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门外,裴庆远亲眼看着林英英进了宅院,才收回了目光。
方才从知道长公主修建暖阁的消息,林英英就一直心不在焉。
裴庆远又如何不知,她这是心思又全在设计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林英英有着让他着迷的魅力,只是……
一直自诩讨人喜欢,是长安少女春闺梦中人的裴庆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为了林英英能够用真名行走,他特意派亲信,在临川长公主回长安的路上,说起勋乡县主府浴室保暖设计的事,长公主已经对设计者产生了兴趣。
那日只要自己插科打诨地帮腔,一定可以让林英英得偿所愿。
想到这里,裴庆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暮鼓之声随着秋风传来,裴庆远打了个寒颤,不禁拢了拢衣袖,心里却异常温暖。
他连忙拍了拍黑色骏马的脖颈。骏马带着他,快速穿过延康坊,一路向东,横穿过朱雀门大街,却没有进入繁华的平康坊,而是走进平康坊以南、间隔两坊之地的永宁坊。
永宁坊南门之西,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正是裴府——河东裴氏中眷裴一支的独苗、大唐未来名将裴行俭的住处、裴庆远真正的家。
裴庆远一把将缰绳甩给阍室的门卫,正要往里走,却见他的贴身侍从阿青竟候在这里。
阿青焦急地往上贴:“七郎,你总算回来了!”
“我今晚不是比平时回来还要早吗!你在这儿做什么?”
阿青面露难色:“七郎随奴去中堂便知。”
裴庆远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华丽的中堂,他的父亲裴行俭果然端坐其中。
裴宅中堂,如裴庆远在苏府的小院一样,也用文柏为梁、以沉香和红粉作涂料,所以堂内即使不熏香,也有一股清幽的香味,格外……提神醒脑。
裴庆远嗅了嗅鼻,心里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朝裴行俭行了个礼。
出乎裴庆远的意料,向来对外人温和、对他暴躁的裴行俭,竟指了指旁边的蒲团,挂起了一张笑脸:“陪阿爷说说话。”
裴庆远挑了挑眉,跪坐在裴行俭的右下首。
“你比阿贞还要大一些,如今阿贞已经寻了差事,不日就要出发,你还白日在家昏睡,夜里出去鬼混,真是……”
裴行俭努力营造的慈父形象瞬间崩盘,手伸在半空,不知为何又生生忍住,憋闷地轻斥一声,“哼!”
裴庆远缩了缩脖子,见裴行俭只是沉着脸,意料之中的疾风暴雨并没有出现,于是狐疑地看了裴行俭一眼:“阿爷,你可是有什么喜事?”
“混账东西!”裴行俭一拍几案,震得嘴边的胡须都飘了飘。
裴庆远一笑:“嘿,这才是我阿爷。”
裴行俭:……
裴行俭平复了好一会儿,饮尽了三杯酒,才又戴上了慈父的面具,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年初便及冠了,偏偏这几年我远在西州,没能好好管你。年少的时候,你怎么玩都无所谓,但长大了,便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裴庆远一脸不耐烦:“阿爷又要为我谋个一官半职?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对做官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你与阿贞交好,如今他要从军,你就没有一点触动?”
裴庆远:……
“我此番回东都述职,特意向圣人请求先回长安一趟,一来看望你祖母,二来应你阎叔相邀,为阿贞加冠;但最重要的是给你谋个差事。你是我裴行俭的儿子,虽然顽劣了一点,但还算聪明伶俐。如今为父虽然不得志,但若为你求取官职,圣人也定不会亏待于你,这次你就随我去东都。”
裴庆远无所谓地笑了笑:“孩儿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条条框框,就不给阿爷丢脸了。”
“放肆!”
裴行俭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答应了裴老夫人,恨不得当场对裴庆远动粗。
“阿爷,我和阿贞不一样,他自小的梦想,便是从军,‘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至于我嘛……”
裴庆远突然卖起了关子。
裴行俭期待地看着裴庆远:“你什么?”
裴庆远双手一摊,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想做一个浪荡不羁、游手好闲的纨绔。”
“竟然如此不长进!”裴行俭眉头紧锁。
裴庆远反问:“不长进又何妨?家中有阿爷,又有兄长,光庭以后也会长大,阿爷又何苦逼迫我一个浪子呢?”
“嘭”的一声,裴行俭面前的水晶酒杯摔碎在地,碎片甚至溅到了裴庆远身上。
裴庆远一动不动,任由一块碎片划破他的右手,瞬间鲜血直流。
裴行俭一愣,不耐烦地吼道:“来人,给他包扎一下。”
“不用了,阿爷,些许小伤而已。”
裴庆远一改往日的洁癖作派,竟不以为意地拿衣袖按住了伤口。
白色蜀锦上浸染出一片血红,仿佛一朵赤色牡丹,绚丽又妖娆。
裴庆远就着按伤口的姿势,朝裴行俭拜了拜:“阿爷的一片爱子之心,孩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孩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要让阿爷失望了。时候不早了,阿爷早些歇息。”
裴行俭咬牙又要发作,却见继室库狄氏走了进来。
库狄氏见到中堂内的情景吓了一跳。她径直走到裴庆远身边,关切问道:“景舒,这是怎么了?”说着又回头瞪了裴行俭一眼,“你就不能同他好好说话么?”
裴行俭虽然心疼,但毕竟拉不下大家长的脸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库狄氏也懒得理他,轻轻推了推裴庆远:“你快下去吧。”
裴庆远深深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又拍了一下几案:“还不滚下去?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我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许去!”
裴庆远脚步顿了顿,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到裴庆远染血的衣袖,阿青也吓了一大跳:“七郎,这是怎么了?”
裴庆远没有回答,推开阿青快步走向自己的院子,阿青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心里有些乱。
其实他知道阿爷一心在为自己未来打算。可是阿爷还在贬谪之地,阿兄在东都也很是艰难,如果自己也趟进这滩浑水,那裴家势必会卷入权力的漩涡中。
如果当年的事再发生一次,那屠刀又会再一次落在裴家头上。
更何况,他还有一番私心——
当父亲让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离开这座有她的城池,他有些舍不得。
进了屋他直接把阿青关在了门外,将染血的外袍脱下,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便躺在了软榻上。
门外的阿青急得团团转,他也知道裴庆远的性子这是闹起了脾气。如果自己再多话,只会更加惹恼了他,所以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好在此时库狄氏和侍女青桔的到来,让阿青仿佛看到了菩萨,赶紧行了个礼,给两人开了门。
裴庆远早听见了动静,却只是假寐。
库狄氏给青桔使了个眼色,青桔将药酒倒在丝帕上,轻轻拉起裴庆远的手,用丝帕擦他手上的伤口。
裴庆远这才抖了抖手、睁开了眼,然后叹了口气,又闭上了。
“你阿爷也是为你打算,你不愿意又何必与他呛声?”
库狄氏叹了口气,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但还是一团孩子气的继子,她也不方便把话说得太重。
裴庆远的眼睫抖了抖,似乎是听进去了,却没有应声。
库狄氏又轻声道:“你阿爷我已经劝住了,你这几日就别往外跑了,等他回来同他缓缓地说。”
“阿娘,其实……”裴庆远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库狄氏又叹道:“你毕竟不是我亲生,我知道你不愿意入仕,可如果深劝你阿爷,未免落下继母故意养废继子的名声。我倒不介意,但你阿爷面子上不好看。其实你阿爷心里是疼你的,你们父子之间也别左着性子,你如何想的,便照实同你阿爷说。”
裴庆远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库狄氏也不好在已经成年的继子房里多留,见青桔已经包扎好伤口,叹了口气便带着青桔出去了。
等库狄氏离开,裴庆远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转了转眼珠,跳下床打开门探头出去,却发现门窗外甚至房顶都站着身披轻甲的护卫,听到动静都齐齐冷漠地看着鬼头鬼脑的裴庆远。
看来裴行俭早就猜到这个儿子不会老实待在家里。
裴庆远清了清嗓子,又重新将门关上。
这些人怕都是阿爷的死忠,自己恐怕一时难以出门了,可后日与林英英约定之事,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