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长安城的黄昏如约而至。
一身道姑打扮的林英英,踩着坊门关闭的时间进入了城西延康坊,来到一座紧闭的宅院大门前。
她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写着“林宅”的匾额,又看了看天色,似乎有些焦急。
这时,就听数声马鸣声响起,十几匹马踏着欢快的步伐,从长街尽头呼啸而来。
林英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她掀开遮住脸的帏帽,直接用青衣道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随即迅速牵着马躲进了暗处。
刚刚幽静的宅院外,因为这群人的到来,立刻变得欢闹起来。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伴着这春夜的和风,酥酥麻麻吹进林英英耳朵里。
林英英莫名觉得耳熟,探出头来看,却见那紧闭的大门轰然大开,一群彪悍的娘子阿婆从里面涌出来,手持棍棒,见人就打。
那些郎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嘻嘻哈哈,轻轻巧巧躲避着棍棒的袭击。
大唐婚俗,婚礼之日,亲迎的新郞一般会受到女方亲属的戏弄甚至杖打,此风之行连皇帝都不能免俗,是为拦门下婿。
按理说,女方家都会先隔着门戏弄新郎一番,没想到自家竟然这么轻易就开了门。
就算阿爷很看重高平,也不应该这样急切,没得让人看轻了阿姊,更何况这高平……
林英英冷哼一声,把缰绳随手一扔,趁乱冲进人群,抢过一个娘子手中的棍棒,逮着那唯一穿青袍红裳的郎君狠狠地追打。
“道长,这是迎亲的下婿礼!”
“快住手!快住手!不能真打呀!怎么就逮着新郎打了!”
“这女冠不会与新郎有仇吧?”
……
周围疑惑声、制止声不断,林英英浑然不觉,使出浑身力气猛打,反正新郎又不能还手。
棍棒敲击在新郎身上,发出“啪——啪——”的沉闷响声。
每敲击一下,林英英恨不得高歌一声:我当然知道这是下婿礼!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疯道,看我不打死你!”
新郎高平终于反应过来,暴怒一声,正要抢过木棍回击林英英,却被另一个人抢先了一步——
“小道长,手酸无?”
银色月光下,一只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林英英手里的木棍,随即又是一声轻笑,“道长纤纤柔荑,若累着了,裴某实难心安。”
林英英愣了愣,隔着纱制的帏帽,看见了一张模糊而带笑的脸。
他竟然也来了……
“咕——”的一声,林英英恍然回神,透过帏帽,看见他肩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只灰褐色的大鸟,大鸟右脚上还缠着白绫。
是昨夜的那只鹞鹰。
林英英长眉一挑,果断放下木棍,后退一步,长袖一挥,静静站在众人中。
她身形本就修长纤细,这样衣袂带风地往这儿一站,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疯道!你是何方妖——”高平气急败坏,想要上前理论。
那肩上站鹰的裴姓郎君,再一次截断了新郎的话,朝她温柔地笑了笑,一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模样:“敢问道长,可是与高兄有旧?”
林英英清了清嗓,压低声音:“并非有旧,贫道偶然路过,想救你这位高兄的性命罢了。”
压着嗓子说话,使她的声音带了点低沉的嘶哑感,高平轻蔑地扫了林英英一眼:“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与你这疯道计较,你速速离开吧。”
林英英却大声反问他:“兀那新郎,你近日可是背了杀孽?”
众人面面相觑,唯那年轻郎君了然地对着林英英挑了挑眉。
“你莫要胡说!”
高平吼了一句,可能扯到了被打的嘴角,又发出“嗞”的一声,在寂静的夜晚分外明显。
裴姓郎君却是一笑:“高兄既然问心无愧,那不如听听这骗人的女冠到底要如何?如果她血口喷人,我们就将她送官可好?”
高平却变了脸色:“高某问心无愧,又何必听她胡说。今日没有功夫与她磨牙,赶走便是了。”
高平作势就要赶人,林英英立刻指着高平的后背喊道:“既然问心无愧,那你背上为何趴着一个女人!”
林英英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毕竟在人家成婚之日,突然跑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道士,不由分说地在意思意思打一打的婚俗“下婿”环节里,毫不留情把新郎痛打了一顿,现竟又说出这种让人后背发凉的话,委实是有些晦气。
众人齐齐向着高平看去,高平脸色惨白,回头看了一眼,见后背空空,怒喝一声,紧握拳头,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疯道休要胡说!”
“我刚刚路过,正是看到了你背后的女子,本想救你一命,不想你竟然不识好歹,那我不管也罢,日后你大难临头,莫要来求我。”林英英作势欲走。
大唐信奉道教,这女冠莫非是来……救人的?
除了那裴姓郎君玩味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其余人目瞪口呆看向高平。
高平脸色铁青,一个伸手,抓住了林英英的帏帽,将将要扯下来,嘴里振振有词:“高某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林英英躲闪已来不及,索性定了定神,等待帏帽落下。
一声鹰唳,那只鹞鹰腾空而起,又一个俯冲,啄向高平的手。
“啊——”高平一声痛呼,放开了林英英的帏帽,而他那只没被鹰啄的手,却抽出随从身上的一柄剑,就要袭向林英英。
“高兄,过了。”
裴姓郎君慢悠悠走过来,那只鹞鹰轻轻落在他肩上,歪头看向林英英,眼睛一眨不眨。
高平瞬间收起怒容:“七郎,此人满嘴胡言,蛮横阴毒,不能轻易放过。”
裴七郎嘴角一弯:“不过一年轻女冠,倒是有几分率真可爱。”
他肩上的鹞鹰甩甩小小的圆脑袋,抖抖雪白的尾羽,亲昵地蹭了蹭他,仿佛在附和他的话。
“七——”
“高兄另有高见?”
他摸摸鹞鹰没被白绫缠绕的脚,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声音却懒懒的,有点厌倦的味道。
高大郎讪讪一笑:“七郎一向怜香惜玉,高某自愧不如。”
“不止。”
裴七郎转向林英英,勾唇一笑,“不香不玉,我也怜惜。”
“裴某看道长不像无理取闹的人,莫非真有天机泄露?”
“七郎怎么也被这疯道糊弄了?”高平龇牙咧嘴地抽了抽嘴角,瞪向林英英,“说!是谁派你来招摇撞骗的?”
“你背上那女子豆蔻之年,一双柳叶眼,右腮还有一颗胭脂痣,你可认识?”林英英没有回答高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高平刚想否认,就又被林英英打断,她煞有其事地看着高平身后,做出对话的样子:“你叫青娘,是这位新郎的侍女?”
世人迷信鬼神之说,看向高平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怀疑。
“你,你胡说什么?”
高平慌了,作势要打,裴七郎却一个伸手,拦住了暴跳如雷的高平,语气促狭:“高兄,裴某倒是觉得这女冠的话格外有趣,既然是胡说,不若且听她说说,就当是助兴了。”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高平竟然还有几分怕他,悻悻的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林英英感激地看了裴七郎一眼,才一板一眼地继续:“青娘说她昨日随你围猎犯了小错,你就将她打杀,她心怀冤屈才会盘桓不去,待她成了气候,自会取你性命。”
话说到这份上,心中有鬼的高平也有了几分怀疑:“分明是她扛不住责打……”
林英英心里一痛,紧紧捏着自己的手,从大千世界而来,见惯了人人平等,如今只恨这个时代视下人之命如草芥,这样暴虐之人竟然不能奈他何。
即使她为了阿姊将这件事捅出来,也并不能伤到这高平分毫,甚至让他名声有损都做不到。
“你性情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动武,尤其是对弱势女子。岂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贫道方才打得并非是你,而是你背上之恶鬼,刚刚贫道已经劝她往生,而你若想安好,须做好三件事。”
林英英故意顿了顿。
高平冷着脸一言不发。
不料裴七郎却认真捧起了场,他甚至朝林英英行了个礼:“敢问道长,是哪三件事?”
林英英忽然觉得这裴七郎也顺眼了不少,只恨自己走得匆忙,没带柄拂尘装神,只好挺直腰板,朝着高平走近两步。
她举起白皙修长的右手,说得掷地有声:“第一,修身养性;第二,不可打人,尤其是女人;第三,敬重妻子。你若有违背,大喜之后,大灾必至。”
众人窃窃私语,裴七郎适时做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高平脸黑如炭,强压下心里难得的一点惴惴不安,还欲再说什么,就忽然听到一声轻咳。
林英英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绯色公服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敞开的大门中间,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正是新娘的父亲林衡。
林英英莫名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