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英正要为林文显解围,便听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阎十二,你来参加我的宴会,不来找我,反而去找什么八郎,我真是看错你了。”
阎贞气得跳脚:“你还说我,你得了这雅致的别业还不是仰仗八郎,今日却不请他,好生不讲义气!”
裴庆远看向林英英,发现她也是一副“看你怎么编”的看好戏的样子,干脆笑道:“那你可错怪我了,托我的福,八郎现在可是炙手可热,我一远房长辈见了别业,说什么也要请八郎为他设计小筑,八郎脱不开身,自然不在。”
“难怪堂兄今日早早出门,原来是托了裴公子的福有了新的委托。”林英英揶揄一笑,对着裴庆远行了个礼,后者也对着林英英调皮地眨了眨眼。
看着两人的互动,县主只觉得被冷落,嘟了嘟嘴,走上前想去拉姚崇袖子,又怕他嫌弃自己不像淑女,连忙端正好仪态,俏生生撒娇:
“十郎哥哥,方才进来时,我看到一片竹林。你不是最喜欢在竹林里弹琴吗?我今天带了一张雷氏琴过来,我们去那边玩,好不好?”
阎贞看着县主与姚崇,眼底有了几分失落。
姚崇神色如常:“这是景舒的别业。未经他允许,姚某不便去别处。望县主体谅。”
“我……我……”县主气得跺了跺脚,又冲着裴庆远说道,“我要同十郎哥哥去竹林走走,裴景舒你可敢有意见?”
裴庆远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阎贞,笑道:“今日怕是不行,宴饮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再被拒绝,县主脸有些发红,旋即瞪了裴庆远一眼:“那还不是怪你来得这样晚,客人都到了,你一个主人摆什么谱?”
“自然是……有事。”
裴庆远笑得促狭,对着在场众人慵懒地抱了抱拳,“裴某的爱妾们因乔迁新居,颇为激动,我刚在后院安抚,故而来迟了。”
众人笑起来。
林英英抽了抽嘴角,林文显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裴庆远浑然未觉,热情地招呼众人落座。
庭院内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方形高足长桌,长桌三面摆了三条又宽又长又大的坐具。
林英英惊讶极了,竟然不是每人一具矮食案,分餐而食。
“裴七郎,你这样安排,我们怎么坐呀?”
“虽然现在流行在郊外合食,但……哪有男女共坐一桌的!”
看来,感到震惊的不止林英英一人。
裴庆远哈哈大笑:“又不是在室内,何必那么拘谨。再者,分餐而食的话,今日有男子在场,娘子们定会全程跪坐。一场宴席下来,肯定腰酸腿麻,娘子们不心疼自己,裴某可心疼。”
裴庆远一番熨帖的话,直接说进了娘子们心里。郎君们欢呼着起哄,娘子们羞答答地笑,却又默契地站在了长桌的一边。
林英英最讨厌跪坐,看着裴庆远的安排,心里舒坦,连脚步都欢快起来。
裴庆远却拦住了走在最后的她,笑得如桃花绽放:“有美一人,亭亭玉立。五月榴花未谢,为何不簪石榴花配石榴裙?”
林英英今天稍微打扮了一下,虽然仍是一身浅青色襦裙,但头上簪了一朵粉荷,既不喧宾夺主,又不泯然众人。
林英英头也不抬的回道:“不能引人注意,但也不能无人在意。”
走在林英英前面的姚崇,脚步一顿,温柔地笑了笑。
众人落座。
县主乃皇室宗亲,身份尊贵,于是和裴庆远一起坐在了直面美景的主位;其余人等,分男女各坐长桌的左右两侧。
姚崇身负才名,又有官职在身,自然坐在了长桌左侧第一位,其下依次是苏六郎、阎贞等人,林文显本来要跑去最后,却被阎贞拉住,坐在了他旁边。
长桌右侧第一位,娘子们一番谦让,最后由年龄最长的苏五娘坐了第一位,其下是李四娘,林英英无论是论出身还是年龄,都得往后坐,裴庆远却叫住了她:
“林三娘,和娘子们不熟,在场只认识裴某和弟弟,就别往后坐了,坐弟弟对面,可好?”
方才谦让时,县主和娘子们已经得知,林英英便是上巳节曲江边被姚崇赠花的寒门女子。娘子们本不欲搭理她,但裴庆远发了话,谁也不好违逆主人的意思,便自觉往后坐,留出了李四娘旁边的座位。
林英英向众人行了个礼,顺势坐下。
待众人落座后,苏六郎第一个起哄,要李四娘和林英英脱下帏帽。
二人毫不忸怩,同时脱下:一个美如云霞,清雅出尘;一个肤如黄泥,黯淡如尘。
除了裴庆远和姚崇,郎君们神色几变,阎贞见了似有不快,刚想说什么,裴庆远突然重重咳嗽一声:“阎十二,随我去把你的嫂嫂们接来共饮。”
林英英皱了皱眉。
裴庆远竟也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让侍妾来服侍客人……
可真等“嫂嫂们”到了,林英英却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裴庆远的侍妾变成了一群飞禽?
“我的一众爱妾也都不喜欢太过拘束,反而偏好野趣,你设计的时候,切莫忘了它们的喜好。”
“裴兄不是还有众多姬妾吗?”
“自然全部住在裴某的小院。”
……
林英英想起裴庆远之前的话,看着露天庭院内,大大小小她叫不出名字的鸟,或飞上枝头、或停于栏上、或行于地面、或立于裴庆远肩头……心里又无语又尴尬。
尴尬过后,更多的是生气。
生自己的气。
因为讨厌婚姻制度,厌恶父权与夫权压迫,她一听到裴庆远有“爱妾”,便自动忽略了去深入了解他……
还好这次是飞禽,对别业的设计没有什么影响。如果是其他呢?
“七郎,你的阿耀呢?你不是最喜欢它吗?”
林英英回过神,四处张望,确实没看见那只每次见她就咕咕叫的鹞鹰。
裴庆远随口胡扯:“阿耀认生。”
“阿耀哪里认生?明明是你怕它缠着——”阎贞说得眉飞色舞。
县主好奇问道:“缠什么?”
“阿耀馋酒。若它来了,届时喝喝这杯,舔舔那杯,我们还怎么喝酒?”裴庆远瞪了阎贞一眼,转移了话题。
裴庆远指着右手掌心中的一只白色鹦鹉,笑道,“雪儿就不一样了,最是乖巧。”
“娘子万福,娘子万福!”一声尖细的鸟叫,逗得大家直笑。
那鹦鹉通体雪白,眼如点漆,黑眼珠滴溜溜转,特别神采飞扬。
“七郎,你这只白色鹦鹉太漂亮了,送给我呗。”苏六郎很是喜欢这只鹦鹉,忍不住讨要。
“自己的爱妾,岂能送予他人?”裴庆远想也不想地拒绝。
苏五娘白了哥哥一眼,直接说道:“你们男人之间,不是随意赠送姬妾嘛……高大郎前阵子不就收了阿兄的歌姬?”
林英英举杯的手一顿,看向苏五娘和苏六郎。
苏六郎咳嗽一声:“妹妹提这个做什么。再说,高大郎妻子有孕,我送他歌姬,不也是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嘛。”
“叮”的一声,林英英手中的夜光杯磕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杯里的葡萄酒摇摇晃晃。
李四娘秀眉一蹙,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她一点。
“抱歉,是我失态了。”林英英努力挤出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苏六郎尴尬地笑了笑:“一时忘了高大郎是林家女婿。苏某自罚一杯。”
林英英抿了抿唇,摇了摇头。
裴庆远大笑着陪了一杯,众人不约而同地岔开话题。
大凡宴席,是乐队奏乐,歌姬唱歌,舞姬跳舞,席上还有名妓陪着行酒令……今天竟然什么都没有,就光看各种鸟儿飞?
“七郎,你不请令娘便罢了,怎么连个跳舞助兴的都没有?”
“是啊,七郎,娘子们也要听歌赏舞啊。”
裴庆远听着郎君们的控诉,指着远处的青山与白云,笑道:“整天寻欢作乐有什么意思?裴某今天就是要请诸位来看山峦威威、听江水滔滔。”
这下不仅连郎君们不信,连娘子们都惊讶了。
县主满脸好奇:“裴七郎,你转性了?你不是夜夜留宿那个谁……哦,对,苏令娘处吗?”
裴庆远一噎,下意识去看林英英,发现她毫不动容。他有点生气,却又无处可发,只好狠狠瞪了阎贞一眼。
阎贞心虚,只顾埋头喝酒。
李四娘环顾一圈,看着百无聊赖的郎君和窃窃私语的娘子,提议道:“既然干饮无趣,何不作诗?”
作诗?林英英心里暗暗叫苦。
郎君们纷纷应和。
裴庆远大言不惭地说:“裴某这山居别业,确实只有诗文唱和才配得上。”
她能设计出这样深远自然的别业,在诗文上,一定也造诣颇高吧。
裴庆远挥了挥手,侍女们很快在一旁布置了写字的高足书案。
苏六郎大手一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我们何不效仿兰亭雅宴?作诗唱和,集诗成册。今日恰逢姚参军在,姚参军诗书双绝,烦请为诗集作序,说不定也能造就一篇传世之作!姚参军,如何?”
姚崇淡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林英英听得一愣一愣,这是要效仿王羲之的兰亭集会?
李四娘第一个响应:“四娘有幸,与姚参军和诸君、以及姐姐妹妹们留名。”
苏六郎拍手称赞:“就以七郎山居别业为题,每人至少作诗一首,如何?”
众人欢呼。
林英英不擅作诗,更不屑于剽窃,于是故作淡定地问道:“要是作不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