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考察了一番,林英英只觉得思如泉涌,决定通宵奋战,而林文显也存了比拼的心思,将工具都搬到了书房。
姐弟俩借着月光,在院内熬了一宿,各自绘制了一套图。
第二天,林英英就与林文显一起兴冲冲骑马到了苏府。
苏府的仆人早已认得她,热情地带着两人进了裴庆远会客的厅堂。
林英英甫一进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摆满花草的华丽厅堂内,老夫人坐在主位的几案边,正和围坐在她旁边的裴庆远和高平聊天,老夫人笑意吟吟,似乎对高平很是喜爱。
“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我还准备去延康坊呢。”
裴庆远一见她,愣了愣神,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然而一走近,便皱了皱眉,轻声问道,“眼底泛青,昨晚没休息好吗?”
林文显不喜裴庆远与林英英这样接近,无视掉远处高平投来的疑惑目光,朝裴庆远举起了装着图纸的轶袋:“我和阿兄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此事……”
裴庆远一见熟悉的轶袋,便知里面是什么,正要说什么,却听得老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们三个在嘀嘀咕咕什么呢,快进来!”
三人只得先进去,走到厅堂中间,恭恭敬敬向老夫人行了个礼。
林英英指着林文显对着老夫人引荐:“这位是族弟,林少匠幼子林文显。”
林文显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对着高平点了点头。林英英却假装没看见高平,径直朝还站在原地的裴庆远走去。
高平一脸愠色站起来:“林九郎,果真是你。阿岳就是这样教你礼仪的吗?”
林文显呆住,疑惑的看着高平:“姊夫?我怎么了?”
“不递名刺,乍然出现,还带着一个生人,林家和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高平哼了一声,向老夫人赔礼道,“内弟无礼,请老夫人恕罪。”
他对这个十五岁的内弟,只在议亲之时见过几面,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没想到他这么有本事,竟然和裴庆远成了朋友,甚至得了老夫人的青睐。
他心里窝了一团火,趁势拿起了乔,借机讽刺其不知礼仪。
林英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礼。
朋友之间,除非极为要好,否则拜访之前,都需要提前递名刺,得到主人允许才能登门,更不要说还有长辈在场了。
她因为太过激动,这次竟然忘了事先知会一声。
林英英拉住林文显正要向老夫人赔罪,裴庆远慢悠悠晃过来,站在她身边,懒洋洋笑道:“八郎和九郎不仅是高兄的姻亲,更是裴某的好友,又何必见外。”
“倒是高兄,自诩与林家亲近,就连夫人的堂弟都不认识么?”
高平没想到裴庆远这么维护他,讪讪一笑:“七郎雅量。”
“高大郎也不必拘谨,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老夫人一向和气,笑着指了指她面前几案上的一卷画,“高少匠才华横溢,高大郎也是虎父无犬子,这次给七郎设计的别业,我就非常满意。”
别业?
林文显心里一惊,目不转睛盯着几案:“你明明……”
老夫人见状,笑着招手:“瞧我,忘了九郎是林少匠幼子,肯定对此画感兴趣。我们呀,刚刚定下来了,这就让工匠按此建造了。”
林英英再也忍不住,扯开拉住她的林文显,快速几步走过去,赫然看见几案上展开的画,是一组画得极为工整的宅院剖面图,上书“终南别业”四个大字。
她正要细看,突然反应过来,营造届有规矩,图纸没有绘者允许,除了房主以外的人,不能查看。
林英英别过头,情不自禁看向裴庆远,讶声问道:“找高大郎设计,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老夫人一直笑吟吟的,“那日八郎你不也在么?决定造别业时,就跟高大郎说了。这事,现今整个京师,除了你姊婿,还有谁能做好?”
“多谢老夫人夸赞,高某愧不敢当。”高平朝老夫人拱了拱手,脸上一片得意之色。
一开始……
林英英脸色一白,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努力说服自己,高家和裴家已经合作多年,老夫人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可裴庆远呢?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没有告诉她……
不曾拥有,自然谈不上失去。
没什么好难过的。
可是,耳旁不受控制地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不是一开始给我设计的吗?
为什么要……戏耍我呢?
林英英努力平复情绪,默念“能参与设计本就是意外之喜”,悄悄把轶袋藏在了身后,后退两步准备向老夫人告辞,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裴庆远急忙上前,虚扶着她:“你没事吧?你听我说……”
林英英待站稳后,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稍微和裴庆远拉开一点距离,朝着老夫人,嘴角努力勾出一点弧度:“林某突然想起来,叔父布置的每日功课还没有做,得先行离去了。”
本朝极为重视孝道,推崇以孝治国的理念。林英英此话一出,老夫人断不会留她。
果然,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八郎孝顺,自便即可。”
林文显担心阿姊,狠狠瞪了一眼裴庆远才对着老夫人行礼:“那晚辈和阿兄就先告辞了。”
“我送你们。”
裴庆远决定趁送人之际,解释清楚缘由。
林英英冷漠拒绝:“林某识得路,不劳裴兄相送。”
她说完不等裴庆远回话,便急步离开了。
“林家小儿年少无状,七郎别和他一般见识。”
高平没想到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内弟,竟对无人敢惹的裴庆远如此无礼,心里颇为不愉快,禁不住嗤笑一声。
裴庆远斜眼睨他,嘻嘻一笑:“我偏要和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别业此事,我早有决断,此次高兄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林英英骑着马,抽出轶袋里的画看,神思恍然地在马背上晃悠,任凭马儿载着她往外走。
林文显虽然担心,可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
“嘶——”
突然,她的马发出一声惊叫,一个蹬腿,就要把她摔下去。
“阿姊!”
林文显忍不住脱口而出,策马追了上来,就见情急之下,林英英牢牢拽住缰绳,往前弓身,制住了惊恐的马。
可惜半展开的画脱手而出。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及时接住。
“姚某新得的马,驯服不佳,让林家八郎受惊了。”
白色骏马上,一身青衣的姚崇,向林英英施了个礼。
“阿,阿兄,你没事吧。”林文显有些心虚的看了姚崇一眼,关切地看着林英英。
林英英对着林文显摇了摇头,才满怀歉意地说道:“是我没有看住马,惊扰了姚十郎。”
姚崇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画卷起来,准备递还给她,忽然“咦”了一声:“此画竟标注了尺寸,是……营造画?”
林英英点了点头:“是林某绘的建筑物剖面图。”
昨夜熬了个通宵,今天又走得匆忙,她的图上还没有写任何说明的文字,姚崇不认识再正常不过。
姚崇微露好奇:“姚某可以看看吗?”
“姚十郎请便。”
姚崇颔首一礼,侧了侧身,背着风,展开了手中的长卷,看到一处时,禁不住出声叹道:“此处真是神来之笔。”
林英英惊讶问道:“你……看得懂?”
问出口才惊觉失礼,连忙道歉。
“看不大懂。”姚崇淡笑着摇摇头,指着其中一处,“只是看到此处房子的坐落构思,觉得奇妙。”
林英英眼里泛着激动的光,姚崇所指的正是她最得意的地方。
然而,只在一瞬间,又黯淡下来。
再巧妙又有什么用?又不能造出来。
姚崇双眉微微一敛:“此画,绘的可是景舒的别业?”
林英英别开眼,淡淡回道:“现在不是了。”
姚崇皱了皱眉,也猜到了几分,老夫人看中门第,八成还是选了一直有合作的高家,只是没想到,一向无法无天的裴庆远竟然会顺从老夫人的意思。
姚崇心里微微一叹,仔细卷好画,双手递给林英英:“林八郎慧心巧思,所绘之画,终有建造之日。”
林英英心口一热:“你真这么认为?”
姚崇微微一笑,如沐春风:“姚某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姚崇的笑容太温柔,声音太有力,林英英灵机一动,试探问道:“林某若有丹青变实物,能否请姚十郎题字?”
本朝书法兴盛,常有人在白墙上写字,如果写得好,将广泛传颂,引人围观。
姚崇作为世家出身的大才子,书法一定不赖,再加上他的名气,如果能在自己营造的建筑上题字,她的名声将很快传播开。
不能将宝全押在裴庆远身上。
姚崇微露讶色,没有回话,林英英连忙道歉:“是我唐突了,姚十郎就当没有听见。姚十郎是来看望老夫人的吧?林某就不耽误你了。”
林英英正要打马离去,姚崇轻轻摇了摇头,笑得春风拂面:“姚某方才在想,近日得好好练字了。”
林英英瞬间眉开眼笑:“林某定不会让姚十郎等太久。”
两人拱手作别,一个向里,一个向外。
待姚崇走远,林文显才插言道:“此人与那纨绔相较不知好了多少,阿姊还是多和这样的人来往才好。”
见了姚崇,林英英的心情竟然好了些许,一次不成也正常,她坚信自己这身本事在大唐一定可以闯出名堂。
“你先回去,我随意走走。”
“阿姊……”林文显有些担心。
林英英笑了:“你回去吧,我去趟东市,买些胭脂,你总不会要同我一道吧?”
林文显又端详了林英英片刻,见她神色如常,才先策马回去。
两人浑然不知不远处有人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