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英自认扮作男子时,该想的都想到了,应该很难被识破,起码和她走得颇近的阎贞,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和姚崇来往不多,那姚崇是如何识别出来的?
为了方便往后行事,她必须问清楚。
“人的容貌、体型都可以变,但气度却是没那么容易变的。所以只一眼,我就知道,八郎其实是女郎。”
林英英自是不信:“我与姚参军并不十分熟悉,姚参军想来谈不上熟悉我的气度。”
“林家三娘果然聪慧,确实……不仅仅是气度。”
姚崇看向林英英的眼睛里淬着温柔的光,“终南别业相遇时,姚某见你对姚某熟稔……热情,姚某心中惊讶,故意提起题字之约,果然……一试便知。”
原来姚崇那么早就知道自己是林三娘了!
林英英暗暗感叹姚崇的聪慧,他有这份聪慧和洞察,难怪后来会有那样高的成就。
尔后,林英英忽然有些担心,姚崇一向知礼守节,会不会对她心生不满?甚至揭露她的身份?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天天和一帮工匠在工地晃荡、与郎君在酒肆喝酒……
在姚崇这样的人看来,恐怕是大逆不道。
“曲江赠花一事,姚某一直欠林三娘一声抱歉。”姚崇不等林英英回话,朝她郑重行了个礼。
林英英一怔:“你……不指责我?”
姚崇依然温柔笑道:“林三娘此举,自有其深意,姚某何须多言?”
林英英这才放下心来,姚崇果真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如此,还请姚参军替我保密。”林英英连忙起身,恳切请求。
姚崇轻轻点了点头,回了一礼:“自当如此。”
林英英如释重负地笑了:“世人皆言,姚参军是难得的谦谦君子,如今看来,果然传闻不虚。”
姚崇微微一笑,春风化雨。
林英英随意看向窗外的雨帘,突然一愣,她定睛一看,只见裴庆远撑着伞,正站在窗下,静静地抬头看着两人。
雨水随风倾斜,沾湿了他鬓边的头发,他却浑然未觉,眉间隐有忧色,眼底仿佛有淡淡的怅惘。
忽然,他下意识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裴庆远看着林英英望向自己清清白白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雨水瞬间冲洗了他的手,仿佛也洗去了他那颗怅然的心。
林英英不禁讶然:裴庆远平时最好洁净,今日怎如此反常?
他似乎在烦恼什么……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吗?
“七郎,既然来了,为何不上来?”林英英探出头,对着裴庆远打招呼。
裴庆远却没有动,依然抬着头看着两人,眼底带着几分酸涩。
他急急赶来,便是因为这阵急雨,担心林英英淋了雨,特意来送伞,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看着言笑晏晏的林英英和姚崇,裴庆远忽然有些失落:她真的需要他么?
就在这时,裴庆远只觉有人在自己头顶凿了一个爆栗,他愤怒地回头一看,阎贞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景舒,你怎么也在这里?”阎贞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对裴庆远说道。
裴庆远却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这大雨天,你怎会在此处?”
阎贞眨了眨眼:“你忘了吗?我昨日同你说过,我今日要给八郎送藻井的模型。”
裴庆远这才反应过来,语气平淡:“那你去吧,我先走了。”
裴庆远说着就要离开,却听楼上传来林英英的声音:“裴兄、阎兄,外面雨大,还不上来?”
阎贞对着裴庆远挤了挤眼睛,裴庆远竟然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你想追人家怎么还畏畏缩缩。
裴庆远还有些赌气,却被阎贞扯着袖子上了二楼。
“七郎、十二郎,你们来了。”姚崇对裴庆远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
反倒是林英英,好奇看向裴庆远:“你昨日不是说这几日都不来了吗?”
裴庆远压下心里的火气,晃到食案前,坐在了姚崇指向的席位,笑着看向林英英,如寻常一般亲昵说道:“怕你被雨淋,所以便来了。”
语气熟稔,再自然不过。
一旁给裴庆远、阎贞盛酒的姚崇,手顿了顿:“景舒热情洒脱,待友真诚。”
“那倒没有,裴某只对八郎真诚而已。”
裴庆远毫不客气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看向林英英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关切问道,“昨晚没休息好?”
林英英早习惯了裴庆远的说话方式,并没有觉得羞怯:“县主宅院这几日在完成整体框架,我盯得晚了些,待过了这几日就好了。”
裴庆远有些心疼:“其实你……”
他想说,其实林英英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可话说到一半就又想起方才林英英与姚崇相谈甚欢的样子,心里一阵堵心。
万一……林英英日日出门,是为了方便与姚崇见面呢?
可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毕竟……给自己修建终南别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亲力亲为。
裴庆远拿起酒杓给自己盛酒,不知不觉连干三盏,阎贞看出了裴庆远的不快,可这样的场合也不好多劝,只好若无其事地朝林英英说道:“八郎托我之事,我已经做好了,八郎看看是否合用。”
阎贞说着,便从布袋内拿出了几个小巧的模型放在了桌上。
林英英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她拿起其中一个仔细端详,只觉这藻井的模型虽然小巧,但却十分精致,上面的图案一笔一划都十分考究,就连细微之处都绝不敷衍。
阎贞果然手艺精巧,可惜……
林英英除去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对着阎贞诚恳说道:“林某对此并不擅长,还请阎兄指教。”
“现在建筑的木构组件,大多涂以朱红色,只在额枋和人字栱上,绘以白条作为装饰,加上黑色的青掍瓦和白墙,所以整体建筑颜色以黑、红、白为主,庄重大气。”
额枋即木柱上端联络与承重的水平构件,人字拱是斗拱的一种。
“县主乃女子,女儿家灵动秀美,所住宅院若只有庄重,难免无趣。”
“所以阎兄才用了这样的颜色搭配?”林英英摸着那些模型,个个都爱不释手。
“是的,所以我将主要的梁柱拱椽依然涂朱,但斗、窗棂、驼峰等构件刷绿,如美人石榴裙上的图案,红中一点绿,艳而不妖,耐人寻味。”
一旁认真聆听的姚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至于寻仗上的纹式嘛,大多是单一的花草图案。但县主好武,所以……”
阎贞呷了一口酒,似乎在故意吊胃口。
“别卖关子,还不快说!”裴庆远对着阎贞的头顶就是一拍,算是报了刚刚的“一栗之仇”。
姚崇也转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端的是温和持重。
“八郎觉得呢?”阎贞却还是卖着关子。
林英英知道这是阎贞在检查自己这段时日的学习成果,于是拿着那藻井的模型细细端详,忽然眼前一亮,凤眼弯弯:“县主好武,志在四方,所以,我们可以画飞禽走兽。”
“大善!”阎贞拊掌大笑。
裴庆远和姚崇看向林英英,只觉眼前之人眼角眉梢都是蓬勃的笑意,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裴庆远连忙呷了一口酒,勾人的桃花眼飞出了两抹笑。
姚崇温柔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打在地上劈啪作响,成功掩盖掉他过快的心跳声。
许多年后,当姚崇历经政坛无数波澜诡谲,位极人臣,依然忘不掉年少时那个下雨的午后,那个明艳中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容,以及那时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声。
只可惜……
有阎贞和姚崇的加入,又有裴庆远的倾力支持,林英英只需要关注她最在乎的木柱大小问题,虽然难免又和陈封争论一番,但最终还是成功按照自己的构想,将县主的宅院一点点建造出来。
宅院完工在即,林英英停了礼学的学习,从早到晚耗在工地。
天气越来越热,宅院占地又广,林英英在工地东跑西蹿,额头的汗水就没消失过。
宅院施工最后一天,一身男装的林英英一丝不苟地做着最后的检查。
日头正盛,阳光照耀在正堂挑檐上,近十尺长的出檐折射出美轮美奂的木质结构,伴着朱墙黑瓦,氤氲出瑰丽迷人的流光溢彩。
林英英靠在青绿色的围栏边,望着挑檐,眼里光芒闪烁。
县主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男女有别,尊卑有差,她其实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在工地里匆匆忙忙的林八郎。
甚至说,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人。
忽然,县主瞪大了眼睛。
眼前之人,腰似乎比寻常男子的更细、肩也更窄、脚也更短……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