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什么时候来的？”
林英英对世家规矩不了解，又加上她第一天到工地的时候，就碰到了裴庆远，所以对他突然来此地的举动，一点没有旁人的惊讶。
裴庆远闲闲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沉香木。”
林英英迅速回想了一遍方才的谈话，除了一句“臭讲究”，也没有说裴庆远什么坏话，于是展眉一笑：“感谢裴兄让我增长见识。”
裴庆远撇了撇嘴，见林英英没有挪步的意思，忍不住招了招手：“我有事跟你说。”
说完不等林英英反应，踩着石块疾步走远了。
林英英以为是关于别业修建的大事，连忙跟过来：“裴兄请讲。”
“听说你要住在工地？”
“嗯。后面是最重要的斗拱和大木作构架制作，我要跟着张老好好学学。”
“这都是工匠的事，学这种做什么？”
“一砖一瓦、一土一木都是基础，基础不牢，肯定走不长远。”
裴庆远一愣：“长远？你还要继续为别人设计房子？”
林英英浅浅一笑，眼神发亮：“不止，我还想留名——”
“嗯？”
“……没什么。”林英英一时高兴忘了遮掩，只好心虚地眨了眨眼。
五月的阳光和煦温柔，洒在林英英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那双瞳色偏淡的凤眼，以往总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忧郁，然而此时却带了点俏皮的可爱。
裴庆远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别开了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不能住在工地。”
“为什么？”林英英不解，“此地距离长安城最南端的明德门都有六十里，而且还要考虑城门、坊门关闭的时间，因此我每天待在工地的时间不长，又这么来回奔波，很不方便。更何况，文显也在。”
林英英冲着远处跟着一群匠人打磨砖石的林文显努了努嘴。
“那又如何？”裴庆远没好气地一吼，“你还记得你不是林文英，是林英——”
林英英情急之下伸手捂住了裴庆远的嘴：“小声点！”
她连忙左右看了看，还好工匠们对裴庆远这样的贵人心存畏惧，没有人跟过来。但她仍然压低了声音，“你提这个做什么？”
裴庆远突然不说话了，桃花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林英英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立马缩回了手。
裴庆远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失落，他朝林英英的手挑了挑眉，又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暧昧地轻笑一声：“意识到自己是女子了？”
林英英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庆远倾了倾身，轻声说道：“你是女子，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即使有九郎在，可怎么能和一帮臭男人一起挤在简陋的茅草屋？还有，入夏了，每天在工地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晚上你想……沐个浴都不方便。”
林英英下意识闻了闻自己，她没有熏香的习惯，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经裴庆远这么一说，好像身上确实有点味道。
她脸微微一红，往后退了一步：“文显也这样说过，那我还是每天回家吧。”
“不用，这附近有一个适合你的好去处。”
林英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恍然大悟，激动地说：“哎呀，我怎么把这儿忘了。我现在就去，知会一声，免得晚上去没个准备。”
林英英说着就去牵马，裴庆远意识到不对，立刻拦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我们林家在终南山的小宅呀。”
裴庆远想起那处简陋的山野民宅，皱了皱眉：“那宅子……我记得颇为窄小，勉强够住你和文显两人，而且似乎没有……单独的浴室吧？”
那小宅只偶尔有林文显来灵微观看她时住上一宿，确实没有设立浴室。
见林英英沉默不语，裴庆远伸出食指勾了勾：“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庆远说的好地方，就是裴家在韦曲的别院，离别业不足三十里。
“这处院子，是我父亲明经出仕后购置的，平时很少有人来。住在这里，你若不想让人知道，谁也不会知道。”
林英英看着清幽的院落，心动了。
她已经从张贵那里知道，哪怕是建造裴庆远这么复杂的别业，也最多花一个月时间。如今已过去了十来天，如果她要住这里，也只需借住大半个月。
此处距离工地近，又在城外，完全不受城门、坊门开闭时间干扰。
而且，她见过裴庆远每次都是轰轰烈烈和一群人游猎，估计他也经常带人在这里住。
林英英不是扭捏之人，当即拱手一礼：“多谢裴兄照拂，那我们兄弟就不客气了。”
林英英和林文显便在裴庆远提供的小院住了下来，每天同进同出工地。
两人亲眼见证别业一点一点拔地而起，心中是止不住的兴奋与快乐。
由于裴庆远的寝室需要用名贵的沉香木单独建造，所以先完成了其他建筑物的木作骨架与屋檐体系的施工。
这日，天气阴沉，瓦工们在砌其他建筑物的墙体时，张贵才带着一众木匠制作裴庆远寝室的斗拱。
因为砌墙的泥里混了沉香粉，又有大堆沉香木在场，工地上空飘散着一股清幽的味道。
“张老，不瞒您说，我对斗拱的喜欢远远超过大木作构架。”林文显眼巴巴看着木匠们穿插拱件，恨不得自己成为其中一员。
斗拱是由若干拱件层层构叠，相互搭交而成的既有悬挑作用、又有装饰效果的支撑性构件。它位于柱梁之间，里面的拱件不用任何粘胶和铁钉、完全采用榫卯结合，既坚实又美观。
连日的相处，张贵很喜欢林家兄弟，笑道：“没有木匠不爱斗拱的。这斗拱放在屋面檐口的柱坊上，作用大着咧。”
“我知道，我知道！它可以让檐口伸出的宽度增加，使屋顶出檐深远，这样屋顶的雨水就不容易滴在墙上。而且它的造型优美，远远望去，屋檐下一朵一朵的斗拱疏朗排布，整座建筑物都生动活泼起来。”林文显雀跃着抢着说道。
“林小公子不愧是读书人，说得可太好了。”
林文显摸了摸头发，笑嘻嘻地看着旁边的林英英，等着阿姊夸他。
一旁的阿福，也憨憨的笑。
林英英噗嗤一笑，故意考他：“还有呢？”
“受力……均匀？”
林英英点点头：“斗拱将屋面和上层构架的荷载传给柱子，可以通过层层拱件的叠合，进行均匀分布传递。还有呢？”
“啊？”林文显又摸了摸头发，吱吱呜呜，“阿兄给个提示。”
林英英慢慢吐出两个字：“安全。”
林文显苦苦思索，突然兴奋吼道：“啊，我知道了！阿爷说木构建筑松而不散，就和斗拱有关系。斗拱可以对抗地震！”
林英英脸色瞬间黯淡下来。她偏头望着远处正在砌墙的别业，一句话也没说。
林文显和张贵、阿福面面相觑。
林文显靠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悄悄在她耳边问：“阿姊，你没事吧？我是不是说错了？都怪我，学艺不精。”
“没有。”林英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酸涩，面上恢复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说得一点没错。梁柱交接点是承受横向剪力的薄弱点，抗……震……能力差。斗拱的构件因为是横直交叉，严密咬合在一起，可以承受来自纵横两个方向的剪力，就可以分解这些作用力的破坏性。”
林文显非常肯定阿姊有事瞒着他，心里提着一股气，完全没有听进去。
张贵为了化解尴尬，在一边附和道：“林君说得太专业，俺听不懂，但俺知道有了这斗拱，房子就能墙倒屋不塌了。何况用的还是沉香木。”
两姐弟疑惑地看着他。
张贵捋了捋胡子，爱怜地摸着粗布上的斗拱：“很多人只知道这沉香木散发的香气可以驱虫，是最好的防虫防腐木材，却不知道它还非常坚硬，用它造出来的房子特别坚固。”
驱虫？
林英英脑海里突然闪过阎贞的话：七郎怕虫。
原来他只住沉香木造的房间，是这个原因。
林英英心里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叹自己的误会，还是叹裴庆远幸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
这些日子，看似行事风流不拘小节的裴庆远，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她住的小院，只偶尔和阎贞游猎回来，邀请她和弟弟一起用膳。
委实是个君子。
想起今日出门时，裴家的家仆告诉她，裴庆远又约了人打猎，邀请她和弟弟共进晚膳，禁不住笑了笑。
林文显一直注视着林英英，见她笑了才放下心来。
忙起来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薄暮冥冥的时候。彤云密布，眼看着要下暴雨，匠人们的手脚比平时更麻利。
别业里的建筑，都已经铺好了瓦，倒不怕雨，麻烦的是这些名贵的沉香木。虽然沉香木不怕清水，又被做了基本的防水处理，但对于即将来的大雨，能避还是避一避。
张贵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带着木匠们将做好的斗拱以及木料搬到别业建筑里。林英英姐弟也不顾张贵的反对，帮着一起搬。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暴雨落下来的速度。不久，大雨倾泻而下，工地上很快形成一个一个泥水坑。
“林君，你先避避雨吧。”
“没事，反正都淋湿了，先搬木料。”
“阿兄小心点，前面有水坑。”
“知道了……哎呀！”
林英英不幸地踩中了水坑，差点站不稳，就要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