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牢牢扶住了她。
林英英豁然抬头。
风高雨急,裴庆远隔着雨帘看着林英英,眼里闪过惊讶,急促地低喃一声:“你可无事?”
林英英随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摇摇头:“无事。”
而后,她看着怀里还未拼接完的沉香木做的外檐斗拱,下意识叮嘱他,“雨天飞——”
“阿兄,你没事吧?”
林文显着急忙慌奔过来,打断了林英英的话。
林英英摇了摇头,裴庆远却一把将斗拱交给林文显,指着不远处的骏马:“你先跟我回家。”
“是啊,阿兄,这里有我。”
“没有亲眼看着木料规整好,我不放心。”林英英再次摇了摇头,朝裴庆远挥了挥手,“雨太大了,快回去吧。”
她说完不等裴庆远回话,便和林文显一起急匆匆消失在风雨中。
裴庆远皱了皱眉,一低头看着靴上的泥,恨不得当场脱掉碍眼的靴子。但当他看到地上更脏的淤泥时,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的马前,迅速跨上了马,打马离去。
然而没走两步,裴庆远回头一望:大雨中,来来往往的人,在泥地里吆喝、奔跑、穿梭,不顾污垢、不知疲倦。
隔着雨幕,明明什么都看不分明,裴庆远却清晰地看见了那抹白色的影子。
只看见了那抹白色的影子。
他情不自禁调转马头,朝着那抹影子而去。
稍微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林英英的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泥块,连脸上都未能幸免。
真难看。
裴庆远嫌弃地瞪了眼林英英,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有撇开。于是那轻盈奔跑的身姿、亮如星辰的双眸、渐渐开怀的笑脸,不减分毫地落入他的目光里。
怎么会有女子愿意和一群工匠待在这脏乱之地?
是因为……喜欢吗?
因为喜欢造房子,所以一次一次跑来考察、一遍一遍修改设计、一点一点和工匠学习,又一起和他们面对风雨……
裴庆远脑子里轰鸣一声,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裴兄还没走?”
等林英英和众工匠一起搬完木料,待在半建好的房子里躲雨时,竟然看见裴庆远骑马破雨而来。
裴庆远面无表情地下马、进屋,从挂在躞蹀带的皮革荷包里掏出一张干净的丝帕,递给林英英:“擦擦脸。”
房子里虽铺好了瓦,但因为还没有砌完墙,地面上依然有飘进来的雨水,之前人们来来往往带进来的泥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块一块的污渍。
裴庆远不自在地垫了垫脚,但一反常态地没有往外挪动一步。
“多谢。”
林英英没察觉裴庆远的异样,伸手接过白色波浪纹丝帕,只觉轻薄如云烟,往脸上轻轻一擦,更是异常光滑柔软。
她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面料?”
裴庆远随口胡扯:“不过是普通的丝绢。”
普通的丝绢哪有这样温柔如月光的触感。她仔细一看,赫然发现干净的丝帕上,已经沾上了泥土,已经被雨水晕染成一片。
林英英一惊,把丝帕往身后一藏,终于明白了裴庆远看到她脸的惊讶之意。
她作女子打扮的时候,都是用黄色药膏掩盖真容,反而是男装的时候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原本的肤色。今日被雨水冲刷,又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泥土,自然会露出她原本的肤色。
裴庆远怕是发现了她的秘密。
以前虽然在道观,但她一直知道不能保护自己的美丽反而是一种危险,所以习惯性地掩盖原本的肤色。
而林巧巧的亲事更是坚定了她的想法——她不想成为父亲奇货可居的筹码。
可如今,自己掩盖了多年的秘密竟然被眼前这个纨绔发现了。
林英英没有理由的开始害怕。
就在她正思索着应对之法时,不想裴庆远却淡淡开了口:“女子本就体弱,上次就是因为发热耽误了去东都。如果你这次再生病,那裴某恐怕会心中难安。”
嗯?
难道她没有发现?林英英下意识摸了摸脸。
裴庆远看着她的小动作,突然觉得她特别可爱。
他放柔了声音,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朱玉不能自保的时候,蒙尘也是一种保护。”
他竟然都明白。
林英英的心跳快了起来。
“你放心,我虽纨绔,可也重诺,你的秘密我不会同任何人说。”裴庆远凑到林英英耳边,声音低柔又缱绻。
气氛过于暧昧,林英英有些别扭,连忙转移了话题:“不好意思把裴兄的丝帕弄脏了,等我洗干净后再还给裴兄。”
裴庆远傲娇地撇了撇嘴:“我不要,扔了吧。”
林英英:……
臭讲究。
林英英拧了拧丝帕,又开始拧自己的袖子,浑然未觉那被雨水冲洗过的衣服紧巴巴贴在身上,显出她曼妙的曲线。
裴庆远别开了眼,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几步。
林英英看着他的动作,愣了一瞬,随即走开了。
裴庆远急忙回头,只见她走到那堆放沉香木的地方,在里面不知挑挑拣拣什么,又快速走回来,问道:“裴兄带了火石吗?”
裴庆远今天因为出门狩猎,穿的是一身胡服,蹀躞带上挂满了各种小物件。他掏出火石和小刀,很快就刮擦出火花,正找寻干燥的易燃物,突然眼前出现一截细长的木头。
是沉香木。
火星“滋啦”一声,点燃了木头。
裴庆远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幽香味。
林英英把木头递给他:“拿着这个,可以驱虫。”
驱虫?
裴庆远心头一震,接过升起袅袅青烟的沉香木,一不小心碰到了林英英的指尖。他难得有点不自在,正要说话打趣,却听到了她的惊呼声:“快看!”
骤雨已停,别业庭院坐落的瀑布之上,竟出现了一道彩虹,五彩斑斓、光芒耀眼。
林英英又激动又兴奋,禁不住得意地笑道:“裴兄,我的设计,好看吧?”
原来她恣意笑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
裴庆远的心漏了一拍,看着林英英的眼睛,嘴角噙笑,眼神清亮:“好看。”
接下来的几天,林英英更不敢马虎,天天早出晚归,守着别业的建造。
由于别业强调“生于自然”的设计理念,讲究清幽与雅致,所以没有做过多彩绘,更没有绘制繁复的墙画。
至此,历时三十三天,在石榴花开满长安的时节,林英英亲眼见证了别业的落成,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成功迈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而看着别业落成的裴庆远,更是感慨万千。
在他短短二十年人生里,虽然并不缺爱,做事也一直恣意随性,可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有那样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生命力。
她的处境,分明比自己还要艰难,却还是要排除万难为自己闯出一条路,而他……
父亲被贬,母亲早逝,兄长步履维艰,继母待他虽然亲善,但毕竟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些年,他习惯掩饰自己的情绪和野心,纵情山水自我麻醉。
可这样,真的对么?
他这一生,究竟该怎样活?
裴庆远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模糊的影子,而那个影子很快就被放大,变成了林英英的容颜,只是……
那张脸已经不再蜡黄,而是那日看到的莹白如玉的颜色。
裴庆远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咕——”
阿耀绕了个圈子,落在了裴庆远的肩膀上,兀自“咕咕”的叫着,用喙蹭着裴庆远的手背。
“你也很喜欢这里,对不对?”裴庆远点了点阿耀的小脑瓜,随即将手放在嘴里,打了个呼哨。
骏马由远及近,裴庆远潇洒地翻身上马,被惊扰的阿耀不满的扑了扑翅膀,不满地叫了几声。
林英英忽然觉得,如果阿耀能开口说话,恐怕会骂得很脏。
裴庆远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而裴庆远开心的后果,就是刚到家的林英英和林文显被门口的大车吓傻——数十匹颜色各异的丝绢和各色瓜果,堆了满满一车。
“为表林家两位公子对别业修建之情,七郎特命我等来给二位送消夏之物。还有这份请帖——十日后七郎在终南别业设宴,还请二位拨冗前往。”
这个送礼的理由,林英英完全无法拒绝,只得收下。
林文显皱眉问道:“裴七郎这是什么意思?”
林英英一眼认出那些丝绢,是和白色丝帕一样的面料,行走指尖,若有似无,缥缈梦幻。
她也想不通裴庆远为什么会如此大手笔送这些,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他那纨绔,做事只凭自己开心,谁知道他的意思。”
林英英说着,打开了阿青递上的请帖,看着上面“林英英、林文显”两个名字,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