边的车夫一脸惊慌,讷讷地看向他:“好像是老爷?”

小厮心中一跳,赶紧指指门口:“你、进去看看!”

车夫一脸恐惧的往后缩了缩,呛声道:“你怎么不去?!”

话音刚落,原地忽起一阵疾风,寒狰一脸焦急地落在了眼前。

小厮看到救命稻草般,赶紧跳下马车,向他求救。

“老爷在里面,我好像听到他在惨叫!”

糟了!

寒狰心中一跳,赶紧冲进了大门。

然而——

青白的地砖上,一股鲜血喷洒而过。

陈老板睁着眼倒在血泊中,喉头上,顺着狰狞的爪痕,鲜血还在急促地往外涌。

陈老板的尸体旁,克云察力竭地喘着气,抬头看向一脸绝望的寒狰,苦笑一下,缓缓伸出了自己剩下的那只胳膊。

“我可以跟你回督查卫了。”

乌云团团聚在天空,气氛压抑至极。

寒狰怔了片刻,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袖口,迅速绑好克云察的断臂,然后拉着他往门口走去。

“我带你去找叱兰!”

克云察被他拽的踉跄一下,声音虚弱:“找她做什么,我是杀人犯,你应该捉我归案……”

寒狰使劲,执意地要拉着他走:“少废话,跟我走!叱兰有一只秘密队伍在九霄城,她一定有办法把你送回漠北!”

克云察却双脚定在原地,目光深深地看向寒狰:“寒狰,我不想连累你们……”

寒狰眼中涌起愤怒,那愤怒中带着他也没有察觉的绝望。

“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害死你心爱之人的恶徒偿命?”

克云察怔在了原地。

寒狰闭闭眼,压下情绪:“你若信我和叱兰,现在便跟我走!”

这次,克云察不再挣扎,跟着寒狰的步子急急向问口跑去。

急匆匆赶来的胡八道,目光扫过克云察半身的血污,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向寒狰铁青的脸,心里莫名一慌:“你,要带他去哪?”

寒狰不答,只偏执地看着他:“胡爷,你让开!”

胡八道指尖一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悬挂的刀柄。

“寒小子,你清醒一点!克云察杀人了,你要救走他,你就是帮凶!”

寒狰眼神中泛出冰冷的寒意:“胡爷,你知道你拦不住我!”

胡八道心中一痛,平静地拔出了佩刀:“我是巡卫使,我拦不住也要拦!”

寒狰眼中寒意一滞,涌上了一丝绝望的疯狂,他再不发一言,拉着克云察就要强行往外冲。

胡八道提刀阻拦,寒狰微微侧身,抓着克云察抢身错开一步,人已出了大门。

胡八道攻势回撤,长刀如电,再次执着地拦在了二人身前。

寒狰目光低垂,不躲不避,徒手就去抓那凌凌寒刃。

胡八道心中一跳,下意识的想要避开,一股霸道的筋力却突然袭来,虎口处一阵剧痛,长刀猝不及防地脱了手,飞出去几丈远。

“得罪了!”

寒狰低道一声,带着克云察飞身便出了院子。

霸道的筋力下,胡八道稳不住身子,噔噔噔后退几步,才重重地栽在了地上,眼看寒狰的身影就要消失,胡八道深吸口气,想要爬起来,腰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又不由自主地栽了下去。

“寒小子,你糊涂啊!”

一个炸雷从天空中滚滚而过,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屋顶上方,寒狰带着克云察,快速地往城门飞跃而去。

冷冰冰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两人身上,衣服已被浇透,沉沉地辍在身上,似乎把所有力气都要吸走了。

失血过多,让克云察头晕眼花,一个不慎,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跌下了屋顶。

“克云察!”

寒狰大喊一声,跟着跳了下来。

克云察坠在地上,脸色惨白,几乎要失去意识。

寒狰赶紧扑上去扶起他:“克云察,坚持住!”

避雨的人群,看到两人这番模样,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远处隐约有纷乱的马蹄声传来,寒狰心中一慌,赶紧架起克云察,往前方围观的人群中冲去。

“让开!”

人群被他这一声嘶哑愤怒的喊声所慑,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道。

寒狰抓紧克云察的腰,艰难地往前奔行。

然而,没走多远,就有两队侍卫队前后包抄,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侍卫队的旁边,站着陈老板的小厮,他抖着手指,指向克云察,嘶声喊道:“就是他杀了陈老板!”

侍卫首领目光掠过克云察,冷冷逼视着寒狰:“我知道你,督查卫的猉人游巡,难道你要包庇杀人犯?”

寒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是又如何?”

侍卫首领目光一凛,亮出了手中的长枪:“那就一起伏法!”

前后两方的铁甲侍卫得令,齐刷刷举起尖枪,蓄势待发。

克云察喘口气,松开寒狰僵硬的胳膊,看向侍卫首领:“慢着……陈伯良的确是我杀的,你们抓我走,这件事与他无关……”

寒狰一把抓住他,几乎目光染血:“你闭嘴!”

克云察不发一言,挣开寒狰的手,一步步向侍卫首领挪去。

“我跟你们走……”

四周的尖枪立刻警惕地逼向了他,寒狰咽下怒火,快步上前,再次拦在了克云察面前。

“克云察,你信我,我一定能带你回家!”

克云察看着他,目光沉痛:“寒狰,你理智一点,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不要被我牵连……”

寒狰冷哼一声:“就凭他们,根本不是我对手,我们一起回家!”

克云察却微微一笑,轻声道:“你还没找到穆延,你还有你要完成的事情!”

寒狰怔忡一瞬,无边的恐慌一下淹没了他,他赤着眼眶,固执地抓住了克云察的胳膊:“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侍卫首领听到他的话,轻蔑地冷笑一声:“猖狂!你们猉人再厉害,难道还敌得过九霄城数以万计的金戈铁甲?拿下他们,抵抗者,就地革杀!”

披甲执锐的侍卫队得令,果断举枪,大喝一声,训练有素地攻向了寒狰。

寒狰抬手夺过了最先刺过来的一杆枪,枪身横推,平平扫出去,努力把克云察护在自己身边。

然后,对方人太多了。

包围圈迅速变小,越来越多的尖枪挥向寒狰。

克云察一咬牙,踢开一个冲向他的侍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长枪,大喝一声:“慢着!”

寒狰猛地回头,却见克云察手里的尖枪,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喉头。

“陈伯良是我一人所杀,我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

现场一时安静了下来,寒狰的声音有些抖:“克云察!你要做什么!”

克云察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露出一个有些稚气的笑容,仿佛还是当年在漠北的疯小子。

“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也不愿《乾猉六约》为我受阻。走到今日,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无憾了——”

话音刚落,克云察突然回肘,将利刃往自己颈上抹去。

“克云察!”

随着寒狰的嘶声大喊,克云察缓缓倒在了血泊中。

“克云察!克云察!”

寒狰扑过去,慌乱地用手去堵克云察脖颈上喷涌而出的血迹。

然而,无济于事,温热的鲜血涌出指缝,肆无忌惮地染透他的袍袖,染红了他手腕上孤零零的乳牙手环。

“克云察!克云察!”

寒狰的呼喊已经嘶哑,但是克云察慢慢地合上双眼,再也没有发出半句回应。

大雨倾盆,血迹快速地蔓延开来,流向呆滞的人群。

侍卫们回神,纷纷看向首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侍卫犹豫一瞬,轻声下令:“……先将他拿下,交由执律司处置!”

侍卫们得令,再次一点点靠近寒狰。

寒狰紧紧抱着克云察的尸体,仿佛僵在了原地。

直到枪刃近在咫尺,他才仿佛忽然惊醒,一把抓住眼前的枪刃,猛地推开,声嘶力竭地怒吼:“滚开!”

他的手接连徒手抢利刃,已经被划出了深深的口子,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流了下来,汇进了克云察的鲜血中。

被大力推出去的侍卫,踉跄着倒向了自己的伙伴,再直起身时,看着眼睛通红的寒狰,莫名地不敢再轻举妄动。

大雨还在下,越下越大,越下越恣意。

又一声惊雷响彻天空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为什么……”

苏玖儿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眼神失常地定在寒狰身上。

听到苏玖儿的声音,寒狰微微恢复了一些理智。然而等他近乎乞求地看向苏玖儿,却被她眼中汹涌的恨意惊得怔在了原地:“苏玖儿……”

苏玖儿眼泪夺眶而出,一声哽噎后,终于嘶哑地喊出了声。

“为什么,你要杀我义父……”

寒狰呆呆地看着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苏玖儿目光冰冷地举起配刀,坚定地指向寒狰。

“老胡死了,是你杀的他!”

巨大的惊疑让寒狰一时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就因为你要救走克云察,不惜害我义父性命吗!”

苏玖儿崩溃大喊,泪水混在雨水中,看不出痕迹,只有发红的眼眶,昭示着她的悲伤和愤怒。

寒狰愕然望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玖儿注视片刻,猛然举起刀,架在了寒狰的脖颈上,锋利的刀刃贴着薄薄的皮肤,随时可以划破他的喉头。

“苏玖儿……”

冰冷的寒刃贴过来,寒狰下意识一抖,嗫嚅了一声苏玖儿的名字,却并没有躲开。

苏玖儿绝望地看着他,她的手因为剧烈的悲恸而颤抖着,片刻后,这只手松开了刀柄——

苏玖儿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大雨中……

督查卫审讯室内,弥漫着一股沉沉的压抑。

苏玖儿沉默地坐在岳大仁身边,听他记录陈老板小厮的口供。

“那个猉人凶恶得很,胡巡使阻止他带走凶手,他二话不说,一掌将胡巡使劈得老远!我寻思着……”

“等等,你确定是寒狰劈……”岳大仁突然出声打断他,想了想,又谨慎地换了一个词,“推倒的胡巡使?”

小厮夸张地指指自己的双眼:“那当然!亲眼所见啊!胡巡使当时就趴在地上起不来身了!我寻思着胡巡使肯定是拦不住他了,赶紧去求助,我一路直奔东阳门,找到了侍卫长李大人……”

岳大仁哑然片刻,担忧地看了苏玖儿一眼,低头将小厮的证词记录在了纸上。

审讯完陈老板的小厮,便是车夫了,说出来的还是大同小异的证词。

“等我壮着胆进到院子里,没想到啊,陈老板已经死透了……”

“胡巡使也倒在地上,他脑袋就磕在花坛边上,出了好大一滩血,我一探鼻息,发现没气了。”

岳大仁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苏玖儿:“据验尸结果,胡爷的死因确实是后脑勺受到撞击,都对得上。”

苏玖儿目光空洞,仿佛没听进去,不发一言。

桌子对面,车夫还在喋喋不休:“猉人可真狠啊!我想想都后怕,还好我进去的时候,猉人已经走了,要不然我怕是也死翘翘了!”

岳大仁扬手,暴躁地打断了他:“行了行了,跟案情无关的就别扯了,在这摁个手印,你可以走了。”

等那车夫离开了审讯室,岳大仁沉默片刻,突然哑声道:“看样子,胡爷确实是被寒少主所伤,但我觉得,寒少主一定不是故意的,猉人力大,或许他自己都没想到胡爷会就这么没了。”

苏玖儿一言不发,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审讯室。

西厢堂空旷的院子里,一片死寂。

大雨冲刷干净了青白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苏玖儿佝着身子蹲在地上,带着手套一点点摸过那些砖石、木门、墙壁。

烈日西斜,渐渐散了灼人的温度。

苏玖儿擦擦额头的汗水,再次不甘心地摸过花坛边沿的缝隙。

只需要一点,只需要一点的蛛丝马迹,只要能证明……

无声的乞求戛然而止。

苏玖儿目光落在地上一滩干涸的血渍上,那暗血的印迹,从花坛边沿一直蔓延到了地面上,影影绰绰,已经淡不可现。

然而,苏玖儿还是能辨认出,这是胡八道的血迹。

那天她赶过来时,义父就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大雨把他的衣服都浇透了。

苏玖儿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什么也没有……怎么办,什么也没有……”

阴暗的囚牢中,寒狰靠墙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小窗外昏黄的光,最后一次见到胡八道的场景,一帧帧地划过脑海。

“怎么会这样……真的……是我害死的胡爷吗……”

茫然和痛苦层层漫出,一点点淹没了他。

刘伯端着牢饭送进来时,才发现中午送的饭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刘伯探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寒狰,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寒少主,吃点吧。”

寒狰似被惊到,,突然起身看向他:“刘伯,我想见苏玖儿,我有话要问她,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来见我一面,好吗?”

刘伯迎着他无助又恳切的眼神,哑然片刻,心疼又被更大的悲伤淹没:“寒少主,说句实话,我都不想看到你,何况是玖儿呢。”

他说完,轻轻摇摇头,放下饭,转身离开了这里。

寒狰一个人在一团昏暗里怔忡片刻,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天色渐晚,小窗外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囚室再次陷入黑暗中。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

寒狰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喜,急急起身面向靠窗的墙。

“苏玖儿,是你吗?”

苏玖儿沉默着,在那扇小窗下停下了脚步。

“苏玖儿,我知道是你,你的气息我认得的……你说句话,好吗?”寒狰柔声道,语气中带了一点恳求。

然而,苏玖儿却依然沉默着。

恐慌一点点在心里蔓延,寒狰手指缩了缩,喃喃出声:“我确实和胡爷交了手,但我是有分寸的,不应该、不可能害死他啊……”

听他说到胡八道,苏玖儿终于缓缓开了口,语气怆然:“……我不愿相信是你,所以我又去了那个院子,仔仔细细地勘察过,除了你,陈老板的小厮,车夫,再无其他人的痕迹……小厮和车夫的脚印,离老胡倒下的位置还有很远,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可能令我义父一击毙命……”

苏玖儿顿了顿,又继续道:“我很想再找出另一个人的痕迹,可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你……”

胡八道的死亡,化成无边的绝望,将两个人都困在了其中。

寒狰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难道……真的……是我?”

苏玖儿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你心里只有克云察,根本顾不上我义父的安危吧……”

“我……”寒狰本能地想辩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苏玖儿的声音轻了下去:“或许,你不是有意为之,但寒狰,我真的真的,无法原谅你。”

寒狰心中一慌:“苏玖儿……”

苏玖儿红了双眼,手指颤抖着缩回了掌心,在指尖冰冷的刺激中,她终于坚定地轻声道:“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脚步声远去,再无苏玖儿的半分气息。

寒狰在黑暗中怔忡很久,终于颓然地滑坐在了地上……

御花园中,消失了几天的文骏,此刻正抱着膝盖,蹲在池塘边,呆呆地看着锦鲤游来游去。

半天没看见他,皇后放心不下,便带着宫女找了过来,远远看他像个稚童一样蹲在地上,忍不住一阵心疼。

“骏儿?”

文骏回头,怔怔地看向她:“母后。”

皇后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一脸慈爱:“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见到母后连问安礼都省了。”

文骏委屈地一嘟嘴巴:“不是我不想问安,是我腿麻了……”

皇后失笑,亲自俯身,温柔地扶起了他:“腿麻了还蹲一下午,这些小鱼儿都被你盯烦了。”

文骏回头指了指无忧无虑的小鱼,一脸好奇:“母后,听说鱼儿的记忆只有片刻,你说它们就这样来回来去的游,会无聊吗?还是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无聊。”

皇后亲昵地点点他的额头:“鱼儿无不无聊,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挺无聊的,都在我宫里住了三天了,什么时候回你自己府上啊?”

文骏顿时一脸委屈:“平日里你老嫌我不来,现在来了,又嫌我不走。”

皇后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看向他的眼睛:“母后不是嫌弃你,母后是觉得,整天跟我这老太婆呆在一起,也治不好你的病。”

文骏一呆,心虚地脱口而出:“什么病?”

皇后啧啧一声:“你这些天茶饭不思,整日发呆,不是得了相思病,那是什么?”

被自己的母后调侃,文骏瞬间红了耳根:“我、我哪有……”

皇后笑出声:“我也年轻过,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我可是都知道的。心情不好,应该出去走走,看看戏,听听曲啊,你平日里不是最感兴趣这些吗?多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不知不觉,心病也就好了。”

文骏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母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敞开了心扉。

他颓丧地长叹一口气:“做什么都觉得没滋没味,倒是想和母后还有皇兄呆在一起,就像小时候那样,心里也会安心许多。”

皇后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一起往宫殿方向走去。

“我这就让人把你皇兄叫过来,一起用个茶点,你也跟我们说说,是哪家的女子,本事这么大,把你堂堂一个王爷的魂都给勾走了?”

文骏:“……”

湖边的凉亭中,听完文骏的描述,皇后也有几分惊讶。

“原来是救过你母妃的那个小女孩呀,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对她念念不忘,总说要出宫去找她,报她和她母亲的恩。没想到,多年后你们竟这样相遇了?!缘分啊,那姑娘长什么样?”

说起苏玖儿,文骏立刻一脸骄傲:“脸小小的,眼睛特别大,嘴巴也小小的,笑起来甜甜的,可好看了。”

文婴在旁边忍不住拆他台:“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我觉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文骏不服气地瞪向他:“哪里普通了!”

皇后忍俊不禁,惊讶地看向文婴:“你还见过?”

文婴点点头:“她是督查卫的巡使,之前因为一桩案子,打过照面。”

皇后听完,更加兴致勃勃:“一个小姑娘当巡使,一定是个有趣的人,难怪让我们骏儿这么着迷。”

文婴一脸无奈:“他呀,从小就喜欢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文骏无语地看看两人,可怜兮兮地一吸鼻子:“母后,皇兄,我跟你们说心事,你们居然打趣我,算了,以后我还是闷在心里吧。”

皇后立刻慈爱地拍拍他的脸:“好好好,只要是我骏儿喜欢的,无论大家闺秀,还是普通人家,母后都支持你。”

文骏闻言,却更加愁眉苦脸:“哎,我喜欢她有什么用,她不喜欢我……”

文婴摇摇头,用扇子敲了他脑门一下:“不如趁此放下你的花花肠子,干点正经事,比如,帮皇兄打理政务,为父皇分忧?”

愁眉苦脸立马变成了苦瓜脸,文骏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皇后看着兄弟二人打趣的样子,一时又好笑,又感叹。

“说来也有趣,你们父皇那么花心,见一个喜欢一个,你们两兄弟倒是如此痴情。”

说到这里,突然转头看向文婴:“太子妃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续个弦啊?”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文婴一阵无语:“说骏儿就说骏儿,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

皇后挑挑眉:“我这不是着急嘛,骏儿还小,性子又野惯了,不像你,身为太子,肩负着给皇家开枝散叶的重任,一直独身下去,你父皇都该怪我了。”

想到皇嫂,文骏也是深深遗憾:“是啊,我知道你和皇嫂感情好,但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皇兄还是放不下吗?”

文婴喝了一口茶,轻叹口气:“也不是放不下吧,只是有过她,便再也遇不到让我动情的女子了。”

文骏闻言,愣愣地看着文婴,似乎突然体会到了他平淡言语下的深意。

皇后沉默片刻,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唉,蓉儿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惜生了那样重的病,这便是天意弄人吧……”

话音未落,文骏却突然激动地开口:“皇兄,我悟到了!”

皇后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悟到什么了?”

文骏一脸感叹:“和皇兄相比,我其实挺幸运的了!虽然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但至少我还能见到她啊!曾经沧海难为水,既然我再也遇到一个如此喜欢的姑娘了,我怎可以自暴自弃,就这样轻易放弃呢!”

文婴和皇后相视一眼,蹙眉看向文骏:“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文骏却兀自开心地站了起来,一脸豪情壮志:“就算到最后,她仍是不喜欢我,那又怎样?至少我还可以陪伴她左右,为她解忧,令她开心,我自己也会很快乐啊!母后,我想通了,明日我便回府,我要继续去找玖儿姑娘!”

皇后看看他,又看向文婴,表情仍旧疑惑:“他这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

文婴耸耸肩,笑着摇了摇头。

凉亭外,刘福忽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文骏看着他凝重的神色,一时不解:“你怎么这副神情?”

刘福抬头看向他,急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胡爷他,没了……”

文骏瞬间楞在了原地:“没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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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寒夜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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