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英低估了裴庆远办事的效率。
裴庆远前脚出了门,他的侍从阿青,后脚就毕恭毕敬登门奉上百两黄金,然后取走了别业的图纸。
本朝货币主要是铜钱、绢帛和黄金。
一两金子能换六千钱,那百两金子便能换钱六十万,也就是六百贯。六百贯钱能在长安买一套地段不错的小宅了。
林英英看着这十铤黄金,简直喜不自胜。契约里的设计费用,她只写了十两黄金,没想到裴庆远直接给翻了十倍。
林英英立马分了一半金子给林文显:“你不是想买匹好马吗?这些正好凑上。”
“阿姊,这金子我用不上,你自己攒着。”
林文显立刻推了回来,“我不打算买马了,用阿爷留下来的就挺好。”
林英英以为他谦虚,提议道:“我看裴七郎那马就很健壮,你可以买匹差不多的。”
林文显傲娇地撇了撇嘴:“我才不要买和他一样的马。”
林英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不喜欢裴庆远,关马什么事。”
林文显挠了挠头发,嘟囔一声:“那匹马,千金都不一定买得到呢。”
林英英:……
林英英收好金子,等着裴庆远通知她别业修建的事,可是等了数日,依然杳无音信。
从裴庆远在最短时间里取走图纸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做事拖沓的人,林英英决定亲自登门询问。
然而,她不仅没见到裴庆远,还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别业已经动工了。
连设计者都没参与,就动工了?
林英英来不及多想,当即骑着马出了城,一路疾驰,来到樊川边缘。
终南山下、潏水河边,几十个工匠正在忙碌,浩浩荡荡,热火朝天。
林英英走近了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抄平放线完,在打地基了。
她连忙上前询问:“请问都料匠是谁?现在何处?”
都料匠,即总工匠,是众工匠的负责人。
现场嘈杂,林英英又高声说了一遍,离她最近的几个工匠才停下了手中的活。
几人看“他”长得眉清目秀,又穿着丝织长袍,误以为是裴家的小郎君,忙指着远处一大汉:“陈老二,贵人来了!”
林英英点头致谢,正准备过去,“陈老二”却小跑过来,堆起一张皱巴巴的笑脸,嘴角的大痦子一抖一抖:“裴君竟然亲自来了!某姓陈,名封,行——”
“哎哟,陈老二还装贵人嘞!”
几个工匠看陈封装文雅,笑着起哄。
“去!去!”
陈封啐了他们一口,朝林英英举起乌黑粗糙的手行礼,“裴君来这儿,是有什么……有何贵干?”
林英英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摇了摇头:“我不是裴七郎。”
陈封和颜悦色的脸瞬间消失:“小郎君是?”
“在下林文英,是此处别业的设计者。”
林英英施了个礼,“陈匠人既然是都料匠,林某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陈封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圈,脸皱成了一团:“你这么年轻,就会造房子了?”
“我不会造房子,我只会设计房子。”
陈封垮了脸:“不会造房子,来这儿做什么?”
一个路过的肤色黝黑的年轻人,笑呵呵地插了句嘴:“陈二叔也只是指挥俺们做事嘞。”
“阿福,你再这么游手好闲,我就让你师父把你踢走!”
陈封不满地挥了挥手,转头朝林英英说道,“工地乱得很,小郎君赶紧离开吧。”
明显不相信林英英。
阿福傻乎乎地笑了笑,没吱声,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却见不得他吃亏:“阿福没有偷闲!他是木工,柱础石没定,哪有他的事?人家这几天是来帮忙的。你们只管了饭,连工钱都没给他。”
阿福又笑了笑,一脸憨厚。
林英英一听“木工”,眼睛就亮了,笑着说道:“陈匠人,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定木材尺寸。”
一座建筑,从下到上,主要是台基、屋身、屋顶三部分。
建造时,从下到上,则分为三处主要施工,分别是下面地面、台基的基础施工;中间墙体、木构架、斗拱的木构架施工;以及上面盖瓦的屋顶施工。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中间主体的木构架施工,即选好木料后,根据需要的尺寸,对木材进行加工、制作,再立柱、做斗拱、做大木作构架,然后将其拼接在一起,形成房子的主要骨架;最后再砌墙。
这里面,墙体只用来分隔和围护空间,并不承重,柱子和斗拱才是承重构件。
所以木材的尺寸,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建筑物的安全。
“小郎君还知道木材大小?”
林英英迅速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纸展开:“这是我计算的各建筑物的木柱尺寸。”
“这还用算?”
陈封轻飘飘瞟了一眼,甩了甩脑袋,又看了一眼,随即嗤笑道,“檐柱哪里需要用这么粗的木头!小郎君果然不懂装懂。”
林英英被气笑了:“这是我设计的,你说我不懂?檐柱支撑屋檐和角梁,如果尺寸不对,房子有可能会坍塌。”
“是是是,这位小郎君,你最懂。”陈封边说边走,一脸不耐烦。
林英英赶紧跟上他:“你是都料匠,我是设计者,我们应该好好合作。”
陈封被她跟得上了火:“你们这些贵公子就饶了我们这些穷苦人吧,你们一时兴起,不成也无所谓,可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林英英还想解释,突然就听“咕”的一声长鸣,一只灰褐色的大鸟从高空中猛然下坠,众人连忙躲避。
大鸟在快接近地面时打了个漂亮的旋儿,堪堪停在距离林英英不远的大石头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阿耀?”
林英英话一出口,大鸟兴奋地在石头上蹦了蹦,“咕咕”回了一声。
正是被林英英救过的那只裴庆远的鹞鹰。
林英英猜想,十有八九,裴庆远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十几匹骏马从终南山的密林里奔涌而来。
打头的是裴庆远,身后跟着阎贞、高平,以及那群林英英在苏令娘处见过的年轻郎君。
他们后面还有一群黑皮肤的昆仑奴,有的背着弓箭,有的背着野鸭野兔,一路整齐快跑。一看就是伺候贵族子弟进山游猎而归。
“阿耀,你的别业还没建好,跑这儿干嘛?”
裴庆远看着脏兮兮的工地,拉绳停住了马步,转头才发现林英英,恍然大悟,“你原来是奔着——八郎来了。”
众工匠因为这群人的到来,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面面相觑。
裴庆远目力极好,刚刚就是看到陈封为难林英英才赶了过来,如今见陈封一脸谄媚,刚想说话,却听高平问道:“七郎的别业,竟然开始建造了。不知请的哪位名家设计?”
原来高平刚刚看到别业已经开始施工,心里瞬间升起一团火,面上却不好发作,只朝裴庆远不甘地询问。
裴庆远用眼神制止了要开口的林英英,大笑道:“都怪裴某!我无意中见到了八郎绘的一幅水上木屋画,爱不释手,当即就要他让给我,还原建造到此处。高兄,这次就对不住你了。”
高平一脸不可思议:“七郎,营造房屋岂能儿戏。这林八郎究竟是何人都不知道,对营造怕也是丝毫不懂,怎能凭一幅画就敢来造别业?”
连一旁的阎贞都瞪大了眼:“七郎,我还想在这里长住,你可别胡来。”
林英英静静看着裴庆远,看他要怎么继续往下编。
“阎十二,瞧你这紧张样!”
裴庆远轻哼一声,“我们八郎是林少匠的子侄,怎么可能不懂营造?我还是求着他把设计图画出来了。是吧,八郎?”
初夏的风吹起裴庆远的衣角,坐在马上的他,朝前倾了倾身,眉眼带笑。
林英英突然福至心灵,知道了裴庆远的用意。
高平心胸狭隘,如果知道她靠真本事拿下别业的设计,一定会找她麻烦。所以裴庆远干脆把事情揽过来,把林英英的主动自荐变成了被动答应。
心中的不快倏忽而逝,林英英发自肺腑地点了点头:“是。”
高平一愣,愤怒地瞪向林英英:“大娘曾说,阿岳禁止林家子弟修习祖业,所以从未传授过营造技艺。你从哪儿偷学的雕虫小技,竟然敢糊弄七郎?”
他确实被气昏了头。
果然,裴庆远挑了挑眉:“裴某虽然不学无术,但对雕虫小技恰好颇有建树。”
高平连忙道歉:“七郎,高某绝无此意。谁不知七郎才华横溢,品位高雅。”
裴庆远哈哈大笑,朝郎君们挥了挥手:“诸君,等八郎设计的别业造成,我请大家不醉不归。”
郎君们纷纷附和,曾投壶拔得头筹的苏六郎抚掌笑道:“你把令娘请来,我就在这儿住下了。”
郎君们发出暧昧的嘘声。
想到美貌的妓女们在他们怀里的情景,林英英皱了皱眉。
阎贞一个翻身下马,夸张地朝林英英行了个大礼:“我的房间,一定要造得最漂亮。八郎拜托了。”
林英英噗嗤一笑。
“去!”
裴庆远正要下马踹阎贞,看到地上的脏污,又立刻坐了回去,扫了一眼林英英手里的图纸,才用马鞭点了点陈封,维护道:“八郎是我的好友,也是这栋别业的设计者,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如果他有什么吩咐,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有违背,我定不饶你。”
陈封看向林英英的眼神带了几分怯意,忙不迭点头:“裴君放心,裴君放心!”
事情解决,裴庆远一刻也不愿多待。
他朝林英英招了招手:“随我去我们裴家的别院?离这儿不远。今天打了很多野味,尝尝我家庖厨的手艺。”
阎贞热情附和:“是啊,八郎,我们今晚先在别处不醉不归。”
不料,林英英却举起手中的画,指着阿福笑道:“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裴庆远看着她旁边脏兮兮的傻大个,瞬间脸黑如炭。
阿耀发出“咕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