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是宫里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地方。”
在场之人,高平得意地看着林家姐弟,李四娘讥讽地笑了笑,其余娘子们面面相觑、轻声细语,县主一脸遗憾。
其实她是喜欢林英英的设计的,可被高平这样说,她或多或少还是不想触了霉头。
林英英突然不敢看其他人,盯着地面沉默不语,自然也没注意到裴庆远担忧的目光。
县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三娘——”
林英英紧张地看向县主,等着她的宣判。
却听县主说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八郎,把这条街改一下便好了,明日将图送到我府上。”
林英英愣住了:县主竟然还是用了她的设计?
高平义愤填膺:“县主!此设计违背礼制!方正有序,以礼为先,一直是营造的要义。县主三思啊。”
裴庆远哈哈大笑:“《庄子》有言‘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我等凡人,何必拘泥于俗礼?”
苏五娘禁不住出声劝阻裴庆远:“七郎,你平时虽然行为不羁,但是贵为世家子弟,有些话,还需慎言。”
林英英意识到裴庆远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急忙朝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不必再为自己说话。
裴庆远假装没看见。
“荒——”高平看到裴庆远不悦的神色,又着急忙慌改口,“县主、七郎,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李四娘附和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裴七郎此话不妥。县主贵为皇室宗亲,当为天下人作表率。”
裴庆远眉头一挑。
林英英心里难过之余也不禁佩服:李四娘不愧是才女,不仅出口成章,还直接断了旁人要帮他们的后路。
李四娘此话,直接把县主架上了高台,县主若仍一意孤行,便是和天下人作对。
林文显不安地牵起林英英的衣袖。
县主烦躁地一挥衣袖:“住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我的事不容尔等置喙!”
说到一半,县主突然兴奋地拔高了声音,朝远方热情地挥手,“十郎哥哥!”
众人一愣,循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只见姚崇一袭青衫,从容而来,有如谪仙。
县主第一个欢天喜地迎了上去:“十郎哥哥,你怎么来了?”
“今日休沐,姚某来听圆测法师讲经,在外看到景舒的侍从阿青,才知景舒也来了,故来一叙。”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县主语气有些失望。
姚崇淡淡一笑,随即看向沉默的裴庆远、林英英姐弟:“方才听到景舒的笑声,可是在聊有趣的事?”
裴庆远挑了挑眉。
高平见姚崇前来,简直大喜过望。
“姚参军来得正好。”
高平连忙接过话,拱手笑道,“姚参军师从出身士族之冠——博陵崔氏的崔御史,更是精通礼学、恪守礼法的世家公子。我们刚刚在讨论礼法问题,正好请姚参军定音。”
姚崇回了个礼,又看向裴庆远三人,淡然笑道:“不敢不敢,景舒生性洒脱,不拘于俗,姚某每每与之讨论,常有受益。”
裴庆远眯了眯眼,似乎在揣摩姚崇的话。
高平则将刚刚的事说了一遍,姚崇耐心地听着,不时侧目看林英英一眼,
姚崇听完,对着林英英一笑:“不久前偶遇林八郎考察旧宅,不想今日已经设计出来了,真是才思敏捷。”
“才思固然敏捷,不懂礼法,又有什么意义?”
高平幸灾乐祸地摊了摊手,“此宅设计隐射永巷,谁人敢用?”
“永巷?永巷不是前朝宫里的长巷吗?”姚崇讶然,“此宅乃县主新居,和永巷有什么关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裴庆远突然大笑道:“前朝之事,与我朝何干?元之兄所言甚是,确实没有关系。”
众人皆惊。
姚崇偷换了概念。
永巷确实是宫里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地方,可是本朝将此处叫做掖庭,不叫永巷。
原来姚崇也有如此狡黠的一面。
林英英想笑却又不敢笑。
高平铁青着一张脸:“没有直接关系,却有隐射之意。”
姚崇淡笑道:“我大唐素来开放包容,些许隐喻,不足为虑。”
高平据理力争:“这不是简单的隐喻,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裴庆远嗤笑一声:“规矩?可有法典阐述?”
“七郎,你——”
“高大郎莫急。”
姚崇轻轻挥了挥手,从容笑道,“姚某与景舒,自小便受《诗》《书》《礼》教导,学的是忠恕宽容,修的是至诚尽性。此意既然没有录入法典,高大郎又何必如此刻板较真?”
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林英英心下一跳,情不自禁看过去,突然撞上姚崇温柔的目光,急忙撇开。
裴庆远轻咳一声。
高平又气又急,忍不住出口讽刺:“一向被誉为我辈典范、世人楷模的姚参军,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违礼之事狡辩,高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姚崇淡淡一笑,风轻云淡。
县主却不容他人说姚崇坏话,急忙吼道:“不许这样说我十郎哥哥!”
高平强压下心里的愤怒,瞪了林英英姐弟一眼。
李四娘环视一周,款款上前:“姚参军仁德,自然待人宽厚。林家姐弟此次之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们始终不懂礼法,万一未来触犯律法,你我岂不是难逃纵容之罪?”
“触犯律法?”
裴庆远冷冷瞥了一眼李四娘,“裴某素来怜香惜玉,但也不是没有脾气。李家四娘,请慎言。”
李四娘脸色一白,不敢看裴庆远。
姚崇突然朝林英英姐弟笑道:“看来姚某不仅要加紧练字,还要好为人师,略讲礼法了。”
讲礼法?姚崇的意思是,他要教林文英兄弟礼制?
众人愣在原地。
裴庆远皱眉不语。
林英英心里怦怦直跳,连忙拽了拽林文显的胳膊,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还不代你堂兄向姚十……姚参军道谢!”
林文显连忙朝姚崇行了个礼:“文显代堂兄谢过姚参军。”
“林九郎你好福气,有我十郎哥哥在,你以后的设计,再也不会违礼了!”
县主眨了眨眼,“十郎哥哥要练什么字?”
姚崇温柔地笑了笑:“姚某曾答应林家八郎,若他的设计得县主青睐,姚某便为其题字。”
题字之约,明明不是这样的!
林英英心里感激,却不敢表现出来。
“十郎哥哥好生偏心,我求了你那么久,你都不给我题字。”
县主娇嗔着抱怨,后又雀跃地朝林英英笑道,“看来本县主的新宅设计权,非你们莫属了。”
林英英和林文显相视一笑,齐声道谢。
高平长袖一甩,不耐烦地拱了拱手,愤怒地离开了。
裴庆远心里莫名不是滋味,既为林英英高兴,又为自己没有帮上忙而难过。
姚崇方才对永巷的解释,其实他一开始便想到了。
但此话从谦谦君子的姚崇嘴里说出来,是豁达洒脱;可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便是胡搅蛮缠了。
不仅帮不了她,还会适得其反。
谁让自己一向行为不正、放荡不羁呢!
一直以来的自我保护,反而成了禁锢自己的枷锁。
裴庆远自嘲地笑了笑。
新宅既定,县主嚷嚷着同姚崇听经,众人识趣地告辞离去。
林英英姐弟和裴庆远走在最后。
林英英脸上一直带着笑意:“裴七郎,今日多谢你了。”
裴庆远傲娇地撇了撇嘴:“谢我干什么?我又不比姚参军,一言既出,即惊四座。”
林英英不知哪里又惹了他,只好诚恳说道:“永巷之事,你也据理力争了。我们当然应该感谢。”
裴庆远心里的小疙瘩瞬间被抚平。
阳光和煦,西明寺的红墙上浮动着三道人影,缓缓移动。
裴庆远看着红墙上那道多余的影子,跟着光影悄悄挪动位置,终于将林文显的影子彻底挡住!
红墙上只留下两道人影,一高一低,并排而立。
“裴——”
“别动。”裴庆远突然出声,打断了林英英的话。
“怎么了?”林英英偏头问他。
裴庆远看着墙上两颗紧挨的脑袋,笑得一脸荡漾。
林英英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
裴庆远对着红墙轻轻转头,墙上的影子就要彻底靠在一起时,突然冒出来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姚参军!”林文显热情地迎过去。
墙上姚崇的影子渐渐靠近,裴庆远的脸也越来越黑。
“元之兄不是在陪县主听经?”
姚崇扬眉一笑:“我忘了问林八郎,县主的别院预计多久才会建成?”
林英英没想到姚崇如此上心,急忙替愣住了的林文显回道:“现在新宅设计既定,接下来便是建造了。建造期间,我……我家堂兄会全程守候,想来不出一月就好。”
姚崇笑了笑,和三人作别。
裴庆远看着墙上远去的人影,酸溜溜说道:“大宁坊不比终南山清净,林三娘最好不要去工地,以免被人识破女子之身。”
“放心。这京中见过我的人并不多。”
放心?
裴庆远更堵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