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喜讯:顾少亭的鞭杆找到了。这是因为他在寨子里说话越来越管用了。最近他只要说些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过不了一天就会有喽啰送上来。
……鞭杆讲究的是随机性。在于两只手同握,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松开左把还是右把,无论放长击远的是哪一头,龙老三都需要判断正确,才不会被打得满头包。
……这些土匪有的说苗话,有的说汉话。他们的日常生活很无聊,或者说他还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环节。他们凑在一起就是吹自己杀过多少人,强奸过多少妇女。
……相比之下,这里的农场倒是好得很。光母猪就有十几头!估计全是烧杀抢掠得来的。史蒂夫就和这些猪眉来眼去,需要把它单独关在一个栏里才行。
顾少亭之所以在忙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是因为他一想怎么出寨子的事,就没来由地头疼,就好像孙悟空头上有那个箍一样,搞得现在他有点相信世界上有下蛊这回事了。打鼓寨最近没有什么人在针对他,也并没有人想要把他杀了,他们最近好像在忙什么极其紧要的事。如果把“蛊”的概念大而言之,那么他觉得这些土匪也是生活在某种“蛊”之中,而放蛊的人自然就是黄娭毑。
他没有见黄娭毑从那座小吊脚楼里出来过。经过打探,他才知道那个断耳中年叫麻老大,正名叫麻元珍,是这里仅次于黄娭毑的匪首。没有人敢说麻老大和黄娭毑是怎么结识的,一开始顾少亭还以为他们是母子。龙老三他认识,意外的是老二竟然是那个没什么话的少年。不过也是,这个小孩做事最踏实,还会治蛇伤,肯定是有什么神奇的际遇才进的这个团伙,老二的位子也适合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来做。
虽然寨子里就像台风眼一样安静异常,但顾少亭也不敢斗胆提出让黄娭毑考虑考虑,能不能把他放了,因为土匪的脸变得太快了,谁知道他们之前是不是假客气,他现在可是一个人质。
最重要的问题是,顾少亭现在完全被绕晕了。到底是黄娭毑真的有手段使土匪们言听计从,还是土匪们拥立了一个虚假的偶像来欺世盗名?如果是前者,按照逻辑,你就得找到一个过硬的证据来证明这个蛊虫是存在的。后者还是要可信一点。但他们谁才是那个真正的捉刀人?
是寸步不离老太太的梅先?是颇有威望的麻老大?老成持重的阿仡?还是龙老三在扮猪吃老虎……
顾少亭死活也分析不出来,这还没考虑到三三两两排列组合的情况。目前只能把他们作为一个共同体来对待。
况且,山寨也是没法逃出去的。这里山前是个吊桥,桥下是通往城里的支流,山后围着一圈绳子,表明是不能闯入的禁区,好像比寨子里还要危险。绳子后面层峦叠嶂,看起来无处插脚,剿匪的如果想从山后过来也是不可能的。
为了表示自己有合作的诚意,顾少亭开始着手料理整个农场的动物,喂喂鸡喂喂鸭。到了第六天,有个拉驴车的货郎过来,进到寨子里。这人倒不怕闯土匪窝,看来路子硬得很。货郎饮驴的时候,喽啰们过来和他聊天,叫他“排古佬”。明明是拉驴车来的,也不像是放排汉,可能只是一个习惯的称呼。闲聊之际,顾少亭大概听出来了:县里想要剿匪。这个排古佬大概正是因为可以传递很多消息,才和山寨交好的。
排古佬走到猪圈这边,看看猪。顾少亭以为他想要收猪肉,但是排古佬看了一阵,指着史蒂夫说:“那头哪来的?”
顾少亭说:“这是我养的,不卖。”
“我也不买。我来看看能不能收鬃了。”
顾少亭突然想起来在县城里看到的那则新闻:要求农户不得囤积猪鬃。他问:“猪鬃什么价?”
“黑鬃一担八十,白鬃三百。”
“角?”
“自然是银元!角……”排古佬嘲笑道。
猪鬃卖这个价,他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拉到哪去?做刷子吗?”
“兵工厂。有的出口了。我听说四川的猪有白鬃的,如果这里进不到,我得抄小路去川东进货。”
“黑鬃是比白鬃多吗?”
“多多了,十头猪里也就一头能出白鬃吧。白鬃贵,你不晓得?有时候白猪鬃能顶一头猪贵。”
怎么会这样?他还想细问,但是排古佬瞥瞥他,问:“你是那个‘羊仔’吧?”
羊仔就是肉票。顾少亭只能老实承认他是羊仔。
“那我得离你远点。”排古佬说完就走了。
顾少亭陷入片刻沉思。他很久之前就有个疑问:为什么门德尔研究的那堆豌豆性状没有连锁的情况。后世种豌豆的人,会发现某些性状不符合门德尔的铁律,它们经常结对出现,表面看上去似乎打破了随机分配、自由组合的规律。当然,近来摩尔根已经用果蝇破解了答案:这是因为两对性状的基因在同一条染色体上,它们连锁了,手拉手进入同一个精子或者卵细胞。
但门德尔研究了七个性状,分别位于七对不同的染色体上——可豌豆的染色体总共才七条。所以顾少亭觉得门德尔当时一定是受到什么北斗七星的庇佑了。
话说回来,猪的毛色可就复杂得多了。自从这几年关于基因的数学定律不断发现以来,科学家就一直在做杂交,门德尔靠豌豆整理出来的那几个简约的定律,对于大群来说实在不够用了,因为一个非常大的基因库里有太多等待利用的等位基因——它背后反映的本质是人对于家畜和作物的性状有了更高的需求。野猪的颜色是黑毛和黄色横纹。中国的大部分本地猪,不用说,是纯黑色的。还有红色,比如那头杜洛克,和一些牛的毛长得差不多。
史蒂夫的毛色怎么看都是亮白色。它需要同时满足白皮肤和白毛才行,如果是有色皮肤的白毛,那会长得像羊毛。那么白毛可能是一种隐性遗传。不,不对,即便是隐性遗传,这概率在中国也太低了。而且在约克夏猪那里,白毛的概率又太高了。
他想起宋兆麟的话:“黑色的猪在中国古代可能是一种牺牲。”
顾少亭的大脑仿佛有一道闪电穿过。中国人认为白猪不吉利、味道也不好。这是漫长的人工选择造成的结果。如果有单个基因来控制亮白色猪种,它应该是显性或者不完全显性遗传,只不过这个基因在中国本地猪里面频率接近0,而在约克夏品种那里又是接近纯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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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到半夜,被夜袭的枪响吵醒。土匪们还是照旧在和屯务军打仗,根本没有提这里有人质这回事,可能还不到提出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人质还不够。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把自己解救出来,但他要是自己到战场中间举起呼救的信号,那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下半夜停了火。但顾少亭再也没睡着;他披上褥子在土匪的正厅。过了一阵,远远看见兄弟三个领着十几个手下,全须全尾地到了正厅,他就把褥子一裹,躲在正厅一个阴暗角落里不出声。由于大部分喽啰都被调去守卫寨子的外围,他在寨子里乱转也没几个人管。
土匪们进了屋就把能摔的东西摔在桌上,一屁股坐下喝水。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把他安排在上首。他们用汉话交流,把新来的人称为“吴长官”。这样说起来,应该是国民党守军那边的将领,进寨子来谈判的。那些手下应该也并非全是寨子里,这要是在正厅里拔枪互射,那自己不得吃几粒花生米?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个“吴长官”和他们也太熟络了,根本不像是敌方将领。他们的讨论很剧烈——也可能是因为当地人说话本来就火气大——但说话再呛听起来也不像是敌对的双方。
麻老大说:“当初咱们苗民成立‘革屯军’,我们寨子奉陪了,你们呢?倒完‘何’就撤退,政府今天要认我们‘暂编’,明天要认我们是‘保安团’,最近可好,直接认作土匪,你们跟张治中到底是怎么谈的?”
吴长官道:“咱们革屯军里面,接受收编,就是正牌的整编军;不接受收编,那就是土匪。你以为咱们百万苗家子弟都能收编得起?哪个能坐视这么大一支队伍变成正规军?”
“我们不是土匪。”龙老三硬生生地说。
“你莫呆咯,你当我不知道你耳朵是怎么没的,你没做过匪?这不是非要兄弟们洗干净,这是以一个什么面目和名义给国民政府看的问题。预计再过一个月,薛岳就要整编到打鼓县了。整编是要把一杆枪、一袋粮报上去的,那叫收编,你们现在被烧了山,是缴获。你们现在有多少枪?……哎呦,讲嘛!黄娭毑不许讲?”
“五挺机枪,几十杆步枪。问题最大就是你们放在我这的粮食,罐头,战马牲畜,那比几杆枪可……”
“怎么?讹我了?馋它了?”吴长官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你们真要和政府通气,把我们寨子当土匪,我们自然也要当到底。”麻老大说。
“你们呐……”吴长官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们的诉求我都清楚,可这也不是我一介芝麻官能左右的嘛。我只是说,不能报这么多上去……”
“我们也晓得你的难处。老实讲,现在他们撤兵,我们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样,让我去见见娭毑。”
“这个行不通。”
谈判又陷入僵局。顾少亭明白了,争论的双方其实是一伙的,都是革屯军的队伍。他在城里听说了一些革屯军的来龙去脉。说是湘西的大军阀占据湘西之后,苗民不堪欺压,成立了一个“抗日革屯军”。打鼓山这伙人极力否认自己是土匪,看来自我的定位,乃是帮革屯军看守军资的后勤军备力量。革屯军和屯务军打了很久,最近因为湖南省城头王旗易帜,又兼之一致抗日的原因,革屯军整编已经是定型的事。就像《水浒》里写的那样,招安从来不是单纯的。整编之后,自然是要防着原先那些军阀背地里捅刀子,打鼓山这支队伍一定要把风险降到最低,这批军需怎么消化,自然成了重点。
这事说到底还是一个财产问题。这山里如果有银元、军火,那可都是吴长官的宝贝啊,他肯定是想要把这些东西弄回去。但现在是紧要关头,土匪们想要的是拿这批后勤来要挟吴长官洗白他们,纳入整编队伍,如果吴长官假意上报收编,拿了财产就联合屯务军剿匪,那山上可就人财两失了。
他还发现一个问题:吴长官给这个云山雾罩的寨子带来了一种清醒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清醒过了,自从在怀疑巫蛊之术真的有科学依据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开始四处受限了。有时候他甚至开始害怕接近那处吊脚楼,生怕被黄娭毑弹点什么毒剂到脖子后面。吴长官不管这一套。或者说,土匪们和黄娭毑的联系过于深刻了,已经麻醉了自己。他们不让吴长官接近娭毑,首先自然是出于对巫者的保护,但何尝不是守护着某种巨大的秘密。
他腿蹲麻了,又因为思考得太久走了神,下意识地动了动脚,结果刚一动,就惊动了阿仡。阿仡拿着一杆枪走过来。
“莫慌,是我,是我。”他举起双手。瞬间又有几杆枪对准了他。
“你在这偷听什么?”
“偷听有盖褥子的吗?我睡觉呢。”顾少亭说。
他这会儿才看见吴长官长什么样,是一个穿正规军衣服的高大军人,不像常在下面跑的。麻老大脸色突然有点不自然,他向吴长官解释,说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是下江来的学生,在这里暂居做客,言辞间给足了顾少亭面子,丝毫没有提拿他做人质的事。但顾少亭知道,这些土匪是真的很想洗白自己的身份——承认胁持平民来威胁屯务,说他们不是匪谁信啊。
但麻老大既然给了这根竿,傻子才不往上爬,他说自己是客人,顾少亭就要咬死这一点,最好逼得他改不了口。他甚至要站在山寨高朋的角度,提出自己的一番见解:
“兄弟我从南京来,途径长沙。现在寨子的尴尬情况,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你们不妨开个公司试试,用你们的现钱拿一些出来注册公司,把它们合法化。”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可真怕双方合起伙来把自己崩了。这就相当于把一块肥肉端到明面上来,生造出一种公平,揭开了双方都想把它据为己有的面纱。但凭什么呢?
“你家这个小朋友是没睡醒吧,想当着我面吃掉这些军需?”果然吴长官说。山寨的兄弟三个也承受不住顾少亭的直白,三双眼睛瞪了过来。
“吴长官可以作为股东。”顾少亭说。“剩下的财产就做点假交易,当作开公司的营收,这样你们就是生意人。”
“业务哪?”龙老三敲着桌子。“我们一帮扛枪的,卖枪子吗?”
“你们可以说是一家畜牧品公司,卖点湘西土货,纺织布匹。我问了排古老,现在物资的价钱可是飞涨。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也入股,出钱买你们的家禽家畜。别这么看我!我也有风险的,我可是涉及挪用科研经费。”
其实他说的这笔钱指的是早被土匪扣下的那笔钱,可土匪们的困境,本来就是拿了钱也没法销赃,如果主动把它交给土匪管理,那么未来的某一天,洛克菲勒基金会即便真的要告他……也就只能去告土匪。
“那你总得图点什么?”吴长官立刻发现了不对,一个正常人哪会把自己殷勤地卷入一场战役里面去?
麻老大终于开口:“图的是一致抗日。到底是大学生,境界高,你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顾少亭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果这个方案得不到认可,那么麻老大就直接把他轰走了,他没这么干实在也是想看看自己有什么高招。他们是真的陷入僵局了。
他接着说:“但外面老早就不买苗布了。你总得有一个合理的硬货,名正言顺地经营。不然我们自己也可以搞,何必开农场。”他比了一个抽鸦片的手势。
的确,虽然政府让禁烟禁毒,但湘西这地方种烟的还到处都是,有些县城里还有吗啡厂,实际上是在放纵民众种烟。这种鸦片的倒卖,打鼓山如果想做也可以做得,所以麻老大要的是一种绝对安全无害的买卖。
顾少亭终于可以把这个想法大胆地说出来了:“鬃毛。白色的猪鬃毛。对,我也没想到,但我听排古佬说,仗打起来之后涨价最快的物资竟然是猪鬃,而且白猪鬃比黑猪鬃贵好多倍。公司可以先注册上,我拿我那头种猪配种,让你们的黑猪生下的小猪全是白鬃。”
土匪们噗嗤笑了:“娃娃,哪有那么多白猪可以卖。哪怕洋猪来配种,生下来的全是洋猪种,顶多也是一半一半嘛。大学生真的是不事农事。”
顾少亭很自信:“没意外的话,第一代全是白猪,我敢打这个包票。可能有的会有一些黑斑,但是不影响卖白鬃。”
“那猪都听你的咯?”
“是因为我会相猪,这是我学业的一部分。这些是基因控制的。”但他们大部分人显然不知道基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拿这些搞实验?”吴长官不愧是这里面比较有文化的人,显然开始调动脑中所知的科研流程了。
“对,这就得回到刚才吴老总的问题,我到底图什么?我图的是论文发表。如果信得过我,山前那片地方我来改成农场,等第一茬猪长出来,我量好了猪鬃的长度,就发表论文。你们的俘虏,可以定期放出来给我做工人。”
土匪们头一回听到这种合作方式,但它的确给吴长官和麻老大双方提供了一步退路。双方又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协定,既然现在已经和屯务军休战,那么明日就可以分出钱来,共同派人去申请公司的注册。也不必管顾少亭究竟能不能搞出许多猪鬃卖了,先把公司的名目做好熬过这阵再说,万一政府和军队派人下来查看,也算是个正规企业。黄娭毑的态度,由麻老大来说服,收编的名额,由吴长官来争取。
顾少亭为了表示诚意而送出去的那些钱,现在名义上,已经换来了农场里的一群鸡鸭。当然仅仅是名义上的,实际上他还要在山上干活干很久,并且在打鼓山队伍没被顺利收编之前,他其实还是个人质,寸步不能离开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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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半夜没睡,这天一大早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种强烈的改造天地的冲动让他早早爬起来。山上巡逻站岗的全都严阵以待,应该是怕屯务军毁约反扑。他把山里的母猪都查看了一遍,回来之后就听说黄娭毑答应了以公司换取合法性的战术,至于他们是怎么跟娭毑沟通的,对顾少亭依旧是个黑箱。
现在最着急的是必须要马上安排配种了。猪的怀孕期很长,从配种日期加上3个月零24天,才到预产期,生出来等毛扎齐,又要好长一段时间。而且在回忆繁殖育种的流程时,他想起自己有一个重要步骤没有做:自从史蒂夫的美国老爹走了之后,它还没被正式调教过。一般来说,一头被留作种猪的公猪,从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应该开始调教,训练它爬跨假母猪架子。但是史蒂夫疲于奔波,谁还有闲功夫训练它当个合格的种猪。
而且山寨里没有假母猪架子。这东西是用木头打造成的一个架子,角度适合公猪爬上去,再铺上史蒂夫最爱的那个尿味小褥子,然后训练它往上爬,东西不贵,但需要一个木匠来做。他把这件事记着,走到搭得乱七八糟的鸡窝,摸了两只鸡蛋。鸡咕咕叫着跑开了。鸡窝也得重新修理一下。实际上整个后山都需要重新规划一遍,事情多而繁杂,需要耐心梳理。可刚一转身,阿仡和龙老三就在后面持刀瞪着他,接下来他就被两人围住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两个鸡蛋。这事他必须得解释解释,他不是来偷鸡蛋的,这两只鸡蛋是想喂给史蒂夫吃的,主要是给它补充一些平常吃不到的营养物质,不打无准备之仗。
“兄弟们都吃不上热乎鸡蛋,你拿来喂猪!”龙老三拿刀面拍拍顾少亭,终于把他放了。
其实打鼓山圈养的母鸡不算少。但后山的那个伙夫除了抽大烟就是喝醉,根本没空去及时捡鸡蛋,母鸡就不去接着下蛋。顾少亭收拾收拾鸡舍,统计了母鸡的数目,准备每天及时把生下的蛋拿走,这样母鸡就会一生再生。
另一方面,他偷偷地磨了一些辣椒粉和橘子皮,然后放进母鸡吃的烂糊糊和烂菜叶里,过一阵子,这些鸡生出来的新蛋会有一种鲜艳的橙色,那是突然沉积了许多天然色素的缘故。这个操作不会改变任何营养成分,但土匪们会觉得鸡蛋的卖相变好了,令他们觉得请他操持农场的确有用。撒完辣椒粉之后,他在后山偷偷看到梅先背着筐,筐里装着黄娭毑出来了。
这可是黄娭毑头一次出屋。据土匪们之前说,她有时候会出来“巡查”一会,大部分土匪都需要回避。梅先走到后山,在鸡舍前面蹲下,然后任由老太太小声咒骂那些鸡,间或扣住指甲弹一些东西在食槽里,然后继续咒骂,如此重复再三,直到骂得心满意足才结束。
干嘛往鸡舍里“放草鬼”?这是在破坏我的劳动成果吗?等梅先起身离开,顾少亭又摸回鸡舍。饲料里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他留了个心眼,给一部分鸡换了新的饲料,什么也不加,做个简陋的对照实验来看看黄娭毑是在搞什么鬼。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负责翻检财物的土匪那里传来了好消息:他们从山洞里翻出了一台锈得不像样子的铁炮,还连着炮台,是一台18磅老式前膛炮,看样子从北洋时代开始就已经弃用了。
顾少亭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铁炮——假母猪架子,这不就有了么。
从土匪那里要来炮筒和炮台之后,顾少亭一直在训练史蒂夫“爬跨”,每天都训练一刻钟,内容就是把有母猪气味的小褥子铺在那个高高昂起的炮筒上,让史蒂夫耀武扬威地去爬那个炮筒,让它想象那是一头母猪,以便产生一头公猪应该有的反应。
母猪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他的壮举是要让这些母猪尽量凑在两天内集体发情,也就是所谓的“同期发情”。每一天,顾少亭都要带着史蒂夫的味道进入母猪圈。有几头母猪兴奋得不行,但更多的母猪实在是见过世面,已经再也难以重燃激情。有的母猪年龄太大、体重超标,懒得发情,有的猪刚奶完小猪不久,也没办法发情,这些母猪需要重新分配猪圈。有些母猪吃了发霉的玉米芯,变得内分泌紊乱,也需要从头调理,简直是一团乱麻。母猪的这些问题都可以由公猪来解决。顾少亭采用的霹雳手段是:把史蒂夫以外的公猪和几头不幸的母猪牵到一起配种,让所有母猪并排观看。这些公猪长期被关在一块,已经有很多习惯爬跨公猪了。
在史蒂夫耀武扬威的一周里,其他动物也享受到了一种作息规律的生活。鸡蛋变多了,也的确呈现了橙红的品相,但没有人认为这是顾少亭的功劳。顾少亭很奇怪,龙老三向他解释:
“是黄娭毑算得好。”
顾少亭笑了。据他了解,仙娘不会给自己寨子里的人占卜。龙三说的“算得好”其实是“下了蛊”。他们相信一切有黄娭毑在暗中控制。
但接下来是关键的三天了。他实验了一周,直到所有的母猪变得敏感,经常呆呆地站立,仿佛在等待什么召唤,而史蒂夫的嘴里开始疯狂地分泌唾液,就好像一个唾液机器。
他知道它们准备好了。史蒂夫的动作未必要多么符合母猪的身高和体重,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训练史蒂夫去爬真的母猪,而是要用那个炮架来人工采精。那些母猪也不用被史蒂夫一一爬跨,就能得到史蒂夫的基因。换句话说,史蒂夫和母猪们之间根本不会有身体接触,对猪来说这是一个两头骗的牙行。
人工授精这个技术他只在实验室条件下学过,可以说在整个中国还都没应用。它的好处是可以稀释精液,这样一头猪可以配多个,省得浪费体力。但一旦这头猪有传染病或者寄生虫,那整个猪舍就会瘟疫丛生。顾少亭只能赌一把。
他让龙老三明天过来帮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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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老三来到后山,看见那头白猪熟练地爬上炮筒了,顾少亭面前一堆瓶瓶罐罐,好像一个大饭店的厨师,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厨师叫他来是为了让他当下手——他要用到的是龙老三的双手。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龙老三一开始是抱着取乐的态度答应下来的。他是真心觉得这比当土匪好玩多了。猪对他的到来显然很开心,以至于迅速勃起,龙老三注意到那东西周围的长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顾少亭修剪过,还他妈挺整洁干净。
但是这头猪开始乱动的时候,他感觉稍微有些异样了。螺旋形的修长器官无处安放,他光是操控这杆枪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再加上一股愈发浓重的腥烈气味,他有点想要放弃了。
“撑到5分钟!”顾少亭还在旁边计时。“手要竖着。一点也不能放松!”
猪的两条前腿抱紧了那个又粗又长的炮筒,最终发出一阵抽搐和哼哼声,龙老三终于崩溃了。顾少亭拿着一套温酒壶在下面接,开始的几滴不要,最后的几滴不要。他称赞:“气味很好,很新鲜。”但龙老三隐约能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好你妈个锤!他跑到水塘旁边疯狂洗手。刚刚的恶心感觉其实已经过去了,但他现在发现真正的问题来了:手上那股味道根本洗不掉。
“你最好弄成,不然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心,差点吐出来。
顾少亭没再说话,他在隔着温水认真勾兑准备好的盐水、糖、碱土,还把生鸡蛋搅碎了加进去,最后把那壶东西小心地倒进去,比配土地雷还小心。这些稀释过的液体从一个容器转到另一个容器,最后装进八个小瓶子里。
龙老三的汗都下来了,直流到眼睛里,但他不敢用这双手揉眼。他睁开迷离的眼睛找着肥皂,模糊地看到顾少亭按住一头母猪的腰,那头母猪的尾巴和耳朵就都竖了起来,然后他倒骑在母猪背后,拿一根细竹筒往母猪屁股里捣。不知道是因为汗液还是因为这个画面,龙老三的眼睛辣得出奇。
每头猪一捣就是七八分钟。一个半小时后,顾少亭结束了他的工作——给八头母猪授精成功。第二天,同样八个小瓶子,同样的助理工作换了阿仡来做。
顾少亭给了龙老三和阿仡两人一人一块肥皂,但手上那股味过了三天才逐渐洗掉,他俩也有三天没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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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通过公猪母猪的亲密接触,就可以让小猪诞生,这种粗糙的方法要赢得土匪们的信任需要将近两星期:配完种三四天的时候,大多数母猪的食量开始上涨,对公猪的兴趣却开始下跌。有些母猪的乳腺明显地发育了,龙老三的崩溃感觉也好了很多。
好在这些天里,农场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顾少亭至少看起来很充实,所以没有人真正来过问小猪还有多久才能出生。他又想到了靠墙泰,现在他觉得非常对不起靠墙泰。他想要求财活命哪里有错,只是那个信用公司没有给他这么一个实体产业的保障。如果他也能等到这个机会,未必会比自己做得差。
过了几天政府的批文下来了,可以注册公司,阿仡过来问公司要取什么名字,顾少亭想了想:
“就叫靠墙泰民生股份有限公司吧。”
黄娭毑又偷偷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故意被人看到一下,顾少亭觉得她们是在和他赛跑。到配种结束后的第十二天,基本上有七八成的母猪表现出确定怀孕的反应。也就是说,距离小猪出生还有不到四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