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远自以为的激昂文字,只换来了林英英的不再躲避。
可他以为的可以日日见到林英英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因为从县主府上回来后,林英英又投入了学习中。
她和林文显将林衡不小心留下的那本《林氏营造》,照着认认真真画了一遍。
看着里面的设计,林英英不禁畅想起那本消失的曾祖笔记。
林衡的手稿已是如此精妙,得宇文公亲自指点的曾祖,又该留下怎样精彩绝伦的构思啊?
有事情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阎贞及冠的日子。
按理,林英英是没有资格前去观礼的,但阎贞却特意邀请了建造了裴庆远终南别业和县主宅院的“林家兄弟”,于是林英英女扮男装同林文显一起,前往阎家家庙。
两姐弟到的时候,家庙里,已经有两行人依次站立在左右两方。
一行是林英英不认识的男子,有老有少,当是阎家长辈和子弟;一行是裴庆远、姚崇、高平和七夕节才见到的那帮郎君们。
姚崇站在第一位,他旁边是一名林英英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少年,其次是裴庆远,裴庆远下首却空了两个位置,然后才是苏六郎、高平等人。
林英英姐弟正要往最后面走去,却见裴庆远和那名少年齐齐向他们招手,于是两人只好走过去,站在了空出来的两个位置上。
林英英细看那下首的少年,竟发现是女扮男装的李自柔,不由对着她狡黠一笑。
李自柔却凑了过来,笑得眉眼弯弯:“三娘,那帮老头子肯定想不到,今日有我们两个女子在场。”
“冠礼开始——”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阳光和煦,阎贞头束发、着采衣,庄重地缓步向众人走来。
在林英英的印象里,阎贞一向是阳光开朗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严肃的模样。
阎贞缓缓走过两行观礼嘉宾,朝家庙正堂里铺着席子的正中走去。林英英这才发现此地不知何时站了五名中年男子。
一名居中,另一名站在东边,面西而立,还有三名各捧着一只装冠的竹器,从西依次往下站立。
居中那名差不多有四十来岁,着玄端衣,蓄有下垂的胡须,神眉凤目,整个人极为雍容持重。
“我要宰了阎十二这臭小子,他阿爷请他来做正宾的事都敢瞒我!”
裴庆远平日里虽然喜欢捉弄阎贞,但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如今竟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令林英英情不自禁转头看他。
“正宾?”
裴庆远轻抿着唇,眉头紧皱,显然又震惊又愤怒。
“裴七郎,连你也不知道?”李自柔一脸惊诧,不知不觉拔高了声音,引得居中那名男子侧目。
那男子意味深长地朝几人看了一眼,而后狠狠瞪了瞪裴庆远。
李自柔连忙低头:“完了完了,我肯定被认出来了。”
李自柔女扮男装,自然不会像林英英这般谨慎,只是穿件圆领袍、束个发髻就来了。
林英英可以肯定,在场的郎君,早把她认出来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无事。他又不敢把你怎么样。”
裴庆远轻哼一声,微微朝林英英倾了倾身,“当青年男子及冠的时候,受冠者的父亲,会从亲朋好友中请一人作正宾,为他加冠。”
林英英回过神来,才发觉裴庆远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于是好奇问道:“居中那位便是正宾?”
“是。还会请三名有司,就是站西边拿冠那三位。”
林英英点了点头,转念一想,试探地问道:“那站东边的便是阎兄的父亲?”
“聪明!”
裴庆远轻笑一声,突然环视一圈,“咦……奇怪……”
“什么奇怪?”
“咳——”一直没有出声的姚崇,瞥见裴庆远和林英英越靠越近,禁不住轻咳一声。
林英英想起姚崇此人,极为讲究礼仪,估计在提醒自己失礼了,于是连忙紧闭双唇,目视前方。
裴庆远挑了挑眉。
“开始了开始了。”李自柔也抬起头来,看向阎贞。
只见阎贞朝正宾行了个大礼,便跪坐在席上。
正宾笑着点了点头,净手后,接过第一名有司手中的缁布冠,嘴里念念有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阎贞叩拜:“自当谨记。”
正宾又点了点头,郑重地将手中的缁布冠戴在阎贞头上,并为他系好冠缨。
阎贞再度叩谢,先朝父亲拱手行礼,又朝两边的亲朋作揖。
林英英连忙跟着大家一起回礼。
阎贞朝李自柔的方向笑了笑,忽视掉裴庆远“待会儿收拾你”的目光,便……离开了。
林英英不解,悄声问身旁的裴庆远:“他怎么走了?”
“阿贞要脱下身上的采衣,换上与缁布冠匹配的玄端服,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加之礼’便完成了。”
林英英轻轻“哦”了一声,抬头之际正好看见正宾正朝她看来。
正宾微微一笑,便别开了眼。然而就这一眼,林英英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压迫。
她不禁轻声叹道:“方才你说,阎兄的父亲会在亲朋中请一人作正宾,这个人肯定不是随便请的吧。”
裴庆远“唔”了一声。
“能作正宾者,必是德高望重之人。”隔着李自柔和裴庆远,姚崇朝林英英淡淡一笑。
三人在这里窃窃私语时,浑然未觉苏六郎旁边的高平,正在阴恻恻看着他们。
恰在此时,阎贞果真头戴缁布冠,身着玄端服,昂首阔步地回来了。
然而他只向众人行了个礼,便又……离开了。
呃?
这次不等林英英开口,裴庆远便解释道:“阿贞现在要去脱下缁布冠,以便回来继续‘再加之礼’。”
……好复杂。
不久后,阎贞归来,按照之前的步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正宾一一念完祝词,依次给他戴上皮弁冠、爵弁冠。
如此,“三加之礼”完毕。
三加冠之后,又是醴礼。
阎贞从正宾手中接过盛了醴酒的觯,左手持觯,右手取干肉蘸肉酱,行祭食礼,然后用角质的小勺,从觯中舀出醴酒,浇地而祭。如是三次。
整个过程异常繁琐,却又庄严肃穆。
林文显不禁朝林英英叹道:“阿兄,我这次才知道了什么叫名门望族。”
林英英还未说话,裴庆远突然脸色一变:“不对!”
从观礼开始便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自柔,也回过神来:“裴七郎,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裴庆远双眉紧锁,一脸担忧:“阿贞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裴庆远和李自柔是最了解阎贞的人,他俩若觉得有异,想必确实有异常。
林英英不便多嘴,只在一旁默默地听,不想裴庆远却朝她轻声解释道:“阿贞今天的冠礼太隆重了。”
隆重?
阎贞作为阎立本之孙,冠礼隆重不是应该的吗?
“醴礼毕,冠者拜见母亲。”
随着赞者的唱和,阎贞辞别众人。
裴庆远看着阎贞远去的背影,轻嗤一声:“她哪里配做阿贞的母亲!”
林英英下意识转头看裴庆远,不想却撞上姚崇的目光。
姚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英英瞬间福至心灵,难道阎贞在家并不受重视?
“冠者至,请正宾赐字。”
当赞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林英英才发现阎贞已经回来了。
是了,哪怕林英英对冠礼一窍不通,也知道男子二十及冠后,方可取字。
“礼仪既备,令月吉时,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世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元礼。”
正宾朗声念完,阎贞含笑叩拜:“元礼谢正宾赐字。”
“元礼?”裴庆远咂摸两声,悠然一叹,“阎十二这小子,以后不能随便欺负了。”
语气里有淡淡的怅然,更多的,是欣慰。
当阎贞拜谢完尊长和亲朋,赞者终于宣告“冠礼结束,请宾客赴宴”。
众人四散走开,苏六郎等人,齐刷刷跑到阎贞跟前,欢快地向他道贺。
裴庆远本来也要冲过去,却见高平几个跨步,挡在了林英英姐弟跟前,于是站在原地未动。
姚崇和李自柔也停止了挪动脚步。
高平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林英英一番,朝林文显问道:“你怎么也在此处?”
林文显下意识看了林英英一眼,梗着脖子回道:“自然是阎兄邀请的!”
“哦?你们兄弟不仅在长安城出尽风头,如今还能得河南阎氏青眼,我真是小看了你们。”
说完,又瞥了一眼林英英,“林八郎?你的设计如今在长安城被人交口称赞,恐怕要不了多久,我父亲将作少匠的位子,就得交给你来做了。”
林英英根本不想理他,而高平却依然不依不饶:“不过,八郎,我作为过来人,叮嘱你一句话,当心……登高跌重啊。”
这话可谓是十分不好听了。
裴庆远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不料李自柔突然越过裴庆远,拉起林英英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朝高平气呼呼问道:“你什么意思,嫉妒么?”
糟糕!
李自柔维护林英英心切,与扮做“林文英”的她举止亲密,落在心都是脏的高平眼里,不知会被想成什么。
果然,高平朗声大笑:“高某竟不知,岳家的人个个都有本事,不仅内弟与姚参军、裴七郎交好,堂弟八郎更是得县主青睐,以后我这个做姊夫的,怕是也要求八郎庇护一二呢。”
说着,眼神扫过林英英与李自柔交握的手。林英英想躲开,奈何手被县主死死抓住,根本就不能挣脱。
李自柔冷哼一声:“你想要英……八郎庇护,也得看八郎愿不愿意庇护。”
高平玩味地笑了笑,眼神再度在林英英与李自柔交握的手停留片刻。
李自柔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林英英的手,对着高平凶道:“你看什么看?”
讨了个没趣的高平心里愈发不满,哼了一声,对着阎贞装模作样地恭贺了几句,才与众人拱手作别。
高平一走,李自柔连忙给林英英道歉。
林英英大大方方地笑道:“你也是为了维护我。今日是阎兄吉日,别让无关之人、无关之事扫了兴。”
裴庆远却微微皱起了眉:“他……是不是看出你是谁了?”
“认出来倒也好了。”林英英轻轻一叹,“就怕是另外一种可能了。”
李自柔还未反应过来,裴庆远却是懂了林英英的意思:“你放心,我会想办法。”
林英英还想说什么,就见阎贞终于应付完其他人,跑过来夸张地向他们行了个礼。
“阎某谢过大家!”
然而裴庆远却一把拉起阎贞,拽到一旁,一脸严肃地说道:“阎十二,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