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衡看到林英英似乎并不意外。
但众人却对林衡的出现感到些许出乎意料。
新郎迎亲,新娘家得矜持,甚至要故作不愿,所以才有下婿礼。而新郎没有迎出新娘之前,按照习俗,都无法见到新娘父母。
作为新娘父亲的林衡如今提前出现,众人都猜测会不会是与这女冠的一番话有关,都存了看好戏的心思,而林衡却只是对众人抱了抱拳,而后对着高平道:“时候不早了,大郎进门迎亲吧。”
高平如释重负,恭恭敬敬朝林衡行了个礼:“多谢林公。”
“以后便要叫丈人了。”林衡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可见对这个女婿很是满意。
高平瞥了林英英一眼,带人迈步进了林府。
裴七郎也拍了拍肩上的鹞鹰,鹞鹰发出“咕咕”的叫声,随即展开双翅,落在门外的梧桐之上。
鹞鹰一走,裴七郎便向林衡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久闻林少匠精通营造之术,想必对家中正堂做了一番设计。祖母正想改造正堂,让我来学习呢。”
林衡是陛下新封的将作少匠,和高平父亲一样,主要职责是协助将作大匠负责土木营建,相当于皇家建筑师兼土木工程师。
唐代住宅里,正堂是整个宅院中最华丽的厅堂,是家里举办重大活动或者男主人会客的地方,林家今晚的婚礼就将在这里举行。
裴七郎一句话,既恭贺林衡升官,又表明对婚礼的期待,简直正中林衡下怀。
果然,林衡瞬间喜笑颜开,看向这长得过分标致的少年,言辞温和:“敢问小郎君是哪家贵子?”
裴七郎瞥了眼林英英,即向林衡颔首正色道:“裴某行七,名庆远,字景舒。家父现为西州都督府长史,也与林公同朝为官。”
林衡脸色一变:“可是我大唐苏老将军高徒、河东裴长史家的小公子?”
大唐苏老将军、徒弟又姓裴……
林英英忍不住多看了裴庆远一眼,这个风流不羁的公子哥,竟然是大唐“儒将之雄”裴行俭的儿子。
这大唐果然遍地名流,昨日那叫门的小子不就是阎立本的孙子么……
裴庆远眉开眼笑:“原来林公也听过裴某名字。”
林衡抽了抽嘴角:“裴家七郎,风流俊秀,潇洒不羁,谁人不知?”
林英英轻挑眉头。林衡的性格,跟四四方方的房子一样板正,如果他喜欢裴庆远,绝对不会这样夸人。可是一向渴望攀上士族门阀的父亲,竟然不愿结交这个出身河东裴氏的裴庆远?
裴庆远哈哈大笑:“裴某惭愧,让林公见笑了。”
林衡又恢复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向林英英:“来者是客,今日小女大喜,请道长喝一杯喜酒再走。”
说完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转身回屋。
林英英跟上林衡到了书房,一合上门,就摘下帷帽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阿爷。”
“胡闹!”
林衡皱着眉撇开眼,终没有忍住,吼了她一句。
林英英低声解释:“我也是为了阿姊……”
林衡不耐地摆摆手,叫婢女送了一碗蔗浆给林英英,看到她喝完,才说道:“日落前,我才收到你寄来的急信。信中说,高平因为一点小事,失手打死了婢女,你担心你阿姊嫁过去受辱。你这样说,是想将你阿姊与婢女相提并论么?如今你还抛头露面如此行径,如果让人知道,那我林家岂不是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林英英并不苟同,见微知著,那高平对待下人尚且如此,又怎可期待他能温柔对待性子软弱的阿姊。
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可阿姊性子善良,也曾对她多有照拂。她是真想阻止这场婚礼。可是她若这么做了,林家就完全无法在长安立足了,她一介女冠倒无所谓,但她的兄姊弟弟,会受她所累。
毕竟在讲究门第门风的时代,她这颗老鼠屎,可真就坏了一锅汤了。而且从父亲和弟弟的来信来看,她的阿姊和阿姊的生母,对这场婚礼应该是挺满意的。
情急之下,她能做的也只是想办法让高平高看阿姊一眼。
蔗浆甜得发腻,林英英又喝了杯水,才润去嘴里的味道,耐着性子解释:“阿爷,我也是为了阿姊好。”
“为你阿姊好,你就不应该胡闹!”林衡板着脸拍了下桌子。
林英英还想解释,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凌厉的女声:“三娘好生厉害,竟然要毁你阿姊的好姻缘!”
林英英登时变了脸色。
一个斜飞入鬓、眼里透着精光的美妇人,施施然走进来,言谈举止间颇有当家主母的气势,她便是林英英长姊林巧巧的生母姜氏。
姜氏虽然是林衡的妾室,但林衡发妻柳氏体弱多病,她又出身商贾之家,精于算账,一直代为持家,把林家上上下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自从六年前柳氏去世后,林衡一直没有再娶,如果不是律法规定,不能以妾为妻,他早把姜氏扶正了。
“高大郎出身渤海高氏,又是高少匠的嫡长子,本人更是身姿雄伟、才华出众,巧巧觅得如此佳婿,三娘竟然装神弄鬼,妄图阻碍你阿姊的姻缘,万一泄露出去,置你阿爷于何地?置林家于何地?林家岂不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姜氏不愧深得林衡喜爱,字字句句戳中林衡心窝。
林英英不咸不淡地说道:“阿姨放心,只要阿姨管住嘴巴,这事也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林英英话一出口,脑海里突然闪过裴庆远门外的表现。
他……应该没认出我来吧?
姜氏下意识捂住了嘴,又仪态大方地放了下来,娇娇柔柔地说道:“为了林家,我什么委屈都愿意受,何况保守这么大的秘密。”
“既然如此,那此事便罢了,你且呆在这里莫要惹事。”林衡神色稍霁,开始和起了稀泥。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劝说林衡:“阿爷刚刚也看到了,高平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今日可以打婢女,来日也可能打阿姊。只刚刚在外面的几句话还不能让他有所收敛,不如按信里说的……”
“胡闹!正堂乃一家风水之地,岂可装神弄鬼!”林衡有了几分怒意。
姜氏看在眼里,也随即冷笑道:“不过一贱婢,打死了就打死了,有什么要紧。”
林英英心里一冷,看向林衡:“阿爷也这么认为?”
林衡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社会良贱有别,既然是依附于主家的贱民,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林英英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女子在这个时代被人轻视也是难免,可悲的是就连自己的亲人都如此认为。
姜氏兀自喋喋不休:“三娘从不关心家里的事,从十岁起,在道观一住便是六年。这次急匆匆赶回来,肯定是听到了高家娶妻的谣言吧。”
“谣言?”
姜氏柳眉倒竖:“三娘是因为高大郎没有选你这林家嫡女,心有不甘,所以故意搬弄是非吗?”
“你——”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正堂传来笑闹声和起哄声,屋内的三人互相看了看,知道新娘要和新郎相见了,那接下来……
林衡果断起身,姜氏连忙替他整理衣冠。他昂首走向屋外,叫住了林英英:“你在这儿休息,哪里也别去。”
林英英顿住了脚步,目送林衡和姜氏离开后,打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两个常随,都是林衡的亲信。
其中一人还对着林英英行了个礼:“道长请在此处稍坐,我家主人送完新娘还有事向道长讨教。”
这是不打算放她出去了。
林英英无奈,“砰”的一声关上门,听着外面的嬉闹之声,有些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书房的后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