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裴庆远别业听闻林巧巧有孕,林英英一直有些挂心,回到家就让林文显递了帖子。
可不知是不是高平因为裴庆远别业一事怀恨在心,迟迟没有回应林文显的拜帖,直到林家门前前来求设计之人络绎不绝,高平才差人请他们上门小坐。
一进高府,林文显自然是在前院与高平寒暄,林英英则直接去了后院。
“英英,你来了。”
林英英看着朝她笑得恬淡的温婉少妇,一时觉得有点陌生。
两人虽为姊妹,但由于林英英常年在道观居住,其实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
当初林英英借病留在长安时,林衡曾托林巧巧照顾妹妹一二。但林巧巧正值新婚燕尔,又初为新妇,有一堆事情要打理,实在无暇他顾,只能差人送了几次补品给林英英。
“你最近身体好些没?我送来的补品,都吃了吗?”
林巧巧踩着小碎步慢慢走过来,看着林英英叹了口气,“怎么气色还是这么不好?大郎认识一位名医,我们请他给你看一看?”
林英英急忙摇头:“不用了,阿姊。我身体就这样,已经习惯了。”
“英英莫要泄气。你气色虽然差了点,但可以用面脂修饰。何况你五官生得这样好,只要稍加打扮,不知道会引得多少人爱慕。而且——”
林巧巧顿了顿,脸上带了点淡淡的苦涩,“你是阿爷的嫡女,阿爷现在又升了官,怎么可能不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反而让我这个庶女先嫁了一位良人。”
林英英有点哭笑不得:“阿姊,什么嫡啊庶的,我真不在乎。我们是一样的。”
都是被父权、夫权束缚的女人,嫡庶之间,又能有多少区别?
林巧巧蹙了蹙眉,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总是有这番奇奇怪怪的道理,上次见面还是去岁你及笄的时候,一眨眼,我都嫁为人妇了。”
林英英的手微微一僵,但没有抽回来。她朝林巧巧抱歉地笑了笑:“阿姊成婚之日,我本想赶回来,无奈路上耽搁,恰巧错过了,还望阿姊原谅。”
为了林巧巧的幸福,林英英自然不会把当日的实情告诉她。
“成婚之日,人多事杂,你没能赶回来也好。”
林巧巧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期待地看着她,“不过你如今能上门看我,我很开心。”
“阿姊,你近日身体可好?”林英英扫过林巧巧的小腹,又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容,有几分担心,“我看你似乎憔悴了不少。”
林巧巧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以后你就懂了。”
“阿姊在高家住得可还舒适?要不要同我回家小住几日?”林英英很是心疼,忍不住建议道。
“傻丫头,嫁了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回娘家?”
“那在高家,高大郎照顾阿姊可算周全?”林英英还是不放心。
林巧巧一愣,笑着点了点林英英的额头:“你呀,真是在道观住傻了。妇人有孕,怎能让夫君照顾?我之前还担心怀孕了,没法照顾他,但是大郎温柔体贴,让我安心在此养胎。幸好最近苏六郎赠送了一名歌伎给他,多一个人伺候他,我也能放心一二。”
简直匪夷所思!
林英英差点站不稳,怔怔看着林巧巧:“阿姊,真这么想?”
林巧巧眼里闪过一丝茫然,转瞬消失不见,释怀地笑了笑:“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女人都是如此,我又何必有自己的想法。”
回廊里吹来的风,扰得林英英心里发凉。
她举起右手看了看。因为连日在工地劳作,她的手已经不复往日的细腻,但正是这些粗糙的纹路,安了她的心。
林英英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林巧巧的手:“阿姊如果无聊,我会多来看你的。”
“你确实还是多来此处得好。”林巧巧却没头没脑地说道。
林英英不明就里,就听林巧巧继续说道,“我听大郎说,裴七郎的别业是你和文显设计的?”
林英英一怔:“是文显和堂……”
“行了,我在家的时日比你还长,我可没听说过有什么会营造、还叫林文英的堂弟。”林巧巧叹气,“第一次听大郎提起,我就知道是你在胡闹。”
“阿姊……”林英英紧张起来,万一林巧巧同高平说了此事,那她的计划恐怕就要夭折了。
林巧巧猜到了林英英的想法,替林英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呀,去了道观,主意变大了。这样的事,你玩一次就好了,后面可不要这样了。”
“阿姊,我……”
林巧巧探口气:“你可曾想过,如果让人知道你是个女子,会怎么样?”
不等林英英回答,林巧巧又自顾自说道,“你作为女子,不仅做着抛头露面的营生,甚至还住在工地里,这要传出去,林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明明有文显……”
“那是他和你一起胡闹。”
林巧巧对林文显的行为也很不赞同,见林英英有些委屈,林巧巧又温言道,“你放心,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同大郎说的,可你也收敛一二,不然我可要给阿爷写信了。”
“可是……”林英英还想辩解。
林巧巧就此打断了她,温柔着带着几分不容反驳的威严:“我是你阿姊,难道还能害你不成?你只要不再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多和贵女交好,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如何?”
林英英还未说话,就听高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娘子和三妹可是有了什么小秘密?”
两人吓了一跳,就见高平和林文显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林英英给林文显使了个眼色,确认两人没有听到自己和阿姊的对话内容,才放下心来。
“见过姊夫。”林英英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高平冷眼扫过林英英,哼了一声:“前几日裴七郎宴饮,你们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这不是什么好话,林英英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你们可知郎君们都告状到我这里来了。”高平扬起了音调,颇有几分问责的意味。
那日宴会,他们不是很认同我们吗?
林文显彻底迷糊了:“高大郎何出此言?”
“众人不敢靠近悬空处,是不是?”
“一开始是。”
“后来敢了?是因为知道了玄空阁?”
“……是。”
高平轻蔑地笑了笑:“你不会真以为长安城在流传你们的美名吧?其实暗地里都在讽刺你卖弄奇技淫巧、喜出风头,林家是长安城的笑话!”
林文显愤怒地要反驳,然而话还没出口,忽然想起宴席上那些郎君娘子们,对他们时坏时好的态度,脸色一白。
“夫君,文显还小,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林巧巧赶紧扶着肚子站起来,柔柔劝道。
高平扫了眼林文显,对着林巧巧点了点头,自诩大度地说道:“那是自然,我这个做姊夫的也算文显的半个哥哥,看在阿岳和大娘的份上,刚刚高某就已经同文显说了,会介绍营生给他和文英,亲自教教他们。”
林英英一愣,用征求的目光看向林文显,林文显点了点头:“数日前,圣人赐了一座大宁坊的宅院给县主。县主只信任姊夫,已经委托了姊夫来改造这座宅院,姊夫向县主推荐了我……和堂兄,让我们也参与改造。”
“我已经把原有宅院的所有资料给了文显,待文显和八郎将具体情况梳理好,绘制成图,五日后给我。”
“文显,还不谢谢你姊夫。”林巧巧赶紧说道。
林文显喜滋滋地点头,对着高平道谢。林英英却暗叫不好,高平果然来者不善!
只要求五日后交原始地貌图,却只字不提后续的设计……
十有八九,就没有后续的设计。
这不是白白使唤文显当描图者吗!最重要的是,还让旁人知道,林家兄弟只配给高平当描图者!
林英英可以想象,随着县主宅院的建成,长安城关于林文英和林文显的名声,又会是另一种说法了……
林英英心思一动,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朝高平微微福了福身:“姊夫处处为文显着想,三娘谢过姊夫。”
高平骄傲地笑了笑,大度地摆了摆手。
林英英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她拍了拍林文显的胳膊,稍微拔高了声音:“你可不能偷懒,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你们兄弟不仅要认真绘地貌图,还要自己‘独立’绘制一份宅院‘设计’图,请县主过目。”
高平神色一凛:“不,不用,是——”
“是县主的宅院,自然是请县主过目。”林英英及时打断了高平的话,“多谢姊夫提醒。”
“你——”
高平吃了个哑巴亏,锐利的目光射向林英英,林英英没有躲闪,甚至又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林文显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挡在了林英英前面,直视高平:“姊夫有何指导?”
夏日燥热,无风无雨,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高平右手紧握成拳,忽然大笑一声:“好啊!”
他一个跨步,往外走去,又突然回头,冷笑道,“高某和县主,静候佳音。”
待高平走远,林巧巧才将目光从高平身上移开:“你们姊夫也是为你们好,你们何必与他争这些。”
“阿姊,分明是他要将文显视为给他画图的,我才……”林英英连忙解释。
“再如何也是他们男人的事,你何必搀和。”林巧巧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林英英的头,“这次可说好了,是文显做这件事,林文英可不能参与。”
“阿姊?”林文显没有听过他们的对话,可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林英英也没有心情再多坐下去,直接起身告辞。
离开后院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林巧巧发出一声叹息。
等两人出了高府,林文显连忙问林英英:“阿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林英英笑着摇了摇头,边向拴马桩走去,边询问两人关于设计的具体谈话,当听到“出风头”时,禁不住讥笑一声:“如果设计者正常解释设计构想,就叫出风头,那长安城的笑话,未免也太多了。”
林文显气出了一对小虎牙:“他方才竟然糊弄我!”
林英英拿起帙袋,挑眉一笑:“这次你还与我比较么?”
林文显摇摇头:“我的设计去阿姊远矣,此次还是跟着阿姊学习得好。”
“你莫要妄自菲薄。”
林英英安慰了林文显一句,随即想起什么,轻哼一声,“也好,这次我们姐弟,就做出一个让高平自愧不如的设计,好打消打消他的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