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八郎，七郎这是好心邀请。你既然是设计者，和都料匠沟通就好，哪里需要和普通工匠商量？”
当初裴庆远一句“别业这次就不劳高兄负责了”，让高平心生不满，但他却不敢把裴庆远怎么样，毕竟请他的是老夫人，裴庆远并不知情，何况他们还派人奉上了一份谢礼。
能让裴庆远欠自己一个人情，可比为他设计别业划算多了，高平于是也就没再过问别业的事。
然而，现在得知抢了别业设计的，竟然是林八郎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高平怎么可能不生气？
还好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在道观待了六年的林英英，否则也许早就气得仰了过去。
林英英笑了笑：“七郎既然把别业交给我负责，我自然要全力以赴，不辜负七郎的信任。”
一句话，既讽刺了高平，又安抚了裴庆远。
果然，裴庆远笑得眉眼弯弯，竟忽略了地面的尘土与石块，下马疾步上前了两步，倾身在林英英耳边轻声道：“不辜负我？我记下了。”
林英英已经习惯了裴庆远这种能把一切正事说得暧昧的毛病，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笑道：“我从来不辜负付钱的雇主。”
“说谎。”
“嗯？”
“我不是你的第一个雇主？哪里来的‘从来’？”
林英英：……
竟无言反驳。
逗弄完林英英，裴庆远心情舒畅，迅速翻身上马，朝他的宝贝招手：“阿耀，回家了。”
阿耀“咕咕”两声，瞧瞧林英英，又瞧瞧裴庆远，在大石头上跳了两下，又四平八稳站回原位。
裴庆远双手一摊，长叹一声：“人家不愿跟你走，我有什么办法？”
阿耀黑溜溜的圆眼睛盯着林英英，“咕——咕——”叫了两声，听起来竟有点委屈的味道。
林英英心里难得一抽，尝试着朝阿耀所站的石头方向挪了一步，轻轻举起了没有拿画的手。阿耀瞬间挺直了胸脯，圆溜溜的小眼睛异常有神。
裴庆远没发觉自己竟温柔地看着这一切。
林英英噗嗤一笑，在阎贞惊讶的目光里，摸了摸阿耀的脑袋。
阿耀兴奋地叫了一声，抖了抖羽毛后朝裴庆远飞去，然后稳稳当当站在他肩上，开心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倏地一下又飞回半空。
裴庆远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笑着看了林英英一眼，打马转身离开。
疑惑的阎贞、愤怒的高平和其他郎君们也紧随而去。
工地瞬间安静下来。
陈封一改方才的傲慢，一下弹到林英英跟前，挤眉弄眼地笑道：“原来公子是林少匠子侄，刚刚……多……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林英英心里一叹，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阿福：“陈匠人，能请你同我们一起协商木料事宜吗？”
“当然，当然！”
跟着陈封一行人，林英英这次算是见了世面。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达官贵族的家里，会有专门的仓库存放木料。
“林君，这些木头，从深林里砍伐下来，便整根没入水中浸泡了五年，晒干后又上了大漆。这次造别业，可以直接取用。”
裴家负责管木料储存的老仆，带着林英英和阿福、以及阿福的师父张贵，在巨大的库房里穿梭。
林英英看着这堆放整齐的巨木，设计基因在体内欢呼雀跃，口中啧啧称奇：“这些木料，存了多少年了？”
老仆笑道：“这可没个准，有七八年的、有十几年的，那边还有几十年的呢。”
阿福的师父张贵，一个头发须白、有些驼背的清瘦老人，惊叹道：“上次见这么多好木，还是二十七年前，跟着阎尚书修永安宫的时候。”
永安宫？
林英英眼前一亮，目不转睛盯着他：“阎尚书？现在的工部尚书兼将作大匠、大画家阎立本？”
“不是，是他的兄长阎立德，当时他还是将作少匠呢。”
林英英恍然大悟：“所以永安宫是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俩一起设计的。”
“是。”
张贵禁不住好奇地打量面前的这个过分秀气的少年郎。
他当了四十年的木匠，还是第一次见一个未及冠的少年，就能设计出一座不小的别业。
林英英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能有张老这样的巧匠，指导别业，真是林某之幸。”
张贵连连摆手：“林君是林少匠子侄，老朽只是一普通木匠，当不起你这么称呼。”
本朝社会阶级分明，所谓士农工商，士为第一。像张贵这样的木匠，被先帝定为“杂色之流”，社会地位很低。
“林文英”虽然不像裴庆远那样出身高门，但也是官家子弟，是未来可以凭门荫或者科举入仕的公子，也难怪张贵这么小心翼翼。
林英英笑了笑：“我是个对木料一无所知的少年，您却是跟着阎家两位大匠修过永安宫的巧匠，怎么就当不起了？”
她说完便向张贵行了个礼，“您老要是有空，能否多指导指导我？”
“哎哟，你这，这——”
张贵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都红了，情急之下踹了旁边只知道憨笑的阿福一脚。
阿福有点委屈：“师父您老人家踹我干嘛？”
林英英忍不住笑出声，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众人笑够了，一起往里走。林英英想起方才老仆的话，问道：“张老，木头浸泡、晒干、刷漆，是为了防止木材变形吗？”
“不止。浸泡木头可以防止它开裂、变形，然后木头晒干后，就不容易长虫了。至于刷漆，不仅可以防止木头变形、生虫，还可以保护木头不被刮伤。”
林英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士兵打仗的时候，要穿铠甲一样。”
“对，对！”
张贵笑呵呵地指着堆叠的巨木，“像这些木材上的漆，里面还加了铜粉，可以保存得更久、更好。”
连老仆都赞叹他的慧眼。
林英英愈发佩服张贵，一边看他怎么验料、选料，一边活学活用：“这根木材没有节疤，也没有裂缝，当是好木。”
张贵笑了笑没吱声，又踹了阿福一脚：“阿福，你说。”
阿福挠了挠头，举起手从木材的这头敲到那头，敲到中间的一处时，木材发出“空空”的声音。
阿福停止了敲击：“师父，这根木材的中间部分已经被虫蛀了。”
林英英情不自禁给阿福竖了个大拇指。
然而，张贵却没给阿福好脸色：“还要敲这么久，平时又没好好学！这木材中间面上有粉末，自然是被虫蛀了。”
林英英听得连连点头：“张老果然是这方面的行家。”
张贵连连摆手，然后取出一份各种木构件名称、数量和尺寸的清单，在地上展开：“这根木材，中间虽然被虫蛀了，但两边没事，尺寸可以做这几处柱子。”
这份清单林英英也参与了制定，对里面的尺寸了如指掌，于是问道：“张老，等我们选好木材，就该根据这些尺寸一一量取吧？”
张贵摇了摇头：“这里面这么多的小构件，如果用尺子一次一次量取，放样的时候会有误差。”
“那怎么办？”
“小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有种标注相关尺寸的特制丈量木杆，叫做丈杆。直接拿它放样画线，最后检查验收，就不会有误了。”
张贵又掏出一张纸，纸上是几根标好尺寸的木杆。
林英英暗暗叹服，她前世虽然也设计了不少仿古的建筑，可那是在机械化的现代，当时她就曾想过古人是如何在工具简陋的时代做出严丝合缝的部件的，如今看来，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容小觑。
这样想着，林英英不禁开了口：“林某有个不情之请，望张老能应允。”
“林君请讲。”
林英英展眉一笑：“等做好丈杆，我要和你们一起住在工地，时时听张老教诲。”
张贵很少见如此好学的公子，乐呵呵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