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长安,阳光正暖,懒洋洋地洒在裴庆远的书房。
裴庆远举着盛着半杯葡萄酒的夜光杯,靠在几案上,懒懒地扫了一眼正在擦拭一座木质小风车的阎贞,朝向刚进来的侍从阿青:“怎么样?”
“禀告七郎,现在别业的施工,是分成两边同时进行。一边是陈匠人在现场指导,工匠们已经打好基槽、铺平地基、定位好柱础石,完成基础施工了;一边是林君和张木匠进库房挑选适合造房的木料,然后制作需要的丈杆,现在已经全部弄好了。”
裴庆远颇为不满:“这些粗活杂事,哪里需要她去凑热闹?”
“林君似乎对建造别业的每一个环节都很感兴趣,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接下来的木构架施工,林君还打算住在现场。”
“住在现场?”裴庆远眉头一皱,“那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的旅舍。”
阿青略一思索,回道:“林君应该是和工匠们,一起住在工地边临时搭建的茅草房。”
“什么?”
“哐”的一声,裴庆远放下杯子,一脸不可思议,“她一个人?”
“是和林九郎一起,昨日林君问过奴,有没有多余的茅草屋给他们兄弟住。”
“胡闹!”
裴庆远神情激动,一下子站起来,“工地脏乱,她怎么能去住?还和一帮臭男人住在一起!”
裴庆远一向懒散,平时总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对谁都是一张笑脸。阿青还从未见他这副生气的模样,禁不住后退一步,敛眉低目。
阎贞听到那声“臭男人”,愣了愣,劝道:“修房造屋,本来就需要亲身实践。八郎兄弟出身营造世家,又是第一次参与建造,为了不辱门楣,自然会加倍用心。”
“用心?用心需要天天守在工地?我看高兄可没这么‘用心’过。”
“你冲我撒什么气。”阎贞白了裴庆远一眼,“又不是我请人家设计别业。”
裴庆远心情烦躁,懒得理会他的揶揄,直接问家仆:“她在现场?”
“是。”
“备马,我要去工地。”
“景舒,稍等。”
阎贞心里的疑惑再次升起,面上却不显,笑着拦住了出门的裴庆远,“工地脏污,你真下得去脚?是谁那天在别院沐浴了一个时辰?”
裴庆远眼前闪过纷飞的石屑、满地的污泥、肆意生长的杂草,还有杂草里的虫子……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阎贞看着裴庆远纠结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胳膊:“八郎是个有主见的人,他定好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再说了,你一个世家公子,没事跑工地干嘛,没得让人说不务正业。”
阎贞说得没错。
营造别业,对于名门世家而言,主人只需吩咐一声,自然会有人解决好一切,最多也就是看看设计图,提点意见。
仅此而已。
如果三番五次去盯着建造过程,反而惹人笑话,端的是不务正业。
不想裴庆远却轻哼一声,挑眉一笑:“我本来就不务正业。”
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裴景舒!”
阎贞这次再也忍不住,伸手拉住了裴庆远,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裴庆远嫌弃地甩开了袖子:“别动手动脚的。”
阎贞双手抄在胸前,瞟了眼裴庆远的袖子,不知想起什么,向他略微倾了倾身,又伸出右手探向他的脖颈……
“你犯什么毛病!”
裴庆远急忙后退一步避开,抖落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滚一边儿去,男人之间,离这么近做什么!”
阎贞再也忍不住,咬牙切齿低吼道:“你三番五次靠在人家八郎耳边说话,就没觉得离得近?”
裴庆远眯了眯眼睛,漂亮的桃花眼精光一闪:“阎十二,你到底想说什么?”
阎贞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景舒,你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裴庆远:……
“景舒,八郎虽然相貌俊美,又肤白胜雪……是,你是喜欢清丽脱俗的美人,但九郎,他,他毕竟是男人啊!”
肤白胜雪?
裴庆远脑海里却闪过林英英女子扮相时,那张带了黄气的面容。
想起林英英捉弄高平时的聪慧,裴庆远脑子里轰鸣一声:难道不是他一直认为的,她为了假扮林文英涂了白色药膏?而是,她一直在用黄色药膏掩盖自己的美貌?
裴庆远自小爱玩护肤制香,自然知道可用黄色的药膏涂抹皮肤,造成面容发黄的假象。
女子无不愿以美示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裴庆远沉默不语,阎贞心里突突地跳:莫非被我说中了?
完了完了……
阎贞忧心忡忡,脸上难掩焦虑之色:“虽然这等事并不少见,可很少有闹到台面上来的,更何况八郎虽然出身寒门,但也不是能让你狎玩——哎——”
裴庆远毫不留情地狠狠踹了他一脚:“胡说八道什么呢!还有,我什么时候喜欢清丽脱俗的美人了?”
“令娘不就因为长相清丽,才被你——你干嘛又踹我!”
裴庆远嫌弃地瞪了阎贞一眼,便急匆匆离去。
工地之上。
“陈匠人,这柱础石也太漂亮了。”
别业这边,已经用整齐的石头铺平了地基,正在按照建筑物的开间、进深来精确定位柱础石。
柱础石,即柱子下面安放的基石,是承受屋柱压力的奠基石。对于木构建筑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根柱子就有一个柱础石。
林英英看着覆盆式柱础石上漂亮的莲花纹,禁不住连连夸赞,“我在画上只绘了一个一个小圆圈,石匠师傅竟能化腐朽为神奇,真是令人钦佩。”
陈封有点摸不透他。
他看起来像个弱不禁风的斯文小郎君,却又和张贵那些木匠天天早出晚归耗在一起弄木料,如今竟然还要在工地长住。
这小子虽然不是出身高门,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官家子弟,和这些身份低微的工匠,天生有别,他怎能做到如此?
肯定是装出来的,毕竟本事嘛……
“其实这些柱础石小一号会更好看。”陈封弯下腰敲了敲装好的一块柱础石,常年积累的经验脱口而出。
“柱础石可以将木柱的荷载分布在地上较大的面积,自然需要大一点。而且,我们的木柱尺寸不小。”
陈封不以为然的应和着:“当然,当然,林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林英英皱了皱眉。
因为裴庆远的缘故,陈封这些日子对她言听计从,施工进程异常顺利。但一个负责施工的都料匠,不提半点意见,对别业的建造并不是一件好事。
林英英诚恳说道:“陈匠人若有意见,但说无妨。”
“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陈封指着工地上醒目的天然瀑布,夸张地笑道,“林君能设计出建在瀑布上的室外庭院,我夸都来不及,哪里有意见?”
林英英心里叹了口气,很快便被嵌了一大半进入山体的地基吸引了目光,“那块室外庭院,陈匠人竟然能在地基下嵌了两块巨石,使庭院更有自然野趣,林某真是佩服。就是不知承重如何?”
陈封刚要说话,一旁走过来的阿福却抢先开了口:“地基上只会建围栏,承重绝对没问题。”
和林英英相处了数日,阿福早就不拿他当外人,乐呵呵说道,“木柱都弄好了,师父说随时可以立柱,后面就是制作斗拱。”
林英英一听斗拱,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阿福,我对制作斗拱最感兴趣,张老能让我观看吗?”
“肯定没问题。”
陈封看着熟稔的二人,将口中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朝林英英笑了笑,轻蔑地瞪了眼阿福,转身离开。
林英英抿了抿嘴,跟着阿福一起来到堆放的木材边,朝埋头检查的张贵行了个礼:“张老,我来偷师了。”
“哎哟,林君又开玩笑。”张贵连忙站起来,笑呵呵地说,“这些柏木做柱,那些文杏为梁,都归整好了。”
林英英闻到了一股温暖的木头香味,不禁叹道:“好木真是不一样,香味扑鼻。在仓库的时候,因为有其他味道干扰,感觉没这么明显。”
“还有更香的木嘞,林君见过沉香木吗?”阿福摸了摸鼻子,一脸得意。
“去!林君是什么人,什么没见过。”张贵气得一脚踹开阿福,连忙给林英英道歉,“阿福说话不知轻重,林君莫怪。”
林英英笑着摆了摆手:“阿福你问对人了,我还真没见过整块的沉香木,也就在裴七郎家,见过用沉香、红粉和泥做的墙。一两沉香一两金,这么名贵的东西,我可用不起。”
阿福明显不信:“贵人们都是用沉香熏香,那个,那个红……添什么香咧。”
“原来阿福也想红袖添香。”林英英噗嗤一笑,“可惜我没钱买沉香,更没有小娘子为我夜读添香。”
阿福偷偷瞟了眼张贵,脸变得通红:“俺,俺没有。”
林英英笑得乐不可支。
张贵在一旁吓得直冒汗:“阿福,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林君是来做正事的!”
“无妨,无妨。”林英英打心眼里喜欢阿福的赤诚,于是自然地为他解围,“阿福有空的时候,可要教教我识别木头,这样等我以后见到沉香木,就能一眼认出来。”
阿福嘿嘿一笑:“林君很快就要见到沉香木了,隔几天,就要运来一堆呢。”
林英英瞬间想到了裴宅用沉香打碎来糊墙,于是讶然问道:“木构架都没出来,就要做木骨泥墙了吗?”
张贵摇了摇头:“是用作裴君的寝室。”
这下,林英英直接惊得瞠目结舌:“整间房都用沉香木做?从柱梁到斗拱?”
“是。裴君一直只住沉香木造的房间。”
真是穷奢极欲。
林英英抽了抽嘴角:“臭讲究。”
“裴君是贵人,贵人嘛,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哪像我们这种穷骨头,天生命贱。”
听着张贵这钦羡又自我认命的声音,林英英心里很不舒服,她直视张贵和阿福,淡淡地笑了笑:“我从不信什么贵贱有别,我们都是一样的。”
阿福傻乎乎看着林英英,瞬间哑巴了。
张贵一愣,用身上的布衣擦了擦手,又搓了搓,才结结巴巴说道:“林君……林君是好人。林君既然不把我们……我们当外人,那老朽一直有句话,想和林君讲。”
“张老请讲。”
张贵佝偻着背,指着那成堆的柏木:“林君觉不觉得这些柱子,粗了一点?”
林英英一愣:“粗了?不是按照尺寸做的么?”
“是,是按照林君给的尺寸做的。”
张贵又搓了搓手,咳嗽一声,“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林君这别业设计得这么精巧,这些柱子要是再细一点,会更好看。”
林英英眉头一蹙:“再细一点,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会不安全。”
张贵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凭老朽的经验,现在的柱础石、木柱,再小一号,都是安全的。”
和陈封之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林英英眉头锁得更深,心里很不是滋味,语气不知不觉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造房子,不能只凭经验。”
“是,是!”
张贵第一次见林英英这么严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都怪老朽多嘴,一切听林君的。”
林英英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在安全问题上,她一步也不会退让,于是真诚说道:“张老,除了木柱的尺寸大小以外,其他的,您可以随意提想法。”
“是……是……”
阿福在旁边憨笑着打圆场:“俺师父也是想给东家省钱。”
“不用,我有的是钱。”
一身白衣的裴庆远,站在土里离她最近的一块石头上,嘴角噙笑,桃花眼灼灼绽放,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如果忽视掉眼神里那抹局促不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