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舒,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和裴庆远的满脸严肃相比,阎贞一脸笑意吟吟。他伸手要去拍裴庆远的肩,裴庆远却烦躁地避开了。
阎贞再接再厉,这次裴庆远没有躲避,任他将自己拉近,凑在耳边说道,“景舒,我一直就不受父亲喜欢,现在他却把我的冠礼,弄得如此隆重,你肯定在想,我是不是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对吧?”
裴庆远神色一凛:“难道不是?”
阎贞哈哈大笑:“谁能逼我做事啊!”
裴庆远拨开阎贞的手,微眯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有没有撒谎的痕迹,不久后,他才放下心来,然后一锤击在他胸前,轻哼一声:“害得我白担心!”
阎贞夸张地呼了一声痛:“裴景舒,我是有字的人了,我成年了!”
“成年怎么了?成年也照样欺负你!”
“我要是当了大将军,你可不能欺负我了!”
阎贞爽朗一笑,嘴角眉梢都露出光来。
裴庆远作势欲打的手顿在了半空。
在场的林英英姐弟、姚崇、李自柔四人,愣了一瞬,齐齐看向阎贞。
“你……你明明喜欢……”李自柔忍不住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和你祖父一样,去……”
阎贞笑道:“我喜欢做木匠活不假,但也不耽误我做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啊。别忘了,我祖父胞兄,可是曾追随先帝征讨高句丽,在辽泽时,率人修路搭桥,才让军队通过了二百里的沼泽地。”
李自柔心里没来由的慌乱:“你胡说什么,你可知……可知打仗可是会……”
阎贞温柔地看着李自柔,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记得去年冬月初一,为了登上则天门,县主也是像今日这般,扮作了一名俊俏的小公子。”
则天门?
林英英虽然没有去过东都,但看过东都城的规划图,知道这是东都宫城紫薇城的正南门。
这座城门,未来还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名扬天下。
李自柔深得圣人宠爱,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为何登宫城城门,却要女扮男装?
林英英疑惑地眨了眨眼。
“去年三月,神丘道行军道大总管苏将军,率我军十万将士东征百济,不日即灭其国。冬月初一,苏将军亲率俘虏的百济王扶余义慈和太子扶余隆等五十八名战俘,在东都则天门,献于圣人。”
离林英英最近的姚崇,悄声解释。
原来则天门还是苏定方平百济后,献俘的地方。
林英英感激地点了点头。
裴庆远抿了抿唇,双手交叉于胸前,静静看着这一切。
“那天还是我带你上去的呢!”
李自柔果然被阎贞转移了话题,得意地笑了笑。
“是,多谢县主成全,让我得以亲眼所见,苏老将军献俘的英姿。”阎贞眼里淬满了温柔的光。
李自柔心里一跳,为了掩饰这无端的心跳,她突然有点生气,嗔怒道:“好端端的,提那天的事做什么?”
“我,我只是在想……”阎贞刚提了一口气,看着李自柔杏眼圆瞪的气恼模样,瞬间泄了气,摇头笑道,“没什么。”
李自柔却不依了:“哎呀,你到底要说什么?赶紧说!我就不喜欢你这磨磨叽叽的性格!”
林英英一愣:阎贞向来性子爽快,为何现在反而吞吞吐吐的?
裴庆远和姚崇仿佛感知她心中的疑惑,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见林英英依然一脸懵懂,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挑衅。
林英英自然不会懂得,因为在乎,才会显得“磨叽”。
阎贞一点没生气,左右看了看,朝裴庆远笑道:“堂屋里已经备好宴席了,七郎,劳烦你带姚郎君、林家兄弟过去。”
阎贞此举,明显是有私密话要与李自柔说。
裴庆远压下心里的疑惑,点了点头,正要带三人离去,李自柔却不满地朝阎贞轻吼:“支开他们做什么!我和你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裴庆远四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无奈地看着彼此。
“我方才在想,若我有一日,当了像苏老将军一样的大将军,是不是……是不是……”
阎贞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就有资格……喜欢县主了?”
众人皆惊。
谁也没想到,阎贞会在众目睽睽下,表露自己的情意。
裴庆远四人怕李自柔尴尬,不动声色地转头看风景。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出口,阎贞心里瞬间如释重负,大大方方地看着李自柔亮如繁星的眼睛。
李自柔怔怔看着阎贞,只见他头戴玄冠,身着玄服,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褪去了少年的稚气。
她仿佛才回过神来,心里又羞又恼,小脸通红,突然双手推开了阎贞。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谁要你喜欢!”
阎贞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一点摔倒。
其实李自柔并未使劲,然而阎贞一来心情不佳,二来对李自柔全身心的信任,所以没有丝毫防备。
李自柔心里慌了神,连忙问他:“你,你没事吧?”
阎贞笑着摇了摇头,又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我没事,多谢县主关心。方才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县主,阎某甘愿受罚。”
不知为何,李自柔心里依然不痛快,她气得跺了跺脚:“谁,谁要罚你了!”
一转头,看着四个木头人,也顾不上里面有她心爱的十郎哥哥了,小手一挥,吼道,“你们都转过头来!有什么非礼勿视的!”
“县主说得好!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都该坦坦荡荡。”
裴庆远抚掌大笑,目光却落在了林英英身上。
林英英心里一震。
姚崇依然笑如春风,仿佛刚才阎贞和李自柔的对话,一点没入自己耳朵。他从容地朝阎贞说道:“今日是元礼的冠礼,正宾他们估计已经在席上就位了。”
阎贞感激地看了姚崇一眼。
李自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哼了一声,气冲冲地第一个跑了。
李自柔一走,阎贞彻底卸下伪装,脸上瞬间失去了光彩。
裴庆远安抚地拍了拍阎贞的肩。
阎贞上前一步,朝四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诸位随我赴宴。”
林文显全程懵懂,第一个附和阎贞,跟了上去。
裴庆远刚迈出两步,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将林英英和姚崇留在最后,于是停了下来,傲娇地朝林英英招手。
林英英和姚崇同步跟上,三人一起来到举办宴席的堂屋。
河南阎氏不愧是望族,堂屋宽敞到不仅将今日观礼的众人全部分席容纳,中间还空出一大块空地。
林英英知道贵族的宴会上,常有歌舞表演,所以会留出中间的空地做舞台。可是今天是阎贞的冠礼宴,也会请歌妓舞妓助兴?
她却不知,大唐的贵族高官,兴致来时,也喜欢在宴会上唱歌跳舞。这在当时,是一种极为风雅的活动。
席位依然是按照观礼的站位而定,正中坐的是正宾和阎贞的父亲,两边分别是阎氏子弟和外姓嘉宾,今天的主角阎贞,坐在了阎氏子弟中的第一位。
李自柔神情恹恹,一直低着头。
见林英英顺势坐到了裴庆远的下首,高平轻蔑地笑了笑。
待众人落座,阎贞父亲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今日小儿冠礼,这第一杯,阎某感谢裴兄专程赶回长安,为犬子加冠。”
阎父朝正宾行了个礼,正宾起身回礼,两人一起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裴兄?莫非是……
林英英偷偷看了眼裴庆远,却和裴庆远的目光不期而遇。
“这糟老头子,就是我爹。”
林英英忍不住多看了正宾几眼,心里暗道,这就是大唐名将裴行俭?
竟然不是个肌肉男,反而是个儒雅端方的大叔?
是了,人家文武双全,号称“儒将之雄”来着。
“咳——”
正宾裴行俭轻咳一声,扫了裴庆远和林英英一眼,淡笑着入座。
林英英立刻正襟危坐。
裴庆远挑了挑眉。
“这第二杯,敬诸位观礼的贵宾。”
众人立刻起身回礼,饮完酒后,又同时落座。
“这第三杯……”
阎父一手持杯,一手走到站着的阎贞身边,朝众人笑道,“今日趁此机会,阎某有一喜事要向诸位公布。”
裴庆远握杯的手紧了紧。
“犬子元礼,自幼渴望驰骋沙场,而今他已成年,经裴兄引荐,即将奔赴前线,跟随苏大将军,奋勇杀敌。”
除了裴庆远和姚崇,众人大惊。
一直低着头的李自柔,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阎贞的一举一动。
“所以这杯酒,为父祝我儿元礼,马到功成。”
“孩儿谢父亲教诲。”
阎父赞许地点了点头,朝众人笑道:“诸位不必拘束。”
等阎父入座,一向不拘束的裴庆远,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手持壶,一手举杯,给自己斟满酒,隔空朝阎贞的方向,遥手一举。
阎贞目若朗星,朝裴庆远的方向,也举起了酒杯。
两人各自饮尽杯中酒。
“噔”的一声,裴庆远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哗然。
裴庆远大笑一声:“取剑来!”
郎君们一脸兴奋,阎贞满面红光,姚崇淡然一笑,唯有李自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阎贞。
林英英吃了一惊:养尊处优的裴庆远,竟然会舞剑?
不久后,阎宅家丁奉上一柄长剑。
裴庆远潇洒地取过长剑,朝众人拱手一举,又朝林英英展眉一笑,便大踏步走入堂屋中间空地。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林文显一声惊呼:“阿兄,是《秦王破阵乐》!”
《秦王破阵乐》,是先帝为秦王时,带领将士们征伐刘武周后,将士们以旧曲填新词,为秦王高唱的赞歌。
从此,这首歌,伴随着先帝和他的玄甲军,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打下大唐万里江山。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裴庆远边舞边唱,声音慷慨激昂,直击人心,身姿娇若惊鸿,翩若游龙。
一舞剑器动四方。
林英英仿佛第一天认识裴庆远:恣意、疏狂,傲然于天地之间。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阎贞眼含热泪,和郎君们齐声高歌。
裴行俭拈须一笑,目光中满是欣赏。
“轰”的一声,剑舞戛然而止,犹如江海里凝聚的波光。
裴庆远持剑独立,不动如山。
众人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裴庆远仰天大笑:“元礼,裴某等着你,为我大唐开疆拓土!”
阎贞泪流满面,重重点了点头:“好!”
林英英情难自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连一向从容的姚崇,都一下站了起来,遥祝阎贞:“元礼,待你凯旋,把酒言欢。”
“多谢姚参军。”
“待你凯旋,把酒言欢。”郎君们纷纷起身,送上祝福。
“我不同意!”李自柔一甩酒杯,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