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远误以为林英英担心林文显,他举着酒杯站起来,故意晃到阎贞和林文显中间,拍了拍二人的肩,朝着林英英笑道:“罚酒三杯,可否?”
林英英心里长松一口气,扬眉一笑:“可。”
“谁先来?”
“那就让四娘来抛砖引玉吧。”李四娘立刻第一个站出来,朝姚崇颔首笑道,“烦请姚参军为四娘执笔。”
娘子们互相看了看,眼里尽是不满。
姚崇不便推辞,只得起身走到书案边,提笔蘸墨。
一旁的县主,双手撑着脑袋,大眼睛水汪汪看着他。阎贞眼神黯了黯。
“烟云寄葱茏,韶光何处逢?晴光迷远翠”,李四娘看了姚崇一眼,笑了笑,“同卧半江风。”
“好诗,好诗!”苏六郎连连叹道,“李四娘不愧是来自赵郡李氏的大才女。”
“就她,还赵郡李氏?”县主轻哼一声,不知想起什么,挑了挑眉。
李四娘仿佛没听见县主的话,向众人福了福身,笑道:“四娘才疏学浅,作得不好,贻笑大方了。”
郎君们争先恐后地在李四娘面前开屏,娘子们也不甘落李四娘之后,一首接一首的诗在他们口中说出,在姚崇笔下流出,很快就只剩林英英姐弟和裴庆远、姚崇还没有作诗。
“下一个是谁了?林家九郎?”
“我……我还在想。”
“九郎年幼,还是让他多想想,裴某先来吧。”裴庆远说着,便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到围栏边。
晡时已过,日渐西沉,群山叠翠,流水潺潺,云雾缭绕,鸟儿飞舞其间。
裴庆远举着酒杯,随意地靠在悬空围栏上,衣袂飘飘,说不出的恣意风流。
“万朵碧天危,人间意气催。”裴庆远一顿,一双风情的桃花眼在林英英身上只停了一瞬,便望向远方,抬手朝飞鸟招了招手,将杯中酒随手一撒,笑叹一声,“归鸣惜羽未?借我与云飞!”
众人一愣,随即鼓起掌来。
林英英心里一跳,恍然觉得裴庆远眉宇间藏着说不出口的哀愁。
他怎会有愁?
他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名门公子,也会有愁?
林英英轻微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刚刚魔怔了。
姚崇看着纸上的字,悠悠一叹:“借我与云飞……景舒,你——”
“元之兄,承让了。”裴庆远大笑一声,截断了姚崇的话。
接下来,出乎裴庆远意料,林文显竟磕磕绊绊作了一首诗。
那不会作诗的是……
裴庆远一惊。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林英英身上。
林英英大大方方站起来,向众人行了个礼,笑道:“三娘不擅诗文,愿自罚三杯。”
说完便饮尽了满杯的葡萄酒。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她已经饮完了第二杯。
这夜光杯容量不小,杯里的酒是河东乾和葡萄酒,向来以浓烈闻名,这小娘子竟然不声不响就喝了两杯?还喝得这样急。
裴庆远看不下去了,按住了林英英的杯子,面向众人朗声笑道:“今日既是裴某请客,那三娘这一杯,便由裴某代劳。”
众人好奇地打量他们。
“不用。”林英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庆远:……
众人一惊。
“阿姊,你没事吧?”
林英英摇了摇头,又行了个礼才安安稳稳坐下:“诸位,见笑了。”
“爽快!”最先和林英英有点不愉快的苏六郎,禁不住叹道。
“林三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
林英英一番豪爽举动,让许多人刮目相看,尤其是县主,直接拍手笑道:“林三娘,下次一起喝酒。”
林英英本来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没想到却得到了意外收获,当即向县主点了点头。
李四娘面上不显,双手却在桌下绞在一起。
裴庆远心里叹了口气,压下了烦躁不安的情绪,吩咐婢女送醒酒汤来。
最后只剩下姚崇没作诗。
他这样的大才子自然是信手拈来。众人正期待着他的大作时,却见姚崇只是看着飞瀑,默不作声。
庭院里的鸟儿们飞向瀑布之上,与山间的飞鸟翩翩起舞,彼此唱和,和水流声、水击石声交汇在一起。
众人被这景象感染,纷纷走向悬空围栏,扶栏而立。
远处山衔落日,近处水雾弥漫。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水气,听着银瓶乍破的水声,没有人发出声音。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姚崇低喃一声,“前人此诗,已说出姚某所想。姚某今天,作不了诗了。”
林英英转身看向姚崇,脑海里却想起裴庆远说这句话的笑容与声音。
一个低回婉转,一个高声激昂。
林英英忍不住道:“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姚参军真是出尘大雅之人。”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姚崇轻轻一叹,“生于俗世,自然对出尘之人心怀敬仰。”
“善也善也。”裴庆远大笑,“想不到元之兄仕途坦荡,竟也希望返璞归真。那三娘呢?你也向往山林隐逸的生活么?”
林英英摇了摇头:“人在俗世中,又如何能隐于世?”
“林三娘说的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是姚某着相了。”姚崇淡然一笑。
李四娘看在眼里,忍不住喃喃自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县主早就看李四娘不顺眼,现在又看着她向姚崇献殷勤,面露不悦:“文绉绉的,说给谁听呢?”
李四娘笑道:“姚参军君子如玉,四娘不过是有感而发。”
县主不满地翻了翻眼皮:“我十郎哥哥的好,用不着你来说。”
李四娘也不恼,对着姚崇又是一礼:“既然刚刚姚参军着相了,那现在何不作诗一首?”
姚崇摇了摇头,还未说话,裴庆远便已经对着姚崇和林英英做了个请的手势:“即使不可隐于世,却可以暂避纷扰,今日裴某就邀请诸位在寒舍偷闲半日,如何?”
苏六郎笑道:“七郎谦虚了,如果这样优秀的别业也叫寒舍,那我们家恐怕都没法见人了。”
裴庆远得意一笑:“裴某俊逸非凡,自然只有这样的别业才配得上。”
“尔能有此别业偷闲半日,还不是靠了林三娘的兄长。”阎贞忍不住笑道,“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裴七郎这样没有脸皮。”
“哦……”裴庆远对着林英英挑了挑眉,轻轻一笑,“那就多谢林三娘……转告八郎裴某的谢意了。”
林英英悬起的心又重新落下,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姚崇也笑道:“八郎设计别具一格,三娘洒脱不拘于时,姚某失敬。”
“姚参军自己本就是这人间的钟灵毓秀,就莫要称赞旁人了。”李四娘又忍不住插话,看向姚崇的眼神带着旁人难以忽视的倾慕。
县主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两位称赞,我自会转达兄长。”
林英英按捺住心中的得意,对着姚崇施了一礼,“不过三娘是个俗人,可当不起姚参军‘洒脱不拘于时’的称赞。”
“你当得起。”姚崇看着林英英,语气郑重,“莫要妄自菲薄。”
李四娘眼底闪过一丝暗恨,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端庄的微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原来是傍晚山间的水流变大,水浪敲击在巨石上,高低起伏,轰然作响。
众人都被这景象惊呆了,唯有李四娘眸色一沉,忽然想起什么,指着栏杆发出一声尖叫:“洪流来了!这块地是凌空的,会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