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英悄悄溜到正堂门外。
正堂内新郎新娘正在聆听林衡教诲,周围人面露喜色,一派言笑晏晏。
林家的正堂为了采光,没有建南墙,只用了几根柱子和其他三面墙支撑屋顶,像一个半露天的戏台。
可不就是一场戏嘛!
“戏台”内点满了不常用的蜜烛。蜜烛一点一点滴落,仿佛每一个被打女子口角的鲜血,滴在了林英英心上。
林英英捏了捏袖袋,探身越过围观的人群,四下看了看,又向上看正堂的屋顶,不料——
“道长是在找裴某?”
林英英吓了一跳,一个甩袖,袖中暗袋因为之前手的用力,已经破了线,这次直接破了个口,里面的轶袋和粉膏掉落在地。
林英英急忙捡起来,先将粉膏藏进去,又拍拍轶袋的灰,小心翼翼打开,仔细检查里面的两幅画是否损毁。
旁边的裴庆远噗嗤一笑。
林英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隔着帏帽与他漂亮的桃花眼对视,看出了他眼里的戏谑。
林英英先是一怒,后又一惊,裴庆远曾见过其中一幅画的全貌,难道……
“妙真道长,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裴庆远隔着帏帽,在她耳边幽幽一叹。
林英英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自己的道号念得如此百转千回,令人遐想万千。
林英英心思一转,确认裴庆远早把她认出来了。
可是他方才竟然会帮我?
裴庆远轻笑一声,摸摸肩上的鹞鹰,如珠如玉的声音又传进林英英耳朵:“妙真道长放心,裴某一定保守秘密。”
林英英眼前一亮,直愣愣盯着他……的鹞鹰。
“妙真道长?”裴庆远不明就里。
帏帽下的林英英畅快一笑:“借你鹞鹰一用,毁画之事两清。”
“大郎,大娘,望你俩从此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林衡话一说完,高平带着盖上蔽膝的林巧巧,拜别林衡,招呼一起来的人,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裴庆远突然“咦”了一声:“阿耀呢?”
旁人或许不懂,同来的人谁不知阿耀是裴庆远最宝贝的一只鸟,平时走哪儿都带着。如果不见了,他那脾气,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大家左张右望,高平突然叫了一声:“那梁上的可是阿耀?”
裴庆远豁然抬头,所有人跟着向上一望:一只白色尾羽的鹞鹰,稳稳当当站在支撑屋顶的大横梁上。
裴庆远松了一口气,朝它招手:“阿耀,下来。”
“咕咕——”
横梁是弯曲的,阿耀从中间拱起的部分滑到一边,又飞回中间,再滑到另一边,玩得很是起劲。
裴庆远生气地朝它轻吼:“再不下来,我可走了。”
阿耀张开双翅,俯冲而下,在快接近裴庆远时,缓缓收起翅膀,最终轻轻落在他肩上。
大家都被逗乐了,嘻嘻哈哈笑着往外面走,唯独高平一直望着屋顶,一动也不动。
林衡咳嗽一声,疑惑问道:“大郎在看什么?”
“这横梁弯度不小。”高平虽然只是简单陈述,却藏不住眼里的惊叹。
经他一提醒,众人又望了望,才发现上方的屋架,没有做任何装饰,由弯曲的朱红色木头,一根一根跌落式堆叠排列,每一根都像一轮弯弯的新月。
普通人没有看人家屋顶的爱好,不懂行的人也不明白这有何精妙,于是纷纷收回目光。
倒是裴庆远叹了一句:“此屋顶,乍一看,只觉华美大方、法度严谨;再一看,又觉幽远深邃,像一道通往苍穹的桥梁。”
林衡虽然不喜欢裴庆远,但听他夸出精髓,笑着耐心解释:“裴家七郎,不愧名门出身。此屋顶乃林某祖父设计,按照等级,林家房子的屋顶,不能使用象征天的藻井,祖父于是将这中间高两边低的弯梁,巧妙地排列在一起,那中间部分,从下面看,则是向上凸出,更显得门庭高大明亮。”
“林家不愧是匠造世家,这正堂果然不落窠臼。”林英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赞叹道。
高平一见她就来气,正要吼她,突然那最中间的大横梁上,一张泛着朱砂色的黄纸,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掉在高平肩上。
所有人大吃一惊,等发现是符纸,却又放下心来。
为了镇宅,有些人家会在屋顶放道家的符纸,一般藏在梁架和天花板之间,不被人看见。
林家正堂这屋顶,连遮挡梁架的天花板都没有,符纸只可能平行贴在横梁的上面,不小心掉下来,也情有可原。
然而高平看清了符纸上的内容,脸色大变:这上面并不是常见的道家云篆天书,而是画了两个人,一个人背后还背着另一个,可以看出背上的人做女子打扮,右腮上还有一颗痣。两人旁边还用小篆写了几个字: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林英英故作高深地悠然一叹:“贫道听说,林家先祖精通《鲁班书》,如今看来恐怕早就算到今日之事,打算庇佑一番,倒是贫道多管闲事了。贫道方才见新娘面若银盘,唇红齿白,更兼温良娴熟,乃是旺夫益子之相。高平,你婚前杀人,本是罪孽深重,今日婚礼,贫道已为你化解一二,如今又有林家先祖庇佑,近日定可无忧,但若想一世长安,惜新娘之福方为上策。天机不可泄露,贫道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高平虽面上装作不屑,但内心已经波涛汹涌。
《鲁班书》,一本关于土木营造的奇书,据传为圣人鲁班所著。里面除了土木营造,还有奇妙的道术……
绘着与那道姑描述情景一般无二符纸从懂《鲁班书》的林尚设计的屋梁上掉下来,正好掉在……
一阵风吹来,高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高兄,符纸上画的是何物?”裴庆远好奇地探过头来。
“不过是普通的镇宅云篆。”
高平匆忙将符纸一捏,没让裴庆远瞧见。他迅速看了眼屋顶,心里默念勿责自己的话,然后朝林衡郑重地拜了拜,随即牵起林巧巧的手,温声笑道:“娘子,我们回家。”
林巧巧虽然看不见他,却听出他声音温柔,带着无限的怜爱。她害羞地笑了笑,才发现他也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略微大幅度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林衡,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而姜氏,早已哭红了双眼。
夜色中,林英英目睹林巧巧登上花车,跟随骑着马的高平,在一众傧相的护送下,向着城东宣阳坊而去。
林英英轻轻叹了口气:“阿姊,我只能帮你到此了。”
“道长神机妙算,裴某好生佩服。”
林英英回头一看,皎皎月色下,裴庆远正站在林家门外,嘴角含笑,眉眼弯弯。
一如昨日。
林英英心中一颤,攀着将要合上的林家侧门,诧异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裴庆远委屈地撇了撇嘴:“道长好狠的心,刚用完裴某,便把裴某踢开了。”
林英英二话不说就要关上门。
“诶——”裴舒急忙撑住门,轻声说道,“那婢女已经妥善安葬了。”
林英英神色一怔:“……谢谢。”
两人隔着一顶帏帽,在宁静的月光下相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昨夜那山间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