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卫议事堂门口,挂上白色的帷幔,被临时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
大堂正中间,放着一口棺材,胡八道安详地躺在里面,像睡着了一样。
相熟的人都沉默地集聚在门口,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刘伯手里抱着一个小匣子,轻声开了口。
“我们督查卫有个很特别的规矩,因为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差事,每个人上任第一天,会写一封遗书,以防哪天突然走了,也好给身边人有个交代。这个小匣子好些年没有打开过了,没想到……”
他说着,眼神看向严宽,严宽轻轻点了下头。
刘伯低头,从小匣子里拿出了胡八道的遗书。
“胡爷这封信上,有许多给大家的话,我就替他念给大伙儿听了。”
说完,他打开那个折叠的很敷衍的遗书,认真地念了起来。
“第一次写遗书的时候,老子二十岁,觉得这个规矩很扯淡,所以,在信上画了只大王八放了进来。后来经历了很多事,直到我的好兄弟苏涣突然离世,我才发现,原来人生最多的是无常,那就写几句吧。也许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爱我的人,却有很多我爱的人。”
这遗书头开的非常“老胡”,仿佛那个人还鲜活的站在大家面前,众人一时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刘伯抹了下眼泪,才接着念道:“此时此刻的我,四十岁,无妻无子,或许再过十年,我也是孑然一人,但没有关系,因为在我心里,小玖儿就是我的女儿,督查卫就是我的家,督查卫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家人。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跟我关系很好,比如严宽,岳大仁,你们心里都有点数。不过家人嘛,就是有亲近的,也有关系不怎么好的,但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严宽眼眶微红,轻轻地别过了头。
站在身边的岳大仁低着头,一颗眼泪吧嗒砸在了地上。
刘伯缓了下喉间的哽噎,又继续读道:“年少的我,一心干大事,破大案,成为为民除害的一代大侠。现在的我已经彻底明白,我和苏涣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多厉害的巡卫,但我没有半点不甘心了,无论能力强弱,能当一个好巡卫,守护一方天地就行。好了,扯点正事,这辈子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留不下什么钱财,唯独就是院子里藏了很多陈年好酒,万一哪天我嗝屁了,督查卫的家人们,你们便用这些美酒,欢呼着为我践行吧。”
依然是很胡八道的收尾,在场众人均已泪流满面。
苏玖儿怔怔地站着中间,表情迷茫,仿佛还在梦中。
接下来就是各位送别人得悼词阶段了。
严宽深呼吸一口,缓下情绪,才抬步走到棺材旁的桌案前。
桌案上并没有寻常葬礼仪式用的精致菜肴,只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是胡八道生前念念不忘的种类。
在胡八道活着的时候,严宽很反感他每天都醉醺醺的,因为这个没少骂他酒混子,这会儿,他却伸手拿起一壶酒,倒好一碗,郑重地放到了棺材前,然后又倒了一碗,跟它碰了一下,然后端起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很少喝酒,酒量也不如老胡好,此刻一碗酒下肚,浓烈地酒气一下涌了上来,再次冲红了他的眼眶。
他伸手捏着鼻子缓了缓,才沉声缓缓道,“胡八道,自我上任以来,我知道自己对你不好。我无数次反省自己,十几年的交情,我为何不能对你和睦几分?想来原因有二,一是,我对你很失望。我刚进督查卫的时候,你与苏涣已是九霄城有名的巡使,是我仰慕的对象,可苏涣走后,你终日消沉,与酒为伴,你说想要当一个好巡使,却任凭水酒耗费自己的大好时光。原因之二,”说到这里,严宽顿了顿,苦笑了下,“便是我害怕你吧,你是最了解苏涣的人,我怕你在心里嘲笑我,不论怎样强撑,我始终不及他。还有一件事,想必你会很欣慰,从今日起,苏玖儿就是督查卫的巡卫使了,这不是我对她的照顾,是她靠自己能力争取到的,相信她今后会越来越好的……放心走吧,老朋友。”
严宽说完,轻轻拍了拍棺材边沿,便转身回到了原位。
岳大仁接着上前,也倒好一碗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老胡,这些年,我们干过无数次架,也很多次一起开怀畅饮到天亮。你总是劝我,少把心思放在升官发财上,我也总劝你,少喝点酒,多动点脑子……我们啊,确实是很不一样的人,但能成为朋友,大概是因为,我们心里都想做个好巡卫吧。”
说完,抬手擦了把眼泪,回到了位置上。
然后是秦湘宜,她倒了一碗酒,先敬胡八道,再一饮而尽。
胡八道在她这里,不靠谱的次数太多了,每次两人说话,都是鸡飞狗跳地结束,最后这一次,没有他老人家搓火,好不容易温和了一次:“在我心里,老苏、玖儿、你,我们一直是一家人。老苏走了以后,每个节日,每一顿团圆饭,你都会摆上他的碗筷,算是我们四个一块儿过。现在你人不在了,但之后的每个节日,饭桌上都会有你的碗筷,还是我们四个一块儿过。”
等秦湘宜回来,文骏便走了上去。
他敬完酒,默默注视着了胡八道片刻,就走了下来。
他的悼念,说出口不合时宜,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告诉那个永远沉睡的人。
“胡爷,我知道你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苏玖儿,我向你保证,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永远保护苏玖儿。我对她毫无所求,惟愿她开心,惟愿你安心。”
……
在场每个人都做了告别,甚至督查卫的厨娘都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了半天,还是严宽使眼色让岳大仁把她拉下来的。
可是,只有苏玖儿沉默着没有动,
胡八道前半辈子做人唯一准则——保护苏涣,后半辈子的,便是这个干女儿了——宝贝女儿就是天下第一,谁都不能说!
秦湘宜看她表情,心中一痛,轻声问道:“玖儿,你有什么话要跟你义父说吗?”
苏玖儿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她怔怔地站在那儿,像失了魂魄一般。
严宽看了她一眼,走过来安慰地拍了拍苏玖儿的肩膀,便回头吩咐,葬礼进入下一环节。
“好了,胡巡使的最后一程,我们一起送送他吧。”
盖棺,出丧,巡卫们抬起胡八道的棺木,一行人沉默着出了督查卫的大门。
而在门口,两侧的长街上,早已站满了街坊邻里,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朵白色雏菊。
站在前面的李大婶,看到严宽疑惑的目光,擦了擦眼泪,走上前解释道:“严总使,我们都受过胡爷的恩惠,你让我们也送他一程吧!”
严宽开口,声音带着些哽咽:“谢谢,谢谢大家。”
队伍再次移动,沉默着,浩浩荡荡地,涌向远方。
王天运前后扫一眼,忍不住小声感慨:“老胡人缘真好。”
刘伯微微一笑,也感叹道:“老胡这一生,或许不是什么大英雄,但绝对是一方邻里的避风港。”
他这短短一辈子,虽然孤零零地一个人,却把日子跟这么多人搅合在了一起,过得无比热闹。
现在,这些曾经或多或少和他粘合在一起的人,都来送别他这个不正经的避风港,汇成了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
浩荡的队伍还在沉默的行进,走在其中的苏玖儿忽然脚下一软,踉跄着差点栽倒在地上。
身边一直注意着她的文骏和秦湘宜,赶紧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文骏面色担忧:“玖儿,你没事吧?”
“她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秦湘宜心疼得轻叹一声,又看向苏玖儿,“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
苏玖儿嘴巴张了张,终于开了口,声音却仍旧沙哑无力。
“我不回去。”
说着,挣开两人的胳膊,虚浮着脚步,倔强地继续往前走去。
最后一程,她必须得送送他,要不然老胡那么小心眼,肯定会生气。
文骏心中一疼,想上走搀住她,又觉得不合适,赶紧回头看了眼阿花。
阿花会意,快步上前搀住了苏玖儿,扶着她往前走去。
文骏退到一步,沉默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
隔着牢房冷冰冰的栏杆,叱兰看着里面的寒狰,一脸担忧。
“你这样不吃不喝,哪里还能活着出去?”
寒狰颓然地靠墙坐着,憔悴得快没形了,此刻,蹙眉出神地盯着小窗口,即使听到叱兰的话,也不应声。
叱兰叹了口气,继续道:“克云察我已经接走了,比起回到漠北,我想他或许更愿意跟石露清在一起,所以我做主,把他和石露清葬在了一起。我让人问过石露清的父亲,他也答应了。”
寒狰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辛苦你了……对不起,总是让你来为我们善后。”
叱兰习惯性地白他一眼:“从小不就是这样吗?你们三个到处捣蛋,我为你们收拾。”
说完,竟意外地没得到回怼,寒狰沉默一瞬,突然轻声道:“我们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谢谢。”
叱兰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我不要你们谢谢我,我就要你们好好活着!穆延已经没了消息,克云察也不在了,我只剩你了……寒狰,你能不能振作一点,别让我担心了。”
眼中泛上湿意,寒狰轻轻吸口水,咽下堵在嗓子里的哽噎,才轻声开口,声音罕见地带了一点软弱:“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说完,他终于回头看向叱兰,悲伤的神色里,勉强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叱兰鼻子一酸,急切道:“督查卫昨日已经递了诉状,准讼日安排在一个月后,似乎要按他们乾人断案的规矩来办。我为你请一个讼师吧?”
寒狰却轻轻摇头:“叱兰,今日是胡爷下葬的日子,我们就别说这些吧……”
叱兰一顿,到底点点头,妥协了:“你好好休息一些时日吧,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说完,便果断转身,在眼泪出来之前,离开了牢房。
寒狰侧过头,重新看向小窗外。
外面送别胡八道的哀乐声,已经越来越远。
从督查卫到大街,再到更远的地方,他从头到尾,一直在认真听着,仿佛这样也可以,在心里送他一程。
月朗星繁,夜空中有流星划过。
和安堂的观星台上,苏玖儿抱着胡八道的酒囊,默默地又喝了一口。
老胡在的时候,看她心情不好,就会撺掇她喝一口。
“你身子寒,喝一点儿不会有坏处。”
他自己嗜酒如命,便觉得酒可医百病。
然后被秦大夫发现后,拿着大扫把,把他这人和谬论一起扫地出门。
想起他抱着脑袋狼狈逃窜的样子,苏玖儿微微一笑,又喝下一口。
“已经是第五口了,老胡,这可是你藏了二十年的富水春,你再不出来,就被我喝光了……”
酒意上涌,小脸微红,苏玖儿轻轻打一个酒嗝,期待地看向四周。
可是四周静悄悄,并没有跳出来那个一脸心疼夺酒囊的人。
苏玖儿扁扁嘴,赌气似的又喝下大大一口酒。
“你要是现在出来呢,我就给你留几口。二十年的富水春呀,你一直说要等我出嫁才舍得喝,我今天就要把它喝个精光!老胡,赶紧出来啊,再不出来,可就一滴不剩了。”
“老胡,其实这壶酒不是富水春,是我自己花银子买的。你那壶富水春被我藏起来啦,你要是出来呢,我就马上拿给你,好不好呀?”
“老胡,我这回一定陪你喝个痛快,只要你出来,我们不醉不休,好不好?”
空荡荡的观星台,回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苏玖儿心中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胡……我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今天看见你躺在那,就跟睡着了一样,我还在想,这是不是你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可能下一晌,你就突然跳了起来,跟我们说‘耍到你们了吧’。”
“可是……”苏玖儿擦擦眼泪,“直到沙土把你的墓,一点点填满……我才意识到,你是真的不在了,要不然,这么喜欢热闹的你,怎么甘心一个人躺在那啊。”
苏玖儿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倒进自己嘴里,然后学着胡八道的样子,把酒囊扔到一边,往后一倒躺了下来。
醉眼迷离中,那镶在深蓝天幕中的繁星中,慢慢露出了胡八道温暖的笑脸。
那笑脸对着她,笑得一脸纵容:“人生还那么长,或许有一天你的病就好了,到那时,你想去哪,义父都陪你去。”
苏玖儿侧着头,看着胡八道的身影渐渐消失,眼泪顺着鬓角又流了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又偏偏是寒狰……”
“我多想这是一场梦啊……如果一切能重来,我情愿不认识寒狰,情愿一辈子就当那个病恹恹的小杂役,只要你和娘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要了……”
“义父,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回来,求求你,你回来……”
苏玖儿伸手捂住脸,哭得泣不成声。
秦湘宜站在屋檐下,听着苏玖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然泪流满面。
可是,她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让苏玖儿更加难过。
这孩子太懂事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情绪,怕别人操心,怕别人因为她难过。
可是,她可能不知道,当母亲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孩子伤心呢……
秦湘宜擦擦眼泪,转身慢慢进了屋。
胡八道崭新的牌位就放在桌子上,她拿起来,又仔细地擦了一遍,才放在了苏涣的牌位旁边。
两杯酒,三炷香,一人一份。
希望两兄弟在下面不要争。
秦湘宜微微一笑,对着他们轻声叮嘱:“老苏啊,你若是在下面看到了老胡,要对他好一些啊……”
安静的晌午,牢房大门突然洞开,刘伯和王天运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猉族少年走了进来。
王天运上前打开牢门,少年便轻车熟路地自己走了进去。
刘伯扒着牢房铁栏杆,一脸的不放心:“卡卡,你有什么需要的吗?吃的用的,我尽量给你捎进来。”
叫卡卡的少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你们不用管我,不就半个月嘛。”
王天运无奈地看向他:“出去以后,可不要再打架了,你是猉人,你随便两下子,那些乾族小孩差点被你给打残了。”
卡卡噘着嘴轻哼一声:“只要他们以后别再欺负小斌,我肯定不找他们麻烦,否则,见一次揍一次!”
刘伯顿时一脸感动:“谢谢你一次两次为我的小斌出头,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这回还好金家少爷伤得不重,按律例拘你半个月,金员外也就算了,再有下回,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了,那我怎么对得起你,又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卡卡一脸自豪:“就是爹爹跟我说的,小斌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别人老欺负他,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不保护他,谁保护他?不过你放心吧,那些家伙估计以后再也不敢招惹小斌了。”
刘伯感激地点点头,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伸手递给卡卡:“这里一日三餐都有,就是无聊了些,小斌说你喜欢玩弹珠,让我捎给你打发时间。”
卡卡伸手接过,反而宽慰刘伯和王天运:“我没事的,刘伯,天运哥,你们去忙吧。”
刘伯和王天运无奈一笑,正要离开,目光扫过对面寒狰的囚室,不禁皱了皱眉。
昨日的饭食仍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寒狰背对着走廊,闭着眼侧躺在地上。
乱糟糟的胡渣,遮住了他昔日贵公子的脸,此刻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刘伯心中一慌,走上前去唤他:“寒少主?寒少主?”
寒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刘伯担忧地看向王天运:“怎么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七天没吃东西了,不会是饿死了吧?”
是的,老胡走了已经七天了。
王天运心中一痛,那点担心立马淡了下去:“饿死了正好,给胡爷偿命。”
对面囚室中,卡卡听到“胡爷”俩字,惊讶地抬头看了过来。
刘伯蹙眉瞪了王天运一眼:“别瞎说,就算不念在我们共事一场,他是猉族少主,真要饿死了,可就出大事了!”
王天运被他一说,心底的担心也窜了上来,赶紧拍拍门,更大声地喊道:“寒少主!寒少主!”
寒狰背影不动,声音却不耐烦地传了出来:“干什么?”
王天运和刘伯被他吓了一跳,听到声音又齐齐松了口气。
王天运拍拍胸部,长舒口气:“没死,没死。”
刘伯焦急地看向寒狰,再次尝试着劝解道:“寒少主,吃点东西吧。”
牢房里一时寂静,寒狰又不应声了。
刘伯沉默片刻,只好认命地继续找寒大爷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寒少主,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做的呀?”
寒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苏玖儿呢?她最近没来督查卫吗?”
王天运回想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每天都来了啊。”
寒狰微微蹙眉:“可是,我好几天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刘伯瞬间一脸了然:“别说你了,我也好些日子没听到她开口了,每天她人是到了,魂没到。”
寒狰一顿,眼睛又暗淡了下去,不再吭声。
刘伯无奈地摇摇头,刚和王天运离开,一个弹珠却忽然重重地砸向寒狰的背脊。
卡卡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就是你,害死胡爷的?!”
寒狰侧过身,蹙眉看向他,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你们从这下水渠下去,外面就有路了。”
小孩天真地看向他,他还在疑惑的时候,便被那小破孩一把推下了水渠。
然后,遭受了一堆回葱和番椒的蹂躏……
寒狰吃力地坐起身,眼神危险的看向他:“……我认识你,那个把我骗进陷阱的小孩。”
卡卡却一点都不惧怕,依旧气势汹汹:“胡爷和秦大夫是我的恩人,你害死胡爷,就是我的仇人!”
说着,又恶狠狠地将一个弹珠砸向寒狰,寒狰不躲不避,任弹珠正中了他的额头。
随着弹珠落地,寒狰的额头,也慢慢渗出了血迹。
卡卡瞬间结巴了:“你……你怎么不躲?”
寒狰任由伤口淌着血,缓缓靠在墙上,索性闭上了眼。
“砸吧,砸吧……”
卡卡手里顿了一下,表情一狠,继续用弹珠砸寒狰。
刘伯听到动静,赶紧奔过去,拦住了他:“卡卡,别胡闹!”
卡卡怒火熊熊地挣扎:“他害死了胡爷!我要为胡爷报仇!”
王天运一脸无奈:“哎呀,他也是一时失手……”
卡卡闻言,更加生气:“那他就是个糊涂蛋!”
话音未落,寒狰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卡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我……我说你是个糊涂蛋!失手杀人,也是杀了人!”
寒狰愕然,脑子里有什么飞快的闪过——
“得罪了!”
他说完,带着克云察飞身离开的时候,胡八道曾在身后说了一句什么……
“寒小子,你糊涂!”
寒狰喃喃自语,却依然有些不确定。
他那天心里太乱了,拉着人跑的急,跑了很远才听到胡八道喊了这么一句……
隐隐约约,好像是这一句……
清晨,阳光刚隐隐照进窗子里,苏玖儿便机械地掀开被子,无精打采地爬了起来。
秦湘宜听到动静,赶紧走了进来,目光扫到她深深的黑眼圈,一阵心疼:“现在还不到巳时,怎么就起来了。”
苏玖儿:“该去督查卫了。”
秦湘宜软声劝慰:“你昨晚刚值夜一宿,今天就算不去,大家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他们不说我,是在照顾我,我不需要这样的照顾。”
苏玖儿说着,低头踩上鞋子,就要往门口走,却突然脚下一软,跌了一个踉跄。
秦湘宜赶紧扶住她,手指顺势搭在了她的手腕上,查看了一下她的脉相。
“你的脉象都是悬着的!苏玖儿,你已经很久没这般的气虚力短了,在家好好歇几天,让娘给你调养身子,好不好?”
苏玖儿站直身子,摇摇头:“娘,我没事。”
秦湘宜蹙眉,火气有点往上冒:“最近督查卫也没什么案子啊!有你没你都一样,你怎么那么固执呢?”
苏玖儿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想做点事,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些。”
秦湘宜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放任她照常去了督查卫。
督查卫最近没什么案子,巡卫们上班后都窝在休息室里撩闲。
王天运看苏玖儿目光空洞地坐在一边,焦急地转了一圈,拿过来一把大刀和一筐西瓜,塞到了她面前。
可是……
两个时辰后,王天运坐不住了,悄悄凑近岳大仁,一脸担忧。
“原本就想给她找点事干,让她切个西瓜,这都切了七八个了……”
苏玖儿站在案台一侧,沉默不语,心不在焉,手势绵软,眼神却很认真。
她伸手把西瓜拨正,双刀举起刀,摁着切下去,分瓣,装盘,然后又拿起一个……
仿佛练出了肌肉记忆一般。
岳大仁头疼地看着她,长叹口气:“唉,切吧,切吧,就当打发时间,谁让这阵子也没案子。”
王天运一脸心疼:“可我们督查卫一个月的瓜,就都要被她一天切完了,过几天还拿什么消暑啊。”
想到后面再没西瓜吃,岳大仁也觉得有点脑仁疼:“那咱给她找点别的活?”
王天运期待地看向他:“还有啥活儿?”
岳大仁想了想,走到苏玖儿身边,和颜悦色道:“玖儿,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呀?”
苏玖儿停下切西瓜的刀,眼神懵懂地看向岳大仁,等着他说话。
岳大仁被她这眼神看得差点开不了口,停顿片刻,收拾收拾,先把良心扔到一边,才口齿清晰地说出口:“东巷李婶家的猫不是丢了好些日子吗,李婶都来好几趟了,要不你帮她找找?”
“好,我一会儿就去。”
苏玖儿一边答应着,一边低头继续切西瓜。
王天运站在苏玖儿身后,听见她开口,立刻兴奋地挤眉弄眼:“玖儿说话了!”
岳大仁也忍不住信心倍增,再次试探地看向她:“还有个事,那个李老汉和她婆娘,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打了起来,昨儿都直接打上督查卫了,你能不能去调解一下?”
苏玖儿头也不抬,答应得干脆:“可以。”
岳大仁瞥了一眼王天运,表情有些窃喜。
王天运心神一松,也放心大胆地看向苏玖儿:“还有一件事情,严总使要我这两日提审寒少主,做个笔录,你要愿意的话,就一起吧?”
话音未落,苏玖儿正好一刀砍在一瓣西瓜上,西瓜顿时裂成两半。
苏玖儿抬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不愿意。”
说着放下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房:“我去抓猫。”
岳大仁气呼呼地戳了戳王天运的大脑门:“你说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干嘛提寒狰?啊?”
王天运一脸苦相:“他俩以前关系那么好,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我还以为,她其实是想见寒狰的……”
岳大仁闻言,一脸遗憾地长叹了一口气:“他们呀,不会再好了。”
王天运被他感染,也跟着叹了口气,胖脸上满是迷茫。
“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王天运端着牢饭和笔墨,来到寒狰的囚室时,却发现躺了好多天的人,正在吃一碗凉了很久的饭,人好像也精神了些。
王天运忍不住一脸惊喜,赶紧递上新的牢饭:“寒少主,这有热的,别吃那碗了!”
寒狰从善如流地接过去,埋头吃了起来。
王天运一脸兴奋:“你可算吃东西了,我生怕你饿死了,这个责任我们可担不起啊。”
寒狰不搭理他,在塞饭的间歇问了一嘴:“苏玖儿心情是不是好点了?”
王天运顿时满脸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她说话了。”
王天运语塞片刻,仿佛看了一出虐恋情深,忍不住涌上一腔意难平:“哎,可惜她还是不愿意见你……”
寒狰顿了顿,缓缓咽下一口青菜,轻声问道:“她身体还好吗?”
王天运长叹口气,也忍不住愁眉苦脸:“你见过蒲公英吗?轻轻吹口气就飞走了,她现在就这样。”
寒狰吃到一半的青菜,瞬间咽不下去了,他放下碗筷,抬头看向王天运,又确认道:“她很坚决,不愿意来见我是吗?”
那可不!
早上他刚试过,还碰了个硬钉子。
王天运带着千真万确的表情,连连点头。
寒狰心头略过一抹遗憾:那就没办法给她‘健康长寿’了……
他沉思片刻,又看向王天运:“帮我一个忙吧,帮我请骏王爷过来一趟。”
王天运忍不住高高地挑起了眉毛:“寒少主啊,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实话,要不是怕你饿死,我都不想搭理你,你居然让我帮你请个王爷过来!就算我有这么大面子,你觉得骏王爷会愿意见你吗?”
寒狰一脸不置可否:“你告诉他,我有办法让苏玖儿高兴起来。”
王天运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鱼饵”果然管用!
文骏一听完王天运的话,便急匆匆地率先往牢房冲去。
“你们快一点啊!”
被催促的刘福和王天运,呆愣愣地互看一眼,赶紧赶在了他后面。
然而,等文骏在牢房看到寒狰时,却被他憔悴消瘦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怒气冲冲地看向王天运,厉声道:“你们虐待他了?”
王天运赶紧一脸委屈地猛摇头:“我们哪敢啊!”
文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确认这些人应该不敢,又转头看向寒狰:“寒兄,你我虽是好朋友,但胡爷这事,我也没法原谅你……要不是你说有法子让玖儿高兴起来,我是万万不想来见你的。”
寒狰站起身,缓缓走向文骏:“那就说正事吧,你过来。”
文骏刚要走过去,刘福忽然小声唤了一声“王爷”,一脸担忧。
文骏意会到他在提醒自己当心,却微微一笑,一脸笃定:“没事的。”
他抬步走到栏杆边,放心地将耳朵凑了过去,仔细听寒狰说话。
片刻,文骏忽然大喜:“寒兄,你真是太有才了,这个法子太好了!”
对面牢房中,猉人小孩卡卡明显也听到了寒狰的话,跟着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确实很妙!”
只余下王天运和刘福对视一眼,仍旧一头雾水。
督查卫休息房中,苏玖儿抱着厚厚的被子,躺在一把太师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轻轻被敲了两下,发现没人应答,便兀自被推开了。
文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苏玖儿裹着这么厚的被子,又回头看了门外刺眼的阳光,脸上更担忧了。
他悄悄走到去,将苏玖儿落在外面的一只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又忍不住心中一个咯噔:这么热的天,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文骏长叹口气,安静地坐在一边,打算等她醒过来就实施计划——却没想到,自己居然跟着睡了过去!
等苏玖儿苏醒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文骏撑着胳膊,睡熟的大脸。
苏玖儿一惊,意外地坐了起来。
文骏听到动静,也跟着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玖儿,你醒了?”
苏玖儿好奇地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文骏乖巧地微微一笑:“来看看你嘛。”
苏玖儿轻笑:“你真傻,来见我,结果陪我睡了会儿……”
文骏憨憨地挠挠后脑勺,一脸无辜:“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吵你。”
说着站起身,恣意地伸了个懒腰。
随着他的动作,突然传来一阵叮铃叮铃的声响。
苏玖儿一脸惊讶:“铃铛的声音?”
文骏点点头,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东西,郑重地递给苏玖儿:“特意给你带的好东西。”
苏玖儿好奇地打开帕子,露出了里面造型古朴的小风铃。
“风铃?”
文骏一脸得意:“这可不是普通的风铃,它叫引魂铃。”
苏玖儿却嫌弃地皱皱眉:“引魂铃?呵呵,这东西要是能引魂,那些灵婆都不要做生意了。”
眼看计划要夭折,文骏急了起来,赶紧“解释”道:“这个引魂铃啊,据说是沾了黄泉水的。如果很思念一个逝去的人,就在日落时分,将它悬挂在朝西的屋子里,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你牵挂的人的名字。没有风的时候,如果风铃自己动了起来,那就是你思念的人正在回应你。”
苏玖儿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忍不住笑了:“说得跟真的一样。”
文骏一脸认真:“真的!以前刘福跟我说过这个引魂铃,他小的时候亲眼见过有人用过。我知道你很想念你胡爷,就让刘福到处找,花了好大工夫才弄到的!”
苏玖儿望着手里的风铃,沉默片刻,将它放到一边,从太师椅上爬了起来。
文骏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你去哪?”
苏玖儿边拍拍衣服,边语气平平回道:“调解夫妻矛盾。”
文骏顿时着急:“啊?那风铃呢?”
“先放着吧。谢谢你,骏儿,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心领?你不试试吗……”话音未落,眼看苏玖儿已经迈出了门,文骏赶紧跟了上去,“夫妻矛盾,听着很难调解的样子!我陪你……”
落日西垂,暮色渐临。
等文骏跟着苏玖儿调解完夫妻矛盾,回到督查卫门口时,仍旧心有余悸。
“李老汉可太不容易了,娶了个这么凶的婆娘,这哪是夫妻矛盾,这是家庭暴力啊!”
苏玖儿却只是笑了笑,没接话:“我到了,你也回去吧。”
文骏赶紧乖巧地看向她:“没事,我等你写完卷宗,再把你送回家。”
苏玖儿却不为他的笑容所动,“无情”地拒绝道:“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文骏小白花顿时枯萎了下去:“那,好吧,我不吵你了,我走了。”
说完,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一脸失落地转身,往回府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守在那里的刘福看到他,刚要出来迎接小皇子,后面却突然传来苏玖儿的声音。
“骏儿……”
刘福赶紧识趣地又缩回了脑袋!
文骏听到声音,立刻回头,一脸期待地看向苏玖儿。
苏玖儿看着他,一脸真诚:“谢谢你,我会好起来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吧,别担心。”
文骏立刻认真地点头:“嗯,你是最坚强的女孩子!”
说完,看苏玖儿没有“反悔”的意思,文骏只好识趣道:“那我走了?”
苏玖儿看着他,微微一笑:“回吧,别担心我。”
那只引魂铃还孤零零地躺在案台上。
苏玖儿端详着它,一脸犹豫:“没有风,它真的会响吗?如果不响,是因为它只是普通的风铃,还是人死了,便不会再有灵魂……”
然而,到底抵不过心底的渴望。
苏玖儿关好议事堂的门窗,然后踮着脚,将那风铃挂在了一截横梁上。
门窗紧闭,室内没有一点风,苏玖儿定定地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风铃,还是忍不住起了奢望。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喃喃祈求:“老胡,我想你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你让风铃动一下,哪怕就一下,我也相信你回来了,你没有走远,你一直在我身边。”
说完,小心翼翼地等待半晌,却没有等到期待的声音。
苏玖儿睁开眼,自嘲地笑了:“果然……”
她伸出手,就想要取下风铃,却顿了顿,又退了回来:“就让你挂在这吧。”
苏玖儿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正要拉开门,忽然,背后传来了叮铃叮铃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只见那风铃,居然微微地晃动了起来。
苏玖儿心中一跳,又转头看向四周——门窗都关好了,很确定室内并没有风。
所以,是真的吗?
苏玖儿抬手,盯着那叮铃叮铃响的风铃,眼睛瞬间红了。
“老胡,是你吗?”
风铃兀自响个不停,像是在回应她的渴望。
苏玖儿走近风铃,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老胡,真的是你,你回来看我了吗?”
“你舍不得走对不对?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很多酒没喝呢……老胡……”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回来……”苏玖儿泣不成声,“老胡,你在担心我对不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亲。你在那边也好好好的,要是遇到了我爹,你跟他说,我跟娘亲什么都好,你们也要好好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的……”
风铃渐渐不再响动,苏玖儿忍不住用手轻轻触了下它小小的铃铛。
“老胡,你听到了对不对?”
她满含依恋地看着风铃,久久移不开目光。
因为刚才哭得太肆意,此刻安静下来,嗓子突然一阵发痒,苏玖儿忍不住捂着嘴咳了一声。
还没等她放下手,门忽然被从外面急急地推开了,文骏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担忧地看向她:“玖儿,你没事吧!”
苏玖儿回头看着他,依旧满脸泪水,却带着明亮的笑容。
“骏儿,他回来了,老胡回来看我了!”
文骏郑重地点点头:“我听到了,胡爷也很惦记你,所以你要开心些,不要让胡爷难过。”
苏玖儿赶紧伸手擦开眼泪:“好,我高高兴兴的……”
不远处的柱子后面,克哈一脸欣慰地看着笑中带泪的苏玖儿和文骏,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克制着不敢让自己喘出声来,一手抬起来,擦了下满头的汗水,而另一只手上,赫然是一根吹风管。
也是刚才那场“人工风铃”必可不少的道具。
克哈一脸自豪地轻轻坐在了地上:殿下,你交代给我的事,我做好了!
远处的牢房里,寒狰站在窗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清脆的风铃声和苏玖儿的笑声。
苏玖儿,愿这个风铃,能带给你些许慰藉……
文骏再来到督查卫的囚室时,带来了一把剃刀和一块白布。
此刻,白布围在寒狰的脖子上,而剃刀正握在文骏的掌心里。
随着他的动作,须发渐落,寒狰俊朗干净的脸终于逐渐露出了全貌。
寒狰拿着铜镜端详了一下,难得对他产生了一点佩服:“看来还真是,除了政务,你什么都会一点。”
文骏嘻嘻一笑:“就当你在感谢我了,不客气,脖子仰着点。”
寒狰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仰起脑袋,任由文骏手里的剃刀划过自己的脖颈,将那里残留的须发也剃得干干净净。
文骏直起身子,又一脸警告地看向寒狰:“不过话得说明白啊,我替你整理须发,只是为了你的‘引魂铃’妙招表达谢意。但胡爷的事,我没法原谅你。”
寒狰沉吟片刻,突然珍重地看向他:“如果我说,胡爷的死,或许另有蹊跷呢?”
文骏忍不住一呆:“什么意思?”
寒狰微微蹙眉:“我反反复复回忆那一天的情形,离开西厢堂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胡爷说了一句‘寒小子,你糊涂’。”
文骏思索片刻,立刻一脸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胡爷如果当时脑袋就撞到了花坛,怎么可能还说得了话?”
寒狰:“没错。”
文骏俯身,剃完最后一点须发,便将寒狰的脑袋托了起来,让他坐直,又接过刘福递来的湿毛巾,仔细地替寒狰擦了一遍脸。
边擦边一脸若有所思:“可如果不是你,还会有谁?胡爷不可能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花坛吧?”
寒狰艰难地从移动的毛巾缝隙里露出眼睛:“我不知道,但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
文骏对上他的视线:“你跟玖儿说过吗?”
寒狰一脸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了一个苦笑:“她不肯见我。我和来送饭的巡卫说过好几次,他们都认为,我是在为自己开脱。”
文骏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哎,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你说的这些并没有证据。就算我信,也不知如何帮你,只能私下协助叱兰,替你请一个好的讼师了。”
寒狰颓然地点了点头:“谢谢。”
他这沮丧的模样,跟往日的高高在上、一脸傲娇,实在反差太大,文骏忍不住有些心疼,赶紧故作轻松的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寒兄的字典里,居然有‘谢谢’这俩字。”
说着,为寒狰擦干净最后一些碎须发,然后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好啦,总算有点人样了。”
剃刀、铜镜等,都被刘福手脚麻利地接了过去,文骏最后俯身,又解下寒狰脖子边的围布,一起递给了刘福。
寒狰看他有条不紊地结束剃须大业,又忍不住问道:“苏玖儿这些天,状态好些了吧?”
文骏欣慰一笑:“至少愿意好好吃饭了,但她精神头还是不太好,大概是督查卫最近没什么案子,能让她兴奋起来吧。”
寒狰也跟着笑了出来:“她这个人也是奇怪,只有碰到案子才能来精神。”
对面囚室的卡卡听到这里,突然挥舞起胳膊。
“我有案子!我有案子!”
文骏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个小鬼头,能有什么案子?”
卡卡却一脸严肃地看着文骏和寒狰,说出了一件沉寂已久的悬案。
“芍药杀人案,你们听说过吗?”
“芍药杀人案,你们听说过吗?”
文骏回忆片刻,才迟疑地点点头:“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过,是一起连环案。十年前,九霄城出了一个变态杀手,专门谋害那些身上有芍药图纹,或者佩戴芍药香囊的女子。”
卡卡语气有些苦涩:“我娘亲就是其中一个遇害的女子。”
文骏和寒狰闻言,均是一脸震惊。
文骏:“我记得这个案子已经没后续了,凶手好像在抓捕中,跳河死了?”
卡卡却轻轻摇头:“不是死了,是生死未卜。虽然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案子,但我和爹爹,始终都想要一个真相,究竟是谁害死了我娘。”
寒狰蹙眉:“难道督查卫没有搜寻过尸体?”
卡卡轻叹口气:“搜了,从护城河里捞出来了好几具尸体,光是符合死亡日期的就有四具。苏玖儿的爹爹挨个查了,没查出究竟谁才是凶手。”
寒狰一脸疑惑:“苏玖儿的爹爹?”
卡卡点头:“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就是苏总使和刘伯。可惜苏总使当时已经身患重病,没过多久就过世了,要不然他本事那么大,肯定能破这案子的。”
寒狰看向文骏:“苏总使留下的悬案,这倒是苏玖儿会感兴趣的案子。”
文骏却有些发愁:“可是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感兴趣,也熬不住吧?”
寒狰轻声,语气苦涩:“苏玖儿必须与我接触,才能补充体力,可她根本不愿意见我……”
卡卡闻言,又直直地伸起了胳膊,一脸兴奋:“我又有主意了!”
文骏一脸期待:“你说你说。”
卡卡兴致勃勃:“一棍子给抡晕,直接把玖儿姐姐拖过来不就好了吗?”
文骏:“……”
寒狰:“……”
囚室陷入沉默,片刻,文骏突然道:“我有个法子,试试吧。”
苏玖儿正督查卫休息房弄茶叶时,王天运突然跑了过来,满脸焦急。
“玖儿,玖儿,我今天晚上有急事,严总使要咱俩今晚换个班!”
苏玖儿微微抬头,瞟了一眼他:“巡逻大牢?”
王天运一脸期待地点点头。
苏玖儿头也不抬,认真泡茶:“你告诉严总使,我不换,扣月钱也不换。”
第一方案未启动就夭折,文骏一脸无奈。
寒狰沉思半晌,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我也有个法子。”
……
晚饭过后,“谈资”上场。
虽然是在牢房,但人类共有的娱乐天赋都是想通的。
卡卡和隔壁囚室的犯人们,隔着栏杆,友好的交头接耳。
“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寒少主和玖儿姐姐关系可好了,以前天天一起破案子,出生入死……”
住在附近的犯人,立马被八卦勾起了兴趣!
以往种种,爱恨纠葛,恩怨难解,情人两散……狗血绝对是人类最统一的爱好!
“说什么,说什么,听不清!”
“他说,寒少主和苏巡使在一起破案,生死与共……”
“那人是猉国的少主,听说苏巡使与他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猉国少主与苏巡使相爱了,曾经可是至死不渝啊!”
……
一传十,十传百,越抹越“粉红”!
牢房里的“左邻右舍”聊得热火朝天,始作俑者和故事男主角寒狰,
叉着胳膊坐在自己囚室里,神色得意。
文骏一脸不爽地瞪着他:“你这法子,简直是诛心言论!”
寒狰毫不在乎地挑眉:“你要有别的办法,就你来。”
文骏:“哼!”
寒狰:“嘁。”
永远不能小看八卦的传播速度和范围。
刚才还在牢房里的“闲言碎语”,不一会儿,就传到了督查卫休息室。
几个巡卫一边围在一起打牌,一边窃窃私语,人人双眼冒绿光。
陈力:“你听说了吗?苏玖儿和寒少主早就是一对了!”
岳大仁:“谁信啊,上次就传过一回,他俩要是一对,那寒少主关牢里,苏玖儿为何都不去看他?这爱早就消失了。”
陈力:“这你就不懂了,苏玖儿曾经爱寒少主爱得死去活来,因为胡爷的事伤透了心,所以才躲着。这爱呀,没有消失!”
王天运偷偷瞟了眼在一旁擦拭杂物架的苏玖儿,知道她肯定也听到了,于是故意嫌弃地瞪他们,大声质问:“你们从哪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
陈力眨眨眼,确有其事似的:“牢房里都在传,据说是寒少主亲口说的!”
王天运夸张地蹙眉:“太过分了,玖儿,你不去教训一下这个口出狂言之徒吗?”
苏玖儿擦着杂物架,头也不抬:“天运哥,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王天运忍不住一脸心虚:“啊?”
苏玖儿一脸满不在乎:“但是,认识他之前,我也活得好好的。你们就不要再折腾了。”
王天运:“……”
苏玖儿头也不抬,将抹布扔进水盆里,抱着水盆,径直走出了休息房。
囚室里,寒狰将耳朵靠在窗边,听了半天,神情渐渐失落。
文骏兀自一脸期待:“怎么样?怎么样?”
寒狰苦笑一声:“看来她真的下了决心,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
文骏顿时发起愁来:“那该怎么办啊?这样拖下去,玖儿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刘伯说她昨天又晕倒了,昏睡了好几个时辰才醒。”
寒狰闻言,沉吟片刻,表情逐渐坚定:“那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了!”
文骏和卡卡一起好奇地看向他,只见他顿了顿,缓缓拿出了文骏之前带来的那把剃刀——
和安堂常驻人口大于两个的情况下,今天估计是最安静的时候。
秦湘宜偷眼瞅了好几遍,默默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苏玖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幺蛾子,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只好想了想自己找个话题:“今天忙什么了?”
苏玖儿眼皮也没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木然“汇报”了一遍今日的工作成果:“帮赵大娘找回了钱袋,捉到了频频光顾李大爷家的偷鸡贼,王婶和她儿媳妇又打架了,被我们劝住了,但估计过两天又会打起来。哦,张伯家的狗走丢了,帮他找到了,还被咬了……”
秦湘宜闻言,大吃一惊:“咬到哪了?”
苏玖儿顿了一下,似乎才醒了过来,纠正道:“啊,哦,是天运哥被咬了,我没事。”
秦湘宜松了口气:“你看你这一天天的,多忙啊,充实!”
苏玖儿却叹口气:“是很忙,但就是觉得没劲。”
秦湘宜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无语地摇摇头:“你这孩子,非得来个大案子,才提得起劲?没有案子,说明咱们九霄城太平,百姓们安居乐业,不好吗?”
苏玖儿闻言,淡淡一笑:“也是,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下去,一辈子很快也就过完了吧……”
秦湘宜气结,伸手戳戳她的脑门:“你现在怎么老气横秋的,能不能有点年轻人的朝气?”
苏玖儿对着她呲呲牙,象征性地笑一下,便又低头不说话了。
正自沉默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两人抬头,只见文骏提着一个食盒,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而他的身后,没看见刘福,却是一个咧着嘴笑的猉族小孩。
秦湘宜立刻起身,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脸迎了上去:“骏王爷,卡卡,你俩怎么一块来了?”
文骏一愣,这才察觉他俩一块来是很不对劲。
卡卡小眼神一扫,机灵地走上前,笑着道:“我在门口碰到骏王爷了!”
苏玖儿立刻狐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他是王爷?”
卡卡呆在原地:“额……”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文骏灵机一动,赶紧找补:“秦大夫刚才不是说了嘛,呵呵,呵呵……”
“对对对……”卡卡赶紧点头附和,转头“一脸惊奇”地看向文骏,夸张地大声道,“你怎么会是个王爷呀,吓死我了!”
苏玖儿狐疑地看看他们,直觉这两人不对劲,但目前她正处于万事皆无聊的状态,这个小疑惑在脑子里没滚上半圈,便被她自动忽略了:“你们有事吗?”
终于被放过,卡卡赶紧屁颠颠看向她:“有事!玖儿姐姐,我有个案子,想你帮我破!”
苏玖儿一听案子,眼睛瞬间亮了!
秦湘宜一看她那眼神,赶紧阻止:“哎呀,卡卡,你玖儿姐姐最近身体不好,你就别给她找事了。”
卡卡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满眼乞求的看向秦湘宜:“秦大夫,是我娘亲的案子,我一直觉得她死得很冤,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就让玖儿姐姐帮帮我嘛……”
苏玖儿立刻看向秦湘宜!
面对两人如出一辙的可怜巴巴,秦湘宜心底一软,一时踟蹰难言。
文骏看看几人,笑眯眯地看向秦湘宜,温声道:“秦大夫,你就先让卡卡好好跟玖儿聊聊嘛,玖儿若是愿意,我也来帮她,有我在,你放心!”
秦湘宜回头看了眼苏玖儿,发现她目光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的神采,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得到恩准,苏玖儿立刻扔下手中的菜,起身挥手招呼卡卡:“我们去里面说。”
“好!”卡卡欢快地应一声,屁颠颠地跟着苏玖儿进了内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秦湘宜才叹口气,满面愁容地喃喃道:“我知道,老胡出事以后,玖儿一直不开心,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我吧,希望她能过得有精神头些,但又怕她陷入危险”
文骏也心头一酸,立刻坚定道:“你放心,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保护好玖儿姑娘的。对了,秦大夫,玖儿的弱症是不是很严重?”
秦湘宜难过地点点头:“说来也怪,前阵子她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我还以为上天眷顾,玖儿的病慢慢地自愈了,可自从老胡出事以后,她的弱症又越来越严重了,哎。”
文骏听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内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小声道:“我这有个秘方,或许对玖儿的身体有用,但是,你得偷偷地给她掺着用,不能让她知道。”
秦湘宜接过小瓶子,一脸不解:“为什么?”
文骏迟疑一下,还是告诉了她实情。
“因为这个秘方,是从寒少主那来的。”
……
夜色渐深,苏玖儿的房间中却依然燃着一豆星火。
桌上摊开着“芍药案”的卷宗,已经被她翻了一大半。
当年震惊九霄城的连环凶案,苏涣追踪了很久,也亲自整理了详实的案情记录。
“定坤二十一年到定坤二十三年间,曾发生连环案件……定坤二十三年?是我爹走的那一年……”
“几乎每隔几个月,就有一名女子遭受袭击死去。二十一年三月,出现第一个死者,二十一年九月,出现第二个死者……”
经隔十多年,再看着父亲熟悉的笔迹,苏玖儿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二十三年七月,出现第四个死者,而这名死者,是一个猉人……”
苏玖儿顿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竟看见书桌另一边,一脸病容的苏涣,正在读着摊在桌上的卷宗,皱眉苦思。
“这些死者,或身穿芍药图案的衣裳,或戴着芍药发簪或首饰,又或者,佩戴芍药香囊……”
苏玖儿眼眶泛上热泪,一时难以置信:“爹爹?”
苏涣没有抬头,兀自咳嗽了一声,又念了起来:“定坤二十四年,五月,凶手在袭击最后一名死者时,被巡城的护军发现,追捕中,凶手跳入护城河,生死未卜。”
苏玖儿一时恍惚:“这是,做梦吗?爹爹的身影,怎会这般清晰……”
突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苏玖儿一愣回头,就见房门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还没等她回神,苏涣却停下阅读,朝着门外沙哑地应了一声:“请进……”
门却轻轻打开,露出了寒狰的身影。
苏玖儿顿时一脸难以置信:“怎么是你!”
寒狰却如同没看见她一般,径直往苏涣走去。
“你为什么……”苏玖儿想拦他,手指却虚虚地穿过了寒狰的身子。
寒狰目不斜视地走到去,径直坐在苏涣身边,看着他轻声道:“那名猉人受害者,是卡卡的母亲,据卡卡描述,他母亲身高七尺,比一般的乾族男子都要高大。”
苏玖儿惊愕地看看双手,这才意识到,无论是寒狰还是父亲,他们都看不见自己。
苏玖儿苦笑一声:“果然,只是个梦……”
那边,苏涣听完寒狰的话,赞同地点点头:“据仵作查验,这些受害者皆是头部受重击身亡,凶器很可能是铁杵或硬石这类的重物。”
寒狰瞬间了然:“如此看来,凶手应是正值壮年的高大男性……”
苏涣却脸色凝重:“但这些受害者皆未遭受奸污,也没有钱财损失,可见凶手的目的不在于此。”
……
苏玖儿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两人,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怕毁了这一瞬的美梦。
寒狰神情专注地看着卷宗,和苏涣对答如流,苏涣的表情越来越欣慰。
苏玖儿贪婪地看着两人,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爹爹好像很认可你……如果……你不是害义父的人,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