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靠岸,张恨水从船上蹦下来,脚底刚踏上重庆的土地,就急不可耐地朝岸上走去。他掏出一块帕子擦擦眼镜,发现码头上早有三个人等候,和他一样,也是一身知识分子的打扮,但最前面的那个双手叉着腰,活像个讨债的。
那人远远看见他,赶紧收起一副打手模样,堆起笑脸上前相迎。
张恨水认出来了,这人是《新民报》的张友鸾。面对张友鸾的寒暄,张恨水只是拿手帕抹抹大脑袋,敷衍地答应了几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几个人身上。
张友鸾又问:“自从我们办了新民报,就一直等着你的稿子,现在写完了吗?”
张恨水仍然没听在心里。他四下张望,四周都是把式,大冬天的码头上,他们包着白头巾却赤着双足,顶多穿点草鞋。
“老兄可是犯了烟瘾?”张友鸾追问道。
“不是不是,来的时候抽过了。这是哪个码头?”
“朝天门码头。”
“哦,那这里有没有可以打麻将的茶楼?”
几个接站文人全傻了眼。
张恨水是一路坐着轮船,从安徽潜山的老家赶赴重庆的。那艘航轮因为要多安排旅客,因此并不再开设麻将席位,而是换做了包厢。他在船上过一天,就被麻将瘾煎熬一天,根本没心情写稿。因此现在到了重庆,第一遭要问的反而不是吃饭住宿,而是马上就要奔茶楼而去,挖空心思也想把麻将搓上一搓。张友鸾向身后两个人使了使眼色,一个帮张恨水拿过包,一个帮他点着烟,他自己引着张恨水向山城走去。
离了水岸之后,道路就越走越陡,张恨水一边走一边感叹这地方的建筑有多奇怪,一家的屋顶竟然是正对另一家的房门,门外又可能是一条马路,马路下面可能还藏着一栋小洋楼……七扭八拐之后,终于听到哗啦啦传来的一阵搓麻声。
这是一间闲散的茶铺,也没有高楼雅座,只是在棚子前面蹲着几壶茶水,有一些各色粗制的点心,什么陈麻花之类的。张恨水进了茶铺,忙不迭地抓住张友鸾道:“正好正好,咱们四个人,来陪我玩两把。”
张友鸾使了个眼色,两个记者连忙摆头说不会玩。正好有一桌位子缺俩人,张恨水摇摇头,便换到了那张桌子上,小伙子们把张恨水的手提箱放在一旁,就站在张恨水的身后。
张恨水几乎是一坐下就开始洗牌。洗着洗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这才觉得这牌局隐隐有些不对劲。他的上风是张友鸾这个死编辑,下风竟然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国人,看起来像是翻译。
老外打麻将的事,他在上海南京见的也多了,并不足为奇。但为何他的正对门竟然是戴着一个墨镜,身旁还放着一根文明棍的盲人?这就令他费解了。
牌局不等人,这一轮马上就搓上了。张友鸾跟他解释,重庆近些年来了很多“下江人”,麻将的规矩也变了,不要花牌,也不要“缺一门”。张恨水一边听,一边熟练地打下几个风头。那个外国人反应非常慢,因为他后面那个人在逐张牌地翻译,比如说“四条”就说是“Four Bamboo”,搞得那个老外相当不适应。其他几个人多方催促,老外才打出了一个红中“Middle”。
那瞎子想来是不会英文的。老外身后的中国人用重庆话问瞎子,需不需要把老外打出的牌翻译成中文,那瞎子摆摆手,用指肚触了触老外扔出的牌面,还轻蔑地一笑,又丢了回去,自己熟练地从牌垛里摸出一张牌,指肚又在牌面上摸了摸,接着丢了出去。
张恨水心想,他打了几十年的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牌局。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这个瞎子正对门和老外下家,而是他的上手张友鸾,这人打牌不好好打牌,手里攥着要打掉的牌不撒手,只是问他约过的五篇稿子究竟写了几篇。
张恨水说“写了三篇”, 张友鸾才满意地大喊一声“二饼”,扔出那张牌。老外身后的小伙喊了一声“Two Circle”。张恨水白他一眼:“还没到你呢!”,把这张二饼拿起来,碰了自己的一对二饼,扔了一张三饼,小伙又把这个过程翻译给老外——他凑成了三张牌面相同的“碰”。老外好像听懂了似地点点头,嘴里一直在算什么东西。
瞎子催促:“学麻将,不要先学到会,要先学到快,太慢了,太慢了。”如此催着外国人。
张恨水开始觉得这种玩法非常新奇,但是艰难地打了几回合之后,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老张这哪是来陪他打牌,分明就是在这催稿。瞎子和老外一个急惊风一个慢郎中,眼看等待时间变得漫长,他不得不朝张友鸾使个眼色,要亮出自己平生的绝技。他跟后面的记者要了纸笔,一边打着牌局,一边下手如泉涌般在纸上写得哗哗乱响,准备把近来在江船上的传闻写成一篇稿子,期间还没忘眼观六路,接着蹭碰蹭杠。
“您是如何一边打麻将一边写作的呢?”那个老外大惑不解。
“别说话。”后面那个年轻人捅捅他。张恨水感觉他话里的潜台词其实是“别和人接触”。
但这种写法,毕竟不是全神贯注地写作,一直写到瞎子和张友鸾都听了牌,他才写了不到三段。因为一直听不了牌,盲人又不满地催促老外:“怎么一直不落听呀?”然后就是老外万分迷惑地询问什么是“不落听”。
年轻人推敲了起来。
“别琢磨了。”张恨水飞快地抢答,“‘Floating’啊。”
在写完一整篇文章之后,张恨水已经赢了两局牌。那个老外打得很满意,现在却借口离开了。
****
离开这场怪异的牌局,回到破译密码的房间里,史岱繁又仔细研读了一些介绍文章,才知道麻将的那些花色对应的是一套悬赏体系,有点像J·F·Cooper西部小说里那种悬赏令。
其中,Circle、Bamboo、Character分别是一枚钱、一吊钱和一万钱,每一万又分别对应宋代中国的一帮强盗,也有人称之为英雄。四万贯的“花荣”比九万贯的“宋江”低一些,又比一万钱的“燕青”高。这太“Chiang-Hu”了。这些不是杜撰,证据就是有一种纸做的麻将,像扑克,但窄很多,上面画着这些江洋大盗的简笔画。在这种纸牌演化成麻将的过程中,英雄被删掉了,只剩下钱数。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非常方便的随机乱数获取方式。白天在洗牌的时候,史岱繁就已经头皮发麻了。
以前,他曾经试图用扑克牌洗牌获得花色+数字的乱数组合,计算结果是用“鸽尾”式洗牌法,洗牌七次就可以得到一个足够随机的牌堆。而在重庆,每个麻将桌都有四个熟手把牌洗乱,无数摸牌洗牌、赢来输去的过程,产生无数种随机可能。每一桌麻将都有可能是一个密码本的源头,整个重庆就是一个日本密码本的生产基地。
第二天,他按照这个设想,把密钥按照日期排列好,执行了验算,得到原初的组合。他笑了:微弱的周期性痕迹就存在于此处。密文看似是26个字母的排列,其实实质上是用27个字母在循环,但每次加密,加密齿轮都会敲掉一个数字。27是什么呢?是万、饼、条三种花色,乘以1-9 九个数字。
那个黑洞露馅了。史岱繁现在完全确定了。“长江之歌”的源头,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赌局之中,接着下来,交给那些手眼通天的秘密警察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