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现史蒂夫走丢之前,顾少亭曾经混进一个难民堆和一个育婴堂。过了沅陵,进入湘西偏北的地界,是一个叫“打鼓”的县城,旁边有一座山,叫打鼓山。县城里四处可见河流和吊脚楼,和长沙风物大为不同。城里的治安单位叫做“屯”,有屯务军驻扎,难民就在县城一角建了一些棚子,彼此相安无事。
之所以混进难民堆,是因为他发现物资在难民堆的流动还要更方便些。这两天,他已经用闲置的铁锅、皮腰带换了不少粮食和地瓜。往那个鸭绒睡袋里一钻,那天就睡在离难民不远的地方。
时至今日,顾少亭还是庆幸自己打了防疫针。这里每天都有人被抬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他又赶着猪跑到育婴堂外面歇脚。
这个育婴堂实际上叫做“育幼院”,里面的女看护大多粗枝大叶。顾少亭在外面看到地上有一张报纸,被烂掉的蔬菜粘在地上,风吹不走。巧的是,正面刚好看到一则和猪有关的新闻:说的是民间不得囤积猪鬃,其中黑鬃不得过300担,白鬃不得过10担,即便有特殊的情况导致不得不库存,也不能超过三个月。
起初他没闹明白为什么要管理猪鬃,但还没等他读完,就有女看护大声呵斥,让他不要在墙根乱转。
他拄起棍子,牵着猪刚要走,又另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看护过来。这回人家不是来赶他的,而是问他猪卖不卖,说那些孩子很久没见荤腥了。
这位女看护和别人不太相似。非得说的话,是眼睛很有神,还化了淡妆。顾少亭感到很抱歉,卖猪是不可能的,他直说这猪不是能吃的猪,种猪会难吃得很,还有很多激素,孩子吃了也不好。女看护难掩失落,但还是主动邀请他进来坐坐。
育幼院每天一粥两饭,可以上课。本来以为会听到读书声,但现在是个饭点,已经下课了。有十来个小朋友进来,围上白布围裙,围裙上都绣着一个兵乓球大的小猫,在玩一个花生米大的毛线球。小朋友饭前先唱了一首《轰炸机》,是老师刚从长沙学来的。先是张开双臂模仿轰炸机飞过的样子,然后是蹲下演示如何躲避空袭。直到他们唱完歌在吃饭了,顾少亭耳朵里仍然有“隆——隆——”的飞机飞过的幻听。
时间刚适合喝一碗热稀饭。女看护把碗端来,认真地看他喝着稀饭。她自称姓石,一望而知受过良好的教育。顾少亭就叫她“石老师”。也正是在这位石老师口中,顾少亭听到了“仙娘”黄娭毑的传说。
石老师说,这个黄娭毑在当地很神,她自称“梅山娘娘”,但无论是苗民汉民,叫她黄娭毑就可以纳贡。叫名字的场合当然是上山祈傩愿,这儿的村民全都传她很灵验,去年沅江涨水没淹到这个打鼓城,据说就是黄娭毑的功劳;但如果有人惹了娭毑不顺心,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我看您读过很多书……”顾少亭连忙转移话题。这种冒充神鬼、封建迷信的事,做不得真。
石老师摇摇头:“给你讲个故事,你瞧瞧他们是神鬼还是土匪,自己判断。”
说这个县城去年有一个将军举家驻屯。他儿子有一天发高烧,在医院里治不好,将军非说黄娭毑是放蛊的“草鬼婆”,化妆到城里来下的蛊。别人劝他不得,带了七八个人扛着枪,从后山上山剿匪,过了三天没有回来。家里人没敢出声,第三天的半夜,听到外面有锣响。一个当地的士兵吓坏了,说那是“小阴锣”,让他们不要出去。将军的太太不听,出门一看,将军可不就站在门口,一脸带笑?可太太刚要把他搀进屋里,将军就立刻倒在地上——已经是死透了的尸体了,那笑容是硬硬地僵在脸上的。
“他们说是有人暗中赶尸,把人赶回来的。”石老师说。
“那他带去的那些兵——”
“有一个跑回来报信的。说黄娭毑座下有一位双枪童女,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叫梅先,还有三大天王,都是荷枪实弹。”
顾少亭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问题。按照他的理解,那是打着封建迷信的幌子,实际上干的是杀人敛财的勾当,属于“不开花脸”的土匪——所谓不开花脸,就是打死不承认自己是匪帮,但他们究竟是什么组织,明眼人都会懂。你只是叫不醒那些装睡的人。
“‘兵有千军万马,匪有千山万洞’,打那开始也没有人再去剿匪。”
石老师的意思仅仅是劝说顾少亭不要往前走了。再往西走,就是打鼓山了,也就是这位黄娭毑的地面。长沙临大的学生们所说的不被承认的那些族裔就在那里。如果是苗民,倒还好说,但要真是杀人越货的土匪……他有点逃避这种感觉。
他把碗放下,抹了抹嘴:“之前有学生经过吗?”
“前面有一拨,有五六个人。”
没准就是校报记者他们。“院里一共多少个孩子啊?”
“二十七个。”石老师比划了一个数字。“打起仗来会变多的。”
还是多到超出了顾少亭的预料。但他仍然把自己的糖和铅笔分了一些给孩子们,暂且把史蒂夫留在育幼院,准备到山根转转。
果然,路旁的树上有木铎的标识。虽然一个标识并没有办法传达足够的信息,但路子可以走通的概率就大得多了。他只能寄希望于不遭遇土匪,再不济就希望土匪不为难学生。
如果运气足够好,翻过这片山区应该就是酉水,沅江的一大支流。如果能找到酉水,一直逆着酉水上行,就可以走出湘渝界。回到县城寨子里,他向石老师告了别,慢慢把猪赶到山路上。
这条道路据说是当年石达开入川的道路,县城里也有好多姓石的人家,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从这条道上往山底下望去,四周有一片片奇怪的农田,认不出是什么作物。此时的顾少亭还不知道,再过上三个月,这里将开遍火红的罂粟花。
慢慢地,所有的标识都不见了。再往前走,发现有一条黑色的东西在路上游动,好像是个活物。
顾少亭敲着棍子走近才开始后悔——那他妈是条黑漆漆油亮亮的长虫。也许是手里的棍子激怒了它,这条蛇冲着顾少亭游过来。顾少亭没有正面遭遇过这种东西,本能地把棍子往地上点了一通,打了足有十几下,那蛇一动也不动了。
还好有这根鞭杆。但顾少亭还是不太放心,他用鞭杆去捅了捅那条蛇——接着那蛇就活了过来。顾少亭收棍不及,那条蛇仿佛恢复了全部的精力一般,顺着杆子爬了过来!
他吓得浑身发麻,赶紧把杆子一丢。可是太迟了,那蛇往他右手袖口里一钻,冰凉的触感过后,就是猛的一疼。他拽住蛇死命往外一拉,终于把蛇扔在了地上。再去找鞭杆的时候,那杆子滚在一边。想去够吧,那条蛇太有攻击性了。
但顾少亭能想象的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的确是一条毒蛇。他撸起袖子,两个细小的牙印印证了这一点。顾少亭听说对付毒蛇最好啥也别干,免得蛇毒在体内溜得满世界都是,就等着毒蛇慢慢溜走就行了。但这条蛇到现在还没有跑,而是四处嘶着,过来挑衅这个大型哺乳动物。他十分想给自己包扎一下,但只要他动那么一下,这蛇就跟刚被杀了全家似的嘶个不停。
史蒂夫被声音惊扰,也跑了过来。这两个畜生现在杠上了,史蒂夫踩踏着地面,嘴里哼唧哼唧地发出攻击的声音,好像要和那条蛇一决高下。顾少亭的伤口开始肿了,开始觉得有点犯恶心,想吐,他缓缓蹲下来。必须马上处理伤口了,他想找根布条,刚一挥胳膊,毒蛇又要发作。史蒂夫的个头实在是太大了,换作顾少亭是那条蛇,它也会选择一个坐着的人类下嘴。
就在这蛇全身肌肉颤着攻上来的时候,史蒂夫往前一扑。它淡然地咬断了这条蛇,但它自己的嘴上也挨了一下子。剩下的蛇头和蛇尾在不甘地扭动,直到史蒂夫开始贪婪地大嚼其肉。
顾少亭强忍着恶心,赶紧把伤口的上部扎好。红肿已经开始扩散了,他的胳膊开始肉眼可见地发展成一个洗衣棒槌,他用小刀划着自己的伤口,很难放出血来。他把盐罐里的盐全都倒出来,擦亮一根火柴扔在罐子里,倒扣在胳膊上,等真空慢慢吸出一点毒血出来。右胳膊已经麻了,他拿开火罐,看红肿不再扩散了,又划了一根火柴灼烧自己的伤口。这很疼,但蛇毒是蛋白质,高温可能会起到一些微乎其微的效果。
等顾少亭干完这一切,心力交瘁地抬头看看前面,那里剩了一堆蛇的残渣,史蒂夫却已经不见了。他伸手去拿那根鞭杆,接着自己就晕了过去。
这就是顾少亭和史蒂夫分开之前的全部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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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很臭。顾少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猪不见了,自己是被麻绳反绑着横放在一个草棚里,他心里一沉。这又是谁干的啊?
右手好像已经保住了,他能感觉到布条被解开了。如果布条绑太久,没准右手就已经黑得没法要了。但指尖还是麻麻的。恶心头晕的感觉还是没有完全消除,一动就浑身难受。
草棚外面有不少火把。这是一个寨子,很可能就是土匪寨。说起来,顾少亭反而有些庆幸了,他们没有顺便把自己弄死,真的算是莫大的庆幸,要是待会儿有人过来,一定要好好谢谢这帮绿林豪杰。
巨人踩踏地面的声音传过来了,但来的人并不是个大个子,是个矮个少年。蛇毒把顾少亭的感官都放大了。
“谢谢好汉爷!”顾少亭抢先道谢。他觉得自己舌头说起来话来很不利索。“有医院吗?我得注射血清,现在头疼得难受。”
很遗憾,来的少年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他缠着苗族的头巾,只是从旁边打了一瓢水过来,凶巴巴地喂他喝了一点。苗人很用力,瓢沿撞得顾少亭门牙酸疼,但他还是老实地补充了一点水分。
接着,苗人把瓢放在一边,开始用杵在石头上捣一些植物。等捣成浆糊,他把顾少亭翻了一个面。顾少亭觉得自己伤口处有什么东西被撕下来了,接着又有凉丝丝的东西糊了上去。他感恩至极,但苗族青年完事就又走了。
再醒的时候,火把熄灭了,但晨星已经亮起。鸭绒睡袋看来是被缴获了,他冻了一夜,但身体一直在发热,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像没有大碍,只是浑身浮肿得要命。瓢里没水,他跑到缸边喝水,晨光的照耀下,依稀能看见自己嘴唇被烧坏了,右边嘴唇上下宛然有两道白痕。
这下可破了相咯。但管不了那么多,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顾少亭赶紧喝了两口水,因为绑着手,差点一头栽到缸里。水太凉了,又导致他吐了半天,伴着胃疼回到草垛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
又有两个少年回来,把一张褥子往地上一扔。顾少亭以为是给自己住的,感恩戴德地刚要用脚去钩,却闻到褥子上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还是算了。
熬到太阳终于从山那边升上来,他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精力,甚至嚣张地想叫两声,看有没有人答应自己,但终究还是没敢出声。只要努力地回转脖子,就能用余光看到红肿的地方还没有完全褪去,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小伙还会再来给自己上药。这是黄娭毑的苗寨吗?那些人是不是土匪呢?我的猪去哪了?有没有人会说汉话啊?
又有人来了。这回来的人高大凶悍得多,是一个只剩半边耳朵的人,用青黑色头帕勉强遮住了断耳。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就是田凤梧说的那种湘西刀——走过来后,直盯着顾少亭不放。过了一会,他才缓缓说:
“识得半边莲,夜里伴蛇眠。你是捡回一条命了。”
终于来了个会汉话的。“多谢老总,多谢老总!我是过路的学生,从长沙那边走过来的。”
来人的眼神颇为怀疑。“阿仡看你像是探子,差点把你杀了,看你有没有‘花边’。”
顾少亭不知道这个阿仡是谁,但校报记者说过花边的意思就是银洋,袁大头。顾少亭咽了口口水,自己取了不少钞票,这回算是折进来了。他干巴巴地说:“我箱子里有学生证,怎么会是探子呢。”
“你是不是探子,娭毑说了算。”
果然是黄娭毑的寨子。
会汉话的人说完,又走了。这一走,又是一上午过去了。这会儿手上开始肿了,好像有很多虫子在爬一样,酸痒难忍。他站起来,往棚子外面走了一段路。往西边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动物气息,时而有鸡鸣和马鸣,北边依稀能看到一些山上的房子和吊脚楼,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寨子。仔细看的时候,竟然有几个头缠乌青色帕子的青年扛着枪走来走去,腰里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子弹。
过了一会,来了个骑马的瘦高个。这个人年轻很多,看上去也就比自己大三岁,没有缠头帕,而是留了个小分头,刀条脸配上一撮刘海,而且竟然穿着白衬衫和靴子,骑在马上不时甩甩刘海,但看上去不太高兴,整体上和这个寨子格格不入。顾少亭很确信他是个汉人。
“大哥,大哥!”他尝试热络地呼喊他。
那人停下马,掏出一把枪瞄了瞄他。顾少亭立马哑火了。这种情况下你就不能多嘴。那人又从马上下来,仔细检查马的蹄子。马走路有点瘸,好像是后蹄有一个蹄子伤了,但不知道是左是右。
“他奶奶的……”男人边看边嘟囔。
“您马怎么了?”他决定还是多嘴问一句。
“你能变出个新的啊?”这是他的第一句回答。顾少亭实在不知道问什么好了。
“我不能,那你看见我猪了吗?”
“什么猪?”男人站起身,端着枪慢慢走过来。“你不晓得我是做什么的?”
顾少亭被绑着,退无可退,只能自己摇摇头。男人拿枪指着自己下巴颏。顾少亭还是挺怕他一枪走火把自己崩了的。
“我,打鼓山龙老三。”
“三当家。”
“机灵。”男人用他黑咕隆咚的枪眼表达了一下赞许。“不过太晚了,你都快没命了。”
顾少亭觉得他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个人举止比刚才那个苗人油滑多了,以他高瞻远瞩的鲁豫皖眼光来看,根本不能算是干大事的那种人,不稳重。他决定套他的话试试。
“有没有命,得娭毑说了算吧。”他说。
对方起初吃了一惊,但很快就不吃这套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马蹄子上,边鼓捣边草草回应:“别想套我话。”
这就是典型的玩物丧志啊。那马蹄子应该是有一个蹄铁松了,马老是想把它踢下来,龙老三一边躲着它的蹄子,一边又试图抓住蹄子,想让马听话倒下来。这匹马不胜其烦,一直在前后走柳。龙老三念叨着“遭哦……奶奶的弄不好,老大要训我的哦……”
顾少亭看了一会,觉得他应该再等等。龙老三蹲着摆弄久了,屁股又挪来挪去,过不一会就腰酸腿疼,马就是不趴下。顾少亭就等到马把龙老三遛累了,插嘴说:
“三当家,三当家!商量个事。你不是想给它上蹄铁吗?你把我解开。我把马给你倒下来。”
三当家终于回转身过来。
“说漏嘴了吧?你不是跟他们说你是学生吗,怎么会训军马?”
“我们这个专业是农业,就是养家畜的。你这个马不是烈马,只是没训好,脾气倔,我可以用我们的土办法试试。”
龙老三瞪了他许久,然后打了个唿哨,又做了个奇怪手势。远处过来几个扛枪的青年,一个把顾少亭的手松开,另外的端着枪围住他。这意思很明显,他们就要看着顾少亭在这儿弄,如果他耍心思逃跑,那就突突了他。
顾少亭自己把握也不是很大,但手腕传来的松快感觉让他一阵轻松。他没忘记看看自己的伤口。那里的红肿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虽然他自己吸过毒血又处理过伤口,但如果当时没有及时处理,这条胳膊怕是也保不住。这帮土匪是有点东西的。
他边活动手腕,边准备倒马需要的东西。首先是一根绳子。土匪也要扎寨、捆人的,绳子倒不难找,他从草棚里找出来一根最长的,拖到马前面。马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它站的这片地方还算松软,待会儿不会有太大的苦头吃。顾少亭问:
“饮了吗?喂了吗?”
“滴水没进。”
“那就好,我还真怕它吃撑了,把胃摔破了。”要倒的马不能吃太饱,这和柔道一个道理,而且马的个子高体重大,四条腿脆生生,平常又没学过“受身”,有时骤然倒马,会把胃肠挤裂、关节摔破。
顾少亭把棕绳往马脖子上一搭,在马脖子右侧打了个结,像个脖套,一头在打结处用尽了,作为固定端,一头余出来一根长绳,作为游离端。马极不舒服地摆了两下头。他指着绳结说:“一会我叫它往西边倒,它就绝对不往东边卧。三当家,让他们去抱点干草来,垫在我脚画圈的这里,一会马头就在这个位置着地。”
龙老三没有找干草,他抬起马靴,把那个尿骚味的破褥子踢了两脚,踢到顾少亭所说的位置。顾少亭则找到更远处的一个点,找一根篱笆楔子,砸进土里。
“看好,这就开始了。”
他要从马的面前跑到它脖子左边操作。把抓住游离端绳头,长绳甩荡,兜住马屁股连着大腿跟的那处凹陷。本来,他可以不必凌空甩这根绳子,而是直接拎着绳头从马屁股后面绕到它左边,但那样大概率会被马后蹄踢个半死,因为马尥蹶子是朝正后方踢。这个屁股兜做好了,再把绳头塞进颈环的左侧,与最开始的绳结相对。这样,整个马身子都被这绳子束得紧紧的了——而且是左右对称的。
做这个的时候,马儿一直骄傲地昂着头。
“马啊马,你可别逞强。”顾少亭一边牵丝引线,一边絮叨着。“你知道我们学校是怎么对付你这种马的吗?我们学院就一匹马,被轮流做实验。肝给切掉了四分之三;少了一个肾;胃连着一根管子;更别提肠子用来练活马缝针手术,那个针脚密得呀……哦,还有,胸骨和三条肋骨给锯断了,你想想。每年那些兽医的同学都盼着它快点死,好树个慰灵碑安安心,可它坚强得很,到现在还咬着牙活着,这不还到重庆去了。”
这话根本就是说给龙老三听的。别管他信不信,能见缝插针地装装狠,吓唬吓唬这个人,就不能放过机会。龙老三再次不为所动。这种人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那是在土匪窝里极度放松的表现,能坐上土匪的银交椅,也肯定是见过风浪的。
还是干正事要紧,下一步才关键。绳子的游离端还余出来好长一截,把绳子在马的右后蹄上绕一圈,绳头从左腹的屁兜下穿过,拉到马背右边龙老三站的地方,打破了左右对称——
“三当家,你来拽这根绳子。”
“我?”
“试试吧!松快得很。”
这是一份免费的征服感,顾少亭想把这个权柄给龙老三,卖个人情。龙老三将信将疑地接过绳头,往右拉动。“拉不动。”
拉不动是因为马蹄子没抬起来。顾少亭一推马屁股,让它借个力,再加上龙老三的一拽,绳子瞬间牵动了马的右后蹄向腹部蜷缩;接着收紧的就是那个屁股兜绳套,那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为时已晚。它三足而立,整个重心往右边偏倚,连嘶鸣都没来得及就嘭然倒地。顾少亭趁机拿过绳头,把它绕在刚刚打好的楔子上,这样这匹马就很难再脱身了。
龙老三喜笑颜开,赶紧让底下的喽啰放下枪,专心修理蹄铁,自己抓住顾少亭肩膀问:
“哎,你怎么会这个?”
“这叫蒙古倒马法,老师教过的。不止这一种,还有怎么防踢,怎么让它伸出病腿,都有一套绳法。还有绳扣,活扣死扣拴猪扣,双龙缠腰,学问多了去了。”
“你还会什么?”
“笔墨算盘记账,代写家书战书,屠宰家禽家畜,都行。”他把自己这几年兼过的职添油加醋报了一遍。
“会得不少,”龙老三说,“但现在吧,就是世道不太行。你跟我过来。”
一个土匪跟你感慨万分,会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猜想,会不会是见那位传说中的黄娭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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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娭毑的屋子让顾少亭很难受。他现在正在一个阴翳潮湿的吊脚楼里,四周挂着苗纺彩布,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前面那算什么玩意?一座三进三出的黄花梨木闺房床,三层门槛三道门楣一应俱全,跟一座阴宅似的,也不知道是哪儿抢来的。花梨木大床的最里面硬是改装成了香案、神龛的样子,案上点着蜡烛,透着股阴森,烛光后面隐约能看到坐着一个小老太太,看不太清脸,因此倍加阴森。第二层门后头,站着一个精壮女人,脸上画得花里胡哨,腰间系着一条花腰带,腰带左右各有一把撸子,应该就是那个什么护法天女梅先之类的。
“咿呀……”老太太发话了。他没听懂。
屋里陪着他的依次是那个断耳中年、苗裔少年和龙老三。断耳中年充当翻译:“你不用说话,娭毑都知道,她说你是下江来的穷学生,你要到西边去。”
关于这一点,顾少亭自己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了,根本不是娭毑自己算出来的。他现在很好奇,为什么这帮人对这样一个老太太言听计从?
龙老三向前一步,说了一些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在瞪他,接着又是听不懂的话,但看气氛,的确是在讨论要不要把自己毙了。他没办法插话,只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龙三眼里露出别的神色,大家都没再说话了,好像主意定了。
然后那个人狠话不多的苗裔少年向他走来。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小矮个儿,而是一个高大的死神。然后他想起一件大事。
他大喊:“怎么做傩愿?我要做傩愿!”
倒是黄娭毑和梅先愣了一下。
“我是赶猪过来的,我的猪在山上丢了,我想请娭毑算算我的猪跑去哪了!我要钱有钱,可以还愿。”
苗裔少年还在往这儿走。他觉得自己可以试试干一架,但对方可不止一个人,也不止有一把枪,他逃不出这个寨子的。
“阿仡,停步。”梅先说了一句。苗裔少年终于停下来,回到了队列,接着是简短的几句讨论,断耳中年说:“娭毑答应了。但你得还傩愿,就是你要在这当肉票。”
顾少亭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发表任何感谢了。但显然对方的人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翻盘,龙老三甚至暗地里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这下他妈的赚大了。
实际上,顾少亭猜测双方都会认为自己赚了。他自己缓和了被枪毙的危机,而对方听说这里有财产和猪,可能也会上点心,那没准还会派人在山里搜搜猪,一搜到了就可以显示娭毑有多灵验,就算他们不去找……那好歹人是活了下来,可以给他们当人质了。
执行许傩愿的仪式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他觉得很有意思,前面摆着一盒米,米上插着符,但是蜡烛里好像烧了什么东西让他记不住整个过程,这叫什么来着……下蛊?
如果那些北大学生也在,也许有本事完全记录下来,但是记下来之后命还有没有就是两说了。顾少亭只记得黄娭毑身下的竹椅子晃动起来,原来那不是椅子,是一个竹马。她就骑着这马,唱出一些汉苗夹杂的歌谣。仔细听大致能听懂一两句,说的是她骑着这匹马就可以走遍一个现世之下的幽冥世界,那里的神鬼会告诉她顾少亭的猪到底去了哪,这就叫做“骑马走阴”。如果她没这匹方便的竹马,那么还要唱跳向土地借马,流程非常繁琐。
与此同时,梅先在拿着牛角铃铛和八卦镜之类的杂物跳舞,最后他们也让顾少亭站起来跳了两段,说是要让他站到一个城门下的正确位置,弄得气氛像一个大学周六晚上的那种傻了吧唧的舞会。
咱们五省通衢长大的孩子都被孔圣人打断过腿,哪儿会跳舞啊,顾少亭心想。
但是他如果不跳,又怕会被虎狼环伺的土匪们一枪给崩了。
顾少亭一边笨拙地蠕动,一边偷眼看着梅先。梅先跳得很投入,透露出那种主动、控制和自信的眼神,令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他听过楚人好神鬼巫蛊的习俗,很早以前就有什么跳仙的“仙娘”啦、苗巫师“巴岱雄”啦、客巫师“巴岱扎”啦,还有那些躲在村里悄悄下蛊的“草鬼婆”,数不胜数。现在经济的交流日多,这些巫师也逐渐不分彼此,还加上烧香念佛、崇道崇儒的成分,愈发变得大杂烩了。现在他有一种猜想:其实梅先才是跳仙的仙娘,是那个“梅山娘娘”。而端坐正中的黄娭毑其实是个蛊婆,也叫“草鬼婆”。
原教旨的蛊婆住在苗寨里。村民对她惧怕且谩骂着,唯恐被放了蛊,但是这帮土匪似乎完全不怕。他们搬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娭毑来压阵,但配合了一个可以执行傩愿仪式的仙娘,这个组合就有点曹操担任捉刀人的意思,既可以满足人的愿望,也可以用诅咒来实施威慑。
跳完舞他已经虚脱了,老娭毑的马也不动了,说是下马了,可能仅仅是累了。梅先这才正式告诉他:出了这道门,下了吊脚楼,在路上就能碰到他的猪。得到这个神鬼的启示,他扶着墙出了这个诡异的吊脚楼。
刺目的阳光使他强睁睡眼,他“咦”了一声。楼下有几个喽啰口中“驾!”“噫!”连声,正赶着史蒂夫在寨子里走。
“娭毑很灵!”会汉话的那些土匪都在起哄。
顾少亭摸了半天史蒂夫,才觉得这应该不是在做梦,真的有这么灵验吗?我还没说我的猪长啥样就找到?
又过了一会,他完全清醒过来。首先这真的不是梦,其次这帮土匪还是棋先一着,他完完全全被涮了——按照理性的想法分析,肯定是猪先被他们找到了,如此恰好可以施展神迹,而不是反过来。
那么接下来就是还傩愿的时间了。虽然获得了缓刑的机会,但如果不再想点办法,他会无限期地在这个寨子里还愿下去。并且,黄娭毑应该算是还没发挥自己的功力,以后他还有的是机会接受草鬼婆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