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自柔的突然离开,雄壮的歌声骤然中止。
阎贞不顾父亲的呵斥,第一时间冲出去追人。
众人哗然,尤其是阎氏子弟,脸上或多或少带了点鄙视之意。
唯有裴行俭依然挂着一张笑脸,朝众人说道:“听到儿郎们高歌《秦王破阵乐》,裴某不禁想起先帝的雄姿英发,真乃‘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啊。好男儿自当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才不枉来人世走这一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行俭说完,淡淡瞥了裴庆远一眼。
既然作为正宾的裴行俭当面打了圆场,阎父自然顺势揭过此事,也起身说了几句,宴会就重归热闹。
对于裴行俭的暗示,裴庆远置若罔闻,一个人回到座位,默默饮酒,仿佛方才一边舞剑一边高歌的英姿,只是幻象。
林英英总觉得裴庆远身上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她忍不住想到了那日在张家楼裴庆远的话,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他了么?
不过随即林英英便哂然一笑,裴庆远如何,又岂能是自己可以左右的?
姚崇看着裴庆远的神情,心里叹了口气,举起酒杯,想要和他共饮,没想到裴庆远不仅不理他,反而直接背过他,面向下首的林英英,端起酒壶为她倒酒。
林英英慌忙去扶,不小心打翻了酒杯,赶紧去拿绫帕。
裴庆远见状,瞬间喜笑颜开。
“这绫帕……你一直带在身上?”
裴庆远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温柔。
林英英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这料子好用,扔了怪可惜的。”
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裴庆远苦笑着摇了摇头,环视一圈,发现席上的人要么在对酒当歌、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在自斟自酌,根本无人注意这边,于是索性朝林英英的方向侧身而坐,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举着酒杯,继续刚刚被中断的话题。
“八郎,那件事你莫要担心,我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此事还需要筹谋一二,具体如何,待我安排好再与你细说。”
“你已经帮我许多次,此次我又怎么好再麻烦你。”
林英英知道裴庆远说的是高平以为“林文英”自不量力,攀附县主一事。只是既然说明白了没有男女之情,林英英有些不好意思再请裴庆远帮忙。
裴庆远笑了,顺势将手搭在林英英身后:“你我好友之间,又何必计较这些?更何况,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被问住了的林英英并没有注意到裴庆远的小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还真的没有。
她也知道,如果真的被高平捅出去,即使自己袒露身份就可以解决,但被迫袒露和主动坦言却是两件事,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也好,拜托你了。”
离他们不远处的姚崇,将两人的言行举止全看在眼里,一脸平静。
只有食案上洒落的几滴酒,透露出一点慌乱。
姚崇想了想,干脆主动起身,端着酒杯走到两人跟前:“景舒,我敬你。”
裴庆远只好端起酒杯回应。
喝完酒,姚崇趁机也坐到了林英英另一侧,看着林英英的脸色,轻声道:“可是……在为高平之事忧心?”
林英英惊讶于姚崇的洞悉,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无妨,七郎说会为我筹谋。”
姚崇心中又是一痛,随后淡淡一笑:“七郎急智,定会帮你解决此事,不过高平此人狭隘善妒,从终南别业起,你怕就已经得罪了他,再加上李相一事,怕是不能善了了,你们得尽快了。”
“这些事,我都知晓,就不劳元之兄烦心了。”裴庆远神烦姚崇这种谆谆教导的调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姚崇不以为意的笑笑。
而这时,就听“铮——”的一声,几人循声望去,苏六郎不知何时也持着一把剑,在庭中舞动。
招式刚猛,与裴庆远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林英英看得有些出神,手指情不自禁在膝盖上滑动,总觉得那大开大合的身姿,与建筑物的屋檐相合,正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裴庆远却觉得有些吃味,灌了一大口酒,凑到林英英身边问道:
“看这么入神?是我的剑舞得好,还是苏六郎舞得好?”
裴庆远似乎喝多了酒,漂亮的桃花眼底泛出一点酡红,嘴角微勾,声音比平时更慵懒,整个人说不出的闲适与风流。
林英英手顿了顿,回想起裴庆远方才舞剑的模样,认真地点评:“苏六郎的剑法恐怕出身行伍,狠如雷霆,戾如狂风,气势足矣,但杀气太重;而你的……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疏狂潇洒,令人沉醉。”
裴庆远的桃花眼亮得似乎要飞出剑光来。
“当真令你沉醉?”
说到“你”字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又盯着林英英不眨眼。
林英英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到处开屏的鬼样子,镇定地抿了抿唇,又喝了一口酒。
裴庆远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生怕又惹得林英英不再理他,于是不等林英英回答,便挑了个四平八稳的问题,继续逗她说话:“八郎和九郎,会舞剑否?”
裴庆远提了林文显,林英英不可能不回话了。
“我们都不会。”
裴庆远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低低一笑,朝她的方向,又凑近了一点,轻声问她:“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林英英有些意动,她一直坚信,这世上的艺术都是相通的。如果学会了舞剑,会不会还能获得更多的建筑灵感?
“七郎真是厚此薄彼,我请你指点剑法,不知提了多少次,七郎却一直没有答应。”
林英英正想答应,苏六郎却不知何时蹿到了裴庆远和林英英身后,酸溜溜地掺合了进来。
这样一来,林英英反而不便说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裴庆远的心思全放在林英英身上,对于刚刚舞完剑的苏六郎的近身,竟然浑然未觉!他心里不大痛快,凉凉地回道:“苏兄剑法曾得苏将军指点,裴某岂敢班门弄斧?”
苏六郎一愣,明白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只好开个玩笑揭过去:“七郎,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高兄生辰那日我教令娘舞剑,不是你说我舞剑徒有其形,赶走我要亲自教令娘么?”
“哐当”一声,林英英的酒杯倾倒在案,杯里的酒洒在叠好的绫帕上,洁白无瑕的绫帕,瞬间染上一片淡绿。
见到那片刺目的绿,不知为何,裴庆远心里没来由的慌乱。
裴庆远脸色铁青,回头看向林英英,见林英英却只是镇定自若地拿绫帕擦着身上的酒渍。
但裴庆远却格外不安,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不立刻解释清楚,想要让林英英这个木头开窍恐怕更加艰难。
“苏浩,那日我赶走你,不过是因为你醉酒无状,不仅自己放浪形骸,还想轻薄令娘。赶走你不过是为了给你留些许颜面,你如今还拿此事说嘴。”
裴庆远怒极,说话也格外不留情面。
苏浩只觉掉了面子,又不敢惹裴庆远,毕竟平康坊的苏府,他都没资格住进去呢!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离开了。
裴庆远看着林英英淡然的脸,心里惴惴不安,再次凑到她身边,悄声说道:“令娘一事——”
“你刚刚都说清楚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林英英毫不犹豫打断了他的话。
“当真?”
林英英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况且你也没有必要同我解释。
明明已经什么都解释清楚了,裴庆远心里却七上八下,就怕她误会自己,将她与妓女并举。
然而,裴庆远却不知,林英英刚刚失态,不过是想起了林巧巧而已。
这高平不是良配,却已经牵住了林巧巧的一生,而在场之人,又有几个是良配呢?
她绝对不能过那样的日子。
直到宴席接近尾声,阎贞才苦着一张脸,一个人急急忙忙回来,向众人道歉。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阎父感激不尽,顺势宣告宴席结束。
席上众人,三三两两告辞离去。
裴庆远正要起身,见林英英和林文显已经辞别了阎父,正要离开,赶忙追了上去:“八郎,过几日,我们……”
裴庆远眉目含笑,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呵,听得在场之人抖了三抖。
“裴庆远,给老子滚过来!”
方才还温文尔雅的裴行俭,已经满脸怒容。
裴庆远无奈,只好辞别了林英英,向着裴行俭走去。
姚崇看着这一切,神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