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下,潏水河畔,曾经的荒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半隐半现于竹林间、溪水上的别业。
进入大门,才发现不同于常见的富丽宏大的山池与院落,而是亭台楼阁错落分布,或藏于繁茂花树之后,或退于嶙峋怪石之间,或掩于茂林修竹之侧,清幽雅致,富有自然野趣。
未见全景,已听得淙淙水声;循声而去,只见一露天的庭院建于巨石瀑布之上,小半悬空、大半嵌入山间,大胆又新颖。
虽然一直看着别业建造起来,但完工时空有房子,如今配上植物、怪石、水景,一步一景,步移景异,比她的设计想法呈现得还要完美。
林英英禁不住心潮澎湃,隔着帏帽,和林文显相视一笑。
两姊弟在家仆的带领下,熟门熟路地来到露天庭院。
出乎林英英意料,庭院里竟然有许多人,有男有女,男女各自三五成群,女子大多取下了帏帽,或坐或立,下棋、闲谈、打双陆,一派闲适景象。
林英英已经认了出来,男的是平时和裴庆远一起狩猎的郎君,女的大多是曲江边和裴庆远打趣的娘子。
见到众人,林文显还好,林英英却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乱,裴庆远明知这一切,为何在请贴里邀请的是“林英英”而非“林文英”呢?
林文显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林英英的不安,因为他现在有了自己的烦恼——本朝虽然民风开放,已经出现了男女同席的现象,但像现在这样,闺中女子和男子同场出现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见。
于是他轻轻拉了拉林英英的袖子,脸上红了一片,在她耳边小声抱怨:“裴七郎行事,太荒唐了。”
“上巳节的时候,你不也见到很多小娘子了嘛。”林英英回过神,低声调笑。
“可,可那是在室外!”
林英英噗嗤一笑:“现在不是在室外吗?”
林文显轻吐一口气,嘀咕一声:“……投机取巧。”
郎君们有人认出了两人,笑着点头致意。
林英英也暂时把不安收敛,与众人攀谈。
那裴庆远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却极为细腻。林英英自认裴庆远没必要害她,于是稳下心神,四处一望,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虽然庭院内的众人,闲散自得,但都集中在靠山的这一边,竟没有一个人靠近悬空的那一边。
每个人都习惯了脚踏实地,害怕悬空平台,也是情理之中。
作为设计者,此时应当现身说法,林英英了然于胸,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和林文显大踏步走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
恰在此时,山间云雾升起,烟云轻飘,悬空处的两人,若隐若现,仿若仙人,如梦似幻。
众人一声惊呼。
林英英笑了笑,感受着云烟包裹,看着远处平静的水面,既宁静又畅快。
“姚参军来了!你现在可是大忙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今日休沐,七郎的别业首宴,怎能不来?”
“见过姚参军。”
“姚某见过各位娘子。”
隔着帏帽与云烟,林英英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却清晰地听见姚崇温柔的声音:“围栏处的可是林家九郎?”
“姚参军不可冒进,庭院那边悬在空中。”
“无妨。”
云烟破开,姚崇一缕青衫,身姿翩然。
林英英怔了怔,浑然未觉帏帽被风吹开。
姚崇一愣,认出了是曲江边被他赠花的女子,于是歉然地朝林英英行了个礼。
林英英回过神来,拉下了帏帽,朝姚崇福了福身,下意识熟稔说道:“见过姚十郎。”
一旁的林文显也恭恭敬敬向姚崇行礼:“林某见过姚参军。”
“二位客气。”
姚崇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眼神在林英英姐弟身上一扫,随即温柔地笑了笑:“今日怎么未见八郎,还未恭喜他丹青变实物。”
“林某若有丹青变实物,能否请姚十郎题字?”
“姚某方才在想,近日得好好练字了。”
林英英想起当日在苏府门前和姚崇的对话,微微有些出神,姚崇笑中却带了几分了然。
“还请转告八郎,姚某不才,希望今日字迹,不辱景舒别业。”
林文显一脸茫然,倒是林英英笑着行礼:“姚十郎重诺,族兄如果知道此事,定会登门致谢。”
姚崇看着两人,淡淡一笑,如烟如梦。
因为有了三人的示范,尤其是姚崇的带头作用,在场的众人,纷纷走向这边,感受独一无二的好风景。
突然,一个娘子轻哼一声:“她怎么也来了?她什么时候从东都回来的?”
郎君们循声看去,不知谁惊叹道:“恕某愚钝,竟不知长安城有天仙下凡。”
林英英跟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辆精致的马车上,缓步下来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双手撑开帏帽,露出了一张品貌端庄的脸,眉目间有一股书卷气,极为秀雅绝俗。
郎君们啧啧惊叹:“裴七郎真是不够意思,之前的宴会,竟然从未请过此等佳人。”
“清水芙蓉,观之如沐春风。”
曾投壶拔得头筹的苏六郎感叹道,“这是哪家的贵女?苏某竟从未见过。五娘,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从未告诉过阿兄,长安城有此等丽色!”
娘子们脸色都不大好看,被苏六郎点名的苏五娘轻哼一声:“人家这两年一直在东都,我怎么告诉阿兄?”
郎君们哈哈大笑,唯有姚崇,不惊不喜,处之泰然。
一姿容秀丽的女子嘀咕一声:“不就是写了首《夜游魏王堤》吗?在东都还不够显摆,还要专门回京师出风头。”
不想姚崇这次动了容:“《夜游魏王堤》?‘巷风合柳细,宫烛与灯稀’,确实是佳句。”
有一郎君“哎呀”一声:“莫非佳人便是东都最近在传的李才女?真是才华与美色双绝。”
娘子们脸色更难看了。
“小女子才疏学浅,当不起公子称赞。”
那女子款款而来,眼神扫过在场众人,而后向众人行了个礼,才朝娘子们轻声说道,“自从显庆四年闰十月,同家父去了东都,还是第一次回长安。诸位姐姐妹妹,一年多不见,四娘有礼了。”
娘子们纷纷回礼,苏五娘笑道:“四娘才华满洛水,以一首《夜游魏王堤》,不仅成为东都闺阁之冠,更是诸多郎君倾慕的佳人呢。”
李四娘欠了欠身,仍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气度:“姐姐妹妹们莫笑话四娘。四娘不过偶得佳句,不敢在诸君面前班门弄斧。”
苏六郎指着姚崇:“姚参军来评评理,此诗好与不好?”
姚崇拱了拱手,淡淡一笑:“此诗整体清新明秀,‘巷风’二句,绮错婉媚,颇有前朝遗风。娘子才华横溢,何须自谦?”
女子既不娇羞,也不自大,又仪态大方地欠了欠身,礼数极为周到。
姚崇连忙回礼。
苏六郎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二位都是才子才女,都不要谦虚,更不要这么客气了。”
另一女子揶揄道:“是啊,以前也没见四娘这么拘泥。”
李四娘轻声道:“以前都是和姐姐妹妹们单独聚会,还不曾见过郎君,自然不敢僭越。”
本朝虽然比前朝开放,但依然有一些恪守礼节的家族,不让闺中女子与外郎见面,比如最显赫又最清贵的“五姓七望”。
果然,苏六郎立刻追问:“敢问小娘子是来自“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赵郡李氏。”
李四娘话一出口,苏五娘和几个娘子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看对方,挑了挑眉。
“高门贵女,果然气度非凡。”
苏六郎笑道,“姚参军出身吴兴姚氏,说不定二位往上数都是亲戚,娘子更不用拘谨了。”
“吴兴姚氏的姚参军?”李四娘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可是考中下笔成章科,被陛下授予司仓参军一职、两京都在传颂的大才子姚元之?”
“娘子谬赞,姚某实不敢当。”
李四娘隔着帏帽,深深看了姚崇一眼。
郎君娘子们信步游走,你吹我捧,渐渐地,悬空围栏边,只剩下林英英姐弟和姚崇、李四娘四人。
姚崇和李四娘在聊诗。林英英姐弟在诗文上,虽谈不上一窍不通,但也没什么作为,很有默契地决定远离。
不料,姚崇偏头一笑:“二位留步,我正要问——”
“十郎哥哥!”
勋乡县主欢快地跑过来,跑到一半,又急急停住,然后整理衣饰,纤纤细步地款款而来。
“见过县主。”众人纷纷向县主行礼。
县主随意摆了摆手,一双杏眼里只有姚崇,嘴里娇滴滴地抱怨:“十郎哥哥,我专门去你住处接你,你倒好,一个人先走了。”
她身后走过来的阎贞,脸色微变,又若无其事地跟上来,和姚崇点了点头以示致意后,便朝林文显蹦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到这别业都惊呆了!八郎如斯年少,竟如此有才!哎,八郎呢?”
林文显吓了一跳,说话都磕巴起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