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裴庆远的堵心,才刚刚开始。
随着县主新宅开始建造,裴庆远的心情愈发烦躁。
林英英每日女扮男装,和林文显一起,辰时到来,酉时离去,在工地一待便是一天。
与在终南别业工地时一样,每日里在泥土与木屑中行走,灰头土脸的和工匠陈封、木匠张贵、阿福等人打成一片。
偏偏那姚崇,只要不当值,一到申时,便出现在工地旁的酒肆,和“林家兄弟”聊礼法,比入衙还准时。
裴庆远若想见林英英,要么上午和她一起在尘土翻飞的工地吃灰,要么下午和她一起聆听姚崇的教诲。
裴庆远一来厌恶脏污,二来讨厌姚崇,于是想和林英英私会,都没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实在是堵心。
尤其他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看姚崇孔雀开屏,一想至此,更堵心了。
“景舒,你今天怎么不去县主新宅工地了?不看咱姚参军开屏?”
因为要为县主督造重拱和藻井,阎贞也时常会到现场,自然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今日没有见到裴庆远,阎贞便径直到了苏府,一进裴庆远书房,便幸灾乐祸地朝塌上侧躺的人揶揄。
裴庆远从手上打开的书卷里抬起头,恹恹地扫了阎贞一眼,便不再理他,继续盯着书卷。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阎贞自顾自跑过来,看着书卷上的字,“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这什么呀?”
裴庆远努了努嘴,阎贞拿起旁边帙袋上的象牙标签一看,幽幽念道,“《周礼·考工记》。你看这个做甚?”
“学习。”
阎贞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吗?现在竟然要学习?你中邪了?”
“滚。”
阎贞不仅不走,还俯身凑得更近。
一张俊脸在裴庆远眼前放大。
裴庆远嫌弃地挥了挥手:“离我远点!”
阎贞站直身,右手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道:“裴景舒,你不对劲。你学这个做甚?”
面对阎贞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裴庆远不胜其烦,将手中书卷一放,坐了起来,双手一抄,反问道:“你来干什么?”
“是我在问你。”
“不跟你说了吗?学习。”
“就学……‘礼’?”
“不可以?”
阎贞皱起一张脸,露出纠结的眼神:“景舒,西明寺的事,你真受刺激了?难怪苏六郎和我说,现在约你喝酒都约不出来了。”
“天天喝酒有什么意思?”
“那你还天天去县主新宅旁的酒肆?”阎贞嘿嘿一笑,“那里的酒,酸不?”
裴庆远白了阎贞一眼。
“人家八郎和姚参军,是君子之交。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对八郎有……那种意思?”阎贞撇了撇嘴,“龌龊。”
裴庆远心里一个激灵:姚崇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和“林文英”走近的呢?
姚崇此人,表面上看起来与谁都和善,但除了自己兄长裴延休,与谁都保持着距离。
怎么突然就对林家的事这么上心了?
难道……他知道了林三娘的秘密?
难道他对……不会!
姚崇是吴兴姚氏的芝兰玉树,他的婚姻,哪里是自己能做主的?
裴庆远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看得阎贞心惊胆战,垮起了一张脸。
裴庆远睨了他一眼:“你这什么表情?还有,你到底来干什么?”
阎贞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又嘴硬道:“我……我来给老夫人问安。”
裴庆远猜测十有八九和县主有关。想到自己的处境,他难得没有逗弄他,只叹了口气,便重新躺回去,拿起了未看完的书卷。
恰在此时,侍女走了进来,恭敬递上一封信:“禀七郎,四郎的回信到了。”
阎贞看着厚实的信封,又一次叹了口气:“我要是有你这样的阿兄就好了,人在东都,身居要职,公务那么繁忙也要每半月写封信关心你。”
出乎阎贞意料,他不仅没等到裴庆远平时的那句“谁爱要谁拿去”,反而惊奇地看见他“蹭”地一下坐起来,抽过侍女手中的信,快速展开,认真拜读。
阎贞愈发好奇,觉得今天的裴庆远太不一样了。
正当他疑惑之时,裴庆远已经穿上鞋跑了出去。他赶紧跟上,一路小跑跟着裴庆远来到苏府藏书的小楼。
阎贞不便进去,站在楼外好奇张望。没过多久,裴庆远抱着一堆装着书卷的帙袋摇晃着走出来。
阎贞连忙接过部分,无意撇向露在帙袋外的象牙标签,好奇问道:“《礼仪志》?这是什么书?”
“阿兄推荐的礼学书籍。”
“什么?”阎贞大吃一惊,急忙看向另一个标签,“《太常记》?也是关于礼学的?”
“嗯,这些全是。”
“……你学这个做甚?”
裴庆远傲娇地哼了一声:“他姚元之会的,裴某岂能不会?”
“裴景舒,你真疯了!”
一声“咕——咕——”的鹰鸣,划破长空。
阿耀抖动着漂亮的羽毛,直直向阎贞飞来,在他怔楞的目光里,堪堪贴着他的头发飞过。
盛夏的天,阎贞惊出一身冷汗。
阎贞艰难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突然擦到几滴水。
雨水?
阎贞下意识向前看去,只见裴庆远匆忙将帙袋交给仆从阿青,便大踏步往前走,却没有走向他的小院。
“景舒,下雨了,你去哪儿?”
“大宁坊。”
酒肆半拉起竹帘的直棱窗外,雨声渐急。
林英英看了眼窗外急匆匆的行人,拿出白色丝帕,轻轻擦了擦幞头上的雨珠,朝食案对面的姚崇笑道:“今日多谢姚参军了,没想到你会来工地接我。若没有你的伞,我肯定被雨淋。”
姚崇的视线从白色丝帕上收回,淡然一笑:“举手之劳。今日怎不见八郎幼弟?”
林英英一脸心驰神往:“他跟着张老做藻井去了。”
“看来姚某耽搁八郎了。”
林英英摇了摇头:“没有,每日听姚参军教诲,林某受益匪浅。”
“原来在八郎眼中,姚某不过是个教习。”
听姚崇这样说,林英英以为他生气了,正要解释,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开玩笑。
想起姚崇在西明寺的狡辩,林英英噗嗤一笑:“姚参军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黑色幞头下,是一张未施脂粉的脸,肤白胜雪,明眸皓齿,见之忘俗。
姚崇不动声色地撇开眼,笑道:“在八郎眼里,从前的姚某是什么样?”
鬼使神差的,林英英蓦然想起曲江边初见姚崇时的样子,一身白衣,手持牡丹,踏马而来。
却为了避县主的嫌,送给陌生的她一枝花。
原来一开始就不是个古板的人。
林英英笑得眉眼弯弯,揶揄道:“姚参军一直都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谦谦君子。”
姚崇难得愣了愣,随即淡笑着摇了摇头:“姚某可不比嵇叔夜龙章凤质,天质自然。”
“其他的比不比得上,林某不知,但姚参军的酒,的的确确是世无其二。”
姚崇面露讶色。
恰在此时,酒肆里的酒保端上来温好的酒。
酒香扑鼻,林英英兴奋地嗅了嗅鼻子:“真是好酒!”
趁酒保拿酒杓盛酒之时,姚崇问道:“八郎是如何得知,你我每日在酒肆里喝的酒,是姚某所带?”
林英英指着酒盏里碧绿色的酒,回道:“林某曾在苏都知处喝过一种绿酒,味美甘甜。此酒肆比之苏都知处逊色不少,所售之酒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佳酿。林某岂能不起疑?”
姚崇一边感叹林英英的聪明,一边诧异问道:“苏都知是?”
这下轮到林英英惊讶了。
本朝官吏和文人狎妓成风。长安名妓苏令娘,姚崇竟然不知道?
林英英轻咳一声:“姚参军没去过平康坊三曲之地?”
姚崇瞬间反应过来,浅笑着摇了摇头:“姚某不好此道。”
林英英对姚崇产生了的好奇又深了几分,禁不住问道:“林某听闻,同僚者,每到夜间,多结伴去三曲之地,姚参军不怕……落单?”
“八郎年纪尚小,所知不少。”
姚崇语气促狭,片刻不禁笑出声来,“姚某行之坦然,不惧孤单。”
林英英心里一跳,再次问道:“他们之间偶尔互赠……歌姬舞妾,姚参军也不喜欢?”
姚崇看着林英英偏淡的凤眼,温柔一笑:“姚某只愿得一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气氛有些奇怪,林英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慌乱抓起酒盏便往嘴里送,不禁呛了口酒:“失礼了。”
姚崇给她盛酒,眉眼依然含着温柔的笑意:“我知你好酒量,在此处存了许多,慢慢喝,有的是。”
林英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就想问了,姚参军怎知我好酒?”
这些时日,林英英沉迷于姚崇的讲学,并未多喝,唯一一次在姚崇面前展示酒量,还是在裴庆远的终南别业作诗那次。
“终南别业,姚某曾见八郎雅量。”姚崇笑得意味深长。
果然……
不对!
终南别业喝了许多酒的是林英英!
林英英瞪大眼睛看向姚崇,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