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路滑,能否容我等进去避雨?”
林英英从门缝里看见一张年轻郎君极具冲击力的脸,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此处乃我家私宅,诸君还是另寻他处吧。”
知道林巧巧成婚,接到信的林英英本打算回家道贺,不想路遇大雨,只好先到林家别院避雨,不想却遇到了一群陌生男子。
她虽身着男装,但将陌生人引入院内还是有些不便。
“诶——”门外的年轻郎君双手撑住即将合上的大门,面露疑惑,真情实意地问道,“长成裴某这样的,也不行?”
即使做男子打扮,林英英的脸还是红了。
“景舒!”
一个抱着一只像鹰一样的灰褐色大鸟的俊朗少年凑过来,笑嘻嘻地解释,
“小郎君莫怪,阎某行十二,这是我的好友裴七郎,都是长安人士。今日我们游猎南山,不料晚归之时同伴受伤,又突遇大雨,想寻一室处理伤口,适逢此院……还望郎君行个方便。”
“受伤?”林英英打量了下这二人,一点没看出受伤虚弱的模样。
裴七郎立刻指了指阎十二怀里的大鸟:“受伤的,是我的鹞鹰。”
林英英仔细一看,雨水把鹞鹰的羽毛全淋湿了,它缩在阎十二怀里,瑟瑟发抖,而右脚有明显的血色。
林英英面露迟疑,阎十二连忙表态:“我们给它处理完伤口便走。”
裴七郎掏出一个浑身湿透的小袋,打开后直接递给林英英:“这是谢礼,若不够——”
林英英看也没看袋里的东西,却瞧见鹞鹰那水汪汪的圆眼睛,正可怜巴巴盯着自己,有一瞬的犹豫。
阎十二赶紧又道:“郎君放心,我等也都是官家子弟,不是什么歹人,在下出身河南阎氏,祖父忝居工部尚书兼将作大匠一职。”
竟然是大唐画家阎立本的孙子!
林英英看了阎十二一眼:“既然如此,你们便进来吧。”
裴七郎抱过鹞鹰,和阎十二踏着雨水走进来。
林英英把他们引向客室,却发现阎十二率先进去,在客室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朝裴七郎摇了摇头,裴七郎才摆出一副自诩风流的神态,大步流星跨进客室。
林英英找出药粉和干净的麻布,又打了一盆清水,递给他们。
阎十二千恩万谢地接过,裴七郎却拿起麻布,轻微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才麻利地帮鹞鹰处理完伤口。
裴七郎轻轻拍了拍鹞鹰的脑袋。鹞鹰抖了抖羽毛,它身上的雨水全部甩在裴七郎身上。
“臭小子!再不带你出来玩。”裴七郎作势欲打,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鹞鹰顶着一头软毛,蹭了蹭他的手,发出“咕咕”的叫声。
遥远的记忆破空袭来,林英英情不自禁摸了摸头发,愣了愣神,又失落地移开。
裴七郎和阎十二果然信守承诺,待包扎好伤口就抱起鹞鹰,向林英英道了谢便走。
林英英关好别院大门,小跑着回到寝室,却发现那只鹞鹰正站在她拉起竹帘的直棱窗上。
“你怎么回来了?”
鹞鹰歪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衔走了窗边榻上的一个轶袋,向外飞去。
林英英跟着它,冲向大门。
“卷轴上所画何物?”门外的裴七郎,正站在屋檐下,疑惑地看着一幅湿漉漉的长卷。
“还我!”
林英英一时情急,去抢卷轴,结果打湿的画纸瞬间碎成两半。林英英捧着两幅残画,心都在滴血,却又不知气往何处发。
裴七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将手中的半卷残画递给林英英:“原来是道长之物。阿耀顽劣,妙真道长……莫怪。”
林英英一愣,却发现自己女冠的度牒竟然也在裴七郎手中,不顾礼仪的也抢了过来。
“咕咕。”那只鹞鹰突然朝林英英叫了一声。
“裴某还从未见阿耀主动搭理人!”裴七郎吃了一惊,“阿耀在向道长——”
“裴君……救我……”
一个披头散发的娘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跪在地上,双手攀住了裴七郎的腿。
裴七郎下意识向后一跳,小娘子失去了攀附物,颓然向前扑在了地上。
三人大吃一惊。
林英英急忙跨出门槛,蹲下身,扶起地上的人,借着月色,看清了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右腮还有一颗胭脂痣,口鼻处鲜血汩汩。
阎十二一声惊呼:“这不是高大郎的婢女青娘吗!怎么伤成这样?”
裴七郎倒吸一口凉气:“何人伤你至此?”
“七郎,这贱婢弄伤阿耀,高某特地带她来谢罪。”
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跳下马,冲过来毫不留情朝婢女踹了一脚,婢女发出一声呜咽,气若游丝。
“你——”
裴七郎脸色一变,一向舌灿莲花的他,竟说不出话来。
林英英再次扶起婢女,朝裴七郎一吼:“快把她抱进去!”
裴七郎看着满身血污的婢女,迟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林英英大吼一声:“快啊!”
“道长,七郎怕——”
裴七郎一个眼神截断了阎十二的话,俯身正要抱起婢女,不料那男人却抢了过去,随手一扔:“怎能让这贱婢脏了七郎的手!”
“高兄,你简直糊涂!”
裴七郎低吼一声,和林英英同时出手,然而依然没能阻止婢女的头磕向石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林英英暗道不妙,奔过去,颤抖着翻过她的脸,赫然看见她惨白的额头上有一个大洞,洞口不断冒出鲜血,又被大雨很快冲刷干净。
“啊——”
她吓得往后一倒,跌坐在地上。
裴七郎伸手一探婢女鼻息,神色一惊,轻声叹了口气:“她已经死了。”
林英英怔怔看向裴七郎,指着凶手:“他……他竟敢虐杀婢女……”
“那又怎样?”那男人啐了一口,“她是我的婢女,我是失手伤她,按律无罪!”
无罪?真是贵贱有别!
林英英笑了一声,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裴七郎心里发酸,瞪了男人一眼:“高兄的手未免太重了些。”
“高兄”一愣,赔笑道:“七郎,这次我们一起进山游猎,你身边连个仆从都没带,谁帮你喂阿耀吃食?高某也没想到这婢女手上没个轻重,竟然在喂阿耀时,伤了它。阿耀是你的宝贝,高某必须给你个交待。”
“是吗?”裴七郎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眼神却很冷。
阎十二冷冷说道:“都说了我会喂它的。阿耀性子野,我和它接触了许久,它才允我碰,七郎明明提醒过高兄。”
林英英越听越难受,一个奴婢的命,在高平眼里,还不如一只鸟!
虽然知道此事和裴七郎无关,但一想到他们是一伙的,她心里就止不住厌恶。
她捡起地上的雨簦,撑在了婢女脸上,轻轻擦去她脸上血污,声音无悲无喜:“别怕,我为你超度。”
“小子,你莫管闲事!”
“高兄”烦躁地挥开了林英英,一把将婢女抱上马,“高某自会处置。”
林英英不知哪来的力气,奔过去拉住了马的缰绳,从牙缝里挤出字:“你要带她去哪里?”
“滚开!”
“高平!”
裴七郎几个大跨步走过来,低声安抚林英英,“你放心,有裴某在,一定会好好安葬她。”
然而林英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喃喃问道:“你叫高平?长安高少匠家的高平?”
裴七郎愣在原地。
高平轻蔑一笑:“吓住了?不错,正是高某。”
林英英心里突突地跳,她努力屏住呼吸,心里闪过万千思绪。
“小郎君?”裴七郎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林英英摇了摇头,死死盯着高平,一字一句说道:“高平,你且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
……
料峭春寒,林英英望着月华如水,情不自禁抱了抱自己,低声一叹:“愿她来生再不遇恶人。”
裴庆远不动声色地斜跨一步,恰好替她挡住风口,笑了笑:“还是这个声音好听。”
林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压着嗓子说话,难怪觉得喉咙痒,也难怪阿姊没把她认出来。
她咳嗽几声,结果一不小心咳过了,差点喘不上气。裴庆远想拍拍她的背,手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
林英英没发现裴庆远的小动作,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今天劳累了一天,只想赶紧打发裴庆远走:“你去而复返,到底想干什么?”
裴庆远展眉一笑:“在下想知道,今天若没有阿耀将符纸放到屋梁上吓唬高平,道长会怎么做?裴某不信道长没有后手。”
“今晚有风,现在是二月,吹的是东北风,正堂又没有南墙,当他即将出正堂时,我躲在屋外东北方向一扔,卷起的符纸就会顺着风,吹到他身边。”
“他和你阿姊出来的时候,侧后方会跟着我们,符纸有可能吹到我们身上。”
“不,最多吹在你身上,而且你一定会抓住符纸。”
“为何?”
林英英不情不愿地嘟囔一声:“他们不都听你的吗?怎会让你走后面?”
裴庆远哈哈大笑:“那道长怎么知道我会抓住符纸?”
“你这种养鸟的人,抓空中飞来的东西,不是下意识吗?”
“有趣,有趣!”
裴庆远抚掌大笑,“裴某好奇心重,一定会看符纸内容。果然,我和阿耀,都逃不出道长的算计。”
“虽然高平这么相信符纸,和林家先祖也有关系。但比起先祖,他应该更怕你对他不满。”林英英淡淡一笑,“夜色已深,贫道要回去了。”
裴庆远眼尾一翘:“且慢,裴某还有一事相问。”
“嗯?”
裴庆远向她倾了倾身,悄声细语:“坊门已闭,裴某因为高兄婚事,去县衙申请了文牒,才可以在各坊之间畅通无阻。裴某好奇,道长今晚要住在哪里呢?还是说道长的回去,是指回……林家?”
林英英愣住了。
裴庆远扬眉一笑:“林……哦,不,妙真道长,后会有期。”
林英英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合上侧门的刹那,想起自己刚刚要关门的娴熟动作,一脸愤愤:他果然早就知道我是林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