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吹来一阵凉风,林英英神色一凛,惊出一身冷汗。
“我……”林英英不知该如何解释。
县主却接着说道:“莫要用谎话来诓我。”
林英英心里一叹,只得诚恳承认:“三娘并非有意欺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你且说说,有何不得已?”县主对着林英英挑了挑眉。
微风忽起,将池中的水吹起一片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林英英看着平静的水面,淡淡一笑:“身为女子,就会有各种不得已,背负诸多世俗加诸身上的枷锁。可即使这样,我依然不甘心于命运,不甘心做父权、夫权下的提线木偶,想要在这世上留下些许痕迹。这样千百年后,哪怕我的肉身已经化为泥土,哪怕青史上不会有我的名字,但至少会有这一座座亭台楼阁留在这世上。这就是我存在过的证据。”
“我不甘心因为身为女子就被禁锢在后宅,更不甘心沦为父亲的筹码,成为金屋里的鸟雀。现在化名‘林文英’只是第一步,我相信等到我的设计足够完美、我足够有名的时候,我将会以真名行走于世间。”
她的声音不激昂、不热烈,像这水面一样,平稳而安定,却有一股力量,狠狠击中了县主的心。
温柔而强大。
一段尘封在县主心灵深处的记忆随着那股力量,重新在她心底浮现。
“阿爷,阿爷,你在看什么呀?”
“阿爷在看《括地志》。”
“《括地志》是什么呀?”
“《括地志》是阿爷曾经主修的一本地理志,里面记录了我大唐的山川地貌、城池古迹。”
“这些地方阿爷都去过吗?”
“……没有。”
“阿爷好懒,阿爷快带柔柔去!”
“阿爷太胖了,走不动了……等柔柔长大了,柔柔替阿爷去,好不好?”
“好啊!”
“我家柔柔不要当金屋里的金丝雀,要当天上的雄鹰,替阿爷……看遍我大唐的锦绣河山。”
……
幼时的她也曾有着那样的志向,只是现在的她,却只能囿于京师。那份野心,怕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县主趁林英英不注意,轻轻揉了揉略微发红的眼睛,站起来,笑得明媚又张扬:“我叫李自柔,是先帝之子濮王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濮王?
林英英对于唐太宗李世民的儿子,只知道他与长孙皇后共育的三子,分别是太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以及如今的皇帝——六子李治。
这濮王看来是李世民其他妃嫔所出。
如今县主主动问她名讳,她也不好回避,只好老实作答:“英英,林英英。”
李自柔噗嗤一笑:“难怪你化名林文英,那……以后若没有裴景舒他们在场,我就叫你英英了。你也叫我名字吧。”
“县主,这我可当不起……”林英英连忙推辞。
李自柔娇俏地眨了眨眼:“还叫我县主?叫我柔柔。”
林英英一时有些迟疑:能这样称呼县主闺名的身份都不简单。如果县主开心那是亲昵,但一旦县主恼了,那就是僭越了。
李自柔明显是猜出了林英英的想法,笑着朝她探了探身,语气玩味:“你的丝帕,是裴景舒送的吧?越州缭绫,是我大唐皇室贡品,非普通人可享有。”
“啊?”林英英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哼!他拿出来,不就是故意给我看的么?一方旧帕寄相思,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他都这么表示了,本县主又岂会再为难你?”
“那日不过因为下雨,他才给我的。”
林英英一本正经解释,“后来我留下来,也是因为他说脏了,不要了。我见这丝帕又细又软,所以舍不得扔。”
李自柔不想她如此不解风情,打量了她几眼,正色道:“你当真对他没有情意?”
林英英不知李自柔为何这样说,但也暗叹大唐女子的开放,于是又重复道:“我自然是真的对他并无情意。”
“既然这样,你最好和他连朋友都不要做。”李自柔见林英英不像说谎,欣然说道。
林英英一脸诧异地看向李自柔:“县主为何这样说?”
李自柔叹了口气:“我和裴景舒也算相识多年,他那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很重感情。你对他无意,他却未必对你无心。你若真的无意于他,就最好不要与他走太近,这样不仅伤害了他,对你的名声也是有碍。”
林英英见她一片真心,心下感激,于是认认真真点了点头:“县主放心,我省得了。”
“嗯?”李自柔挑了挑眉,“你叫我什么?”
林英英噗嗤一笑:“柔柔。”
李自柔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又问道:“你无意于裴七郎,不会对我的十郎哥哥有意吧?”
林英英被李自柔的直接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摇头:“姚参军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可正如我方才所说,婚姻之于女子,不过是枷锁。无论那个人是谁,与我而言,并无分别。”
李自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拉起林英英的手,笑道:“我很喜欢你,你有空就多来陪我坐坐,我也会多多介绍营生给你,如何?”
一听县主给介绍营生,林英英顿时喜形于色:“当真?”
“本县主自然一言九鼎。”
凉亭外,阳光下,裴庆远长身玉立,看着亲昵的两人,嘴角含笑:“看来以后你有县主撑腰了。”
旁边是一脸不好意思的阎贞。
显然,裴庆远已经告诉了他真相。
天色渐晚,县主李自柔不愿多待,趁此机会,裴庆远兴致勃勃要请大家喝酒。
因着刚刚李自柔的话,林英英拒绝了裴庆远的邀请,留下来检查建造好的宅院。
浑然未知姚崇曾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
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并不以认识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林英英和李自柔之间,虽然隔着身份的鸿沟,却因为彼此内心的相近,加上一个豁达、一个天真,很快便熟稔起来。
林英英跟着李自柔,参加了几场长安贵女圈的聚会,虽然免不了因为不会作诗和行酒令被人讥笑,但林英英聪明,对双陆、射鸭等游戏,一学就会,加之她因对营造的理解,能随手帮人解决住宅问题,渐渐地,被这个圈子所接纳。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贵族们大多去终南山附近的别业里避暑,聚会也就暂时中止了。
林英英之前长居清幽凉爽的终南山,这还是第一次感受酷暑难耐的长安。
裴庆远当即请林英英和李自柔去自己的别业小住,甚至为了避嫌,表明自己会带着林文显,陪老夫人住在樊川韦曲的别院。
林英英却果断拒绝。
而后裴庆远、姚崇和李自柔都派人送了冰到林宅,以供她消夏。
冰在夏日,价等金壁,是极为奢侈之物,林英英拒绝了裴庆远和姚崇的好意,只留下了李自柔送来的冰。
这一日,李自柔又带着一车冰到了林宅,一进门,就大喇喇喊着:“三娘,快些快些,前几日灵微观住持给你送的那些新鲜沙果,我可都看到了。你速速差人做成冰碗,让本县主尝尝鲜!”
林英英笑吟吟的将李自柔迎了进来:“柔柔怎么没有去行宫避暑?”
“明知故问!”李自柔嗔了林英英一眼,“十郎哥哥没去,我怎么会离开长安?”
林英英故意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李自柔立刻笑着上前呵她的痒:“原来你捉弄我!”
“柔柔,饶了我吧,我知错了,这大热天的,一动就一身汗。”林英英笑着躲闪,身上也难得的有了年轻女子的鲜活。
饶是如此,李自柔还是与林英英闹了一阵,才一起进了偏厅。
不多时,仆人就送来了沙果冰碗和槐叶冷淘。
林文显年纪小,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李自柔又时常上门,彼此也算熟悉,干脆三人一起坐下,吃着冰碗聊天。
林英英怕热,越到夏天越不爱吃东西,每天最多吃一点槐叶冷淘,林文显怕她身体出问题,禁不住问她:“阿姊为什么不接受裴七郎的好意呢?”
“怎么?你想与裴七郎一起同住樊川?”林英英与李自柔对视一眼,挑着眉问道。
“我才不想!我……我只是觉得,阿姊这么怕热,没必要为了我留在长安。要不……阿姊回灵微观住一阵子?”
“我不是为了你留下来的。”林英英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说道,“我这阵子在琢磨一件事。”
“什么事?”李自柔来了兴趣,急切地问道。
“既然长安的盛夏这么炎热,那能不能通过营造设计,对住宅有效降温呢?”
李自柔拍手笑道:“降温?那可太好了!我求求你快点想出来,长安这天气,真是热得邪门。”
林文显眨了眨眼睛:“临水的凉亭不就是吗?”
“不行,我宅子里临水的亭子确实早晚还算清凉,可下午的时候,阳光照在水面上,明晃晃的,不仅不凉快,反而让人更加烦躁了。”李自柔摆了摆手。
林英英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深深叹了口气,再次陷入沉思。
恰在此时,家里的仆人通报有一个穿布衣的小郎君求见。
两姐弟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李自柔也站起来,不知道是否该回避。
“阿姊,我去看看。”
没隔多久,林文显就走了进来:“阿姊,阿福给你做了个小水车消夏。”
林文显已经知道,李自柔知晓了林英英的秘密,于是说起话来也并无顾忌。
水车?
林英英忽然觉得脑内灵光一闪,可是那个念头太快,她一时没有抓住,忍不住说道:“你去问问阿福,可否带我去看看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