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凤梧在码头租了一艘大帆船,大家在大通铺凑合一会儿,天没亮就等到了那条船。
湘江上的船把式们天天和船打交道,已经不需要把船叫做船。他们把小船叫“划子”,撑篙而行;大船有“七舱子”“鳅鱼头”之类,需要蹬橹。顾少亭听不懂这些术语,只知道他们这艘帆船就是一艘鳅鱼头,号称载重“四百个油”,说的是一桶桐油合五十公斤,四百个油足有20吨的载重量。
鳅鱼头的船老大俗称“元子号”。这位元子号是个岳阳人,干了三十多年,家里有九条船,有的拉客,有的运货,早已在湘江和洞庭湖一带的航路上走过无数遍了。早上,他和租船的合伙人分了钱,让舵把子招呼大家休息。
顾少亭把史蒂夫赶上船,从高高的鳅鱼头上看去,江上的多数划子还停着鱼鹰。清晨的水面上,盘旋的鱼鹰被压成一个个剪影,这些剪影依次俯冲而下,再飞上来的时候已经叼着一条大鱼。它们脖子上套着锁,已经被渔民训练得服服帖帖,能把捕到大鱼吐出来,吃渔民统一喂的小鱼。再过一会儿,这些大鱼就会运到岸上贩卖。
顾少亭拍着史蒂夫感叹:“你看这些鱼鹰多懂事,你就不能好好学学?”
可史蒂夫情绪不太好,它还没开船就开始晕船,趴在甲板上动也不想动,两只耳朵苍白,失去了血色。顾少亭好不容易把它轰起来赶到货舱,自己折返到甲板上,进了客舱放行李。
客舱分为好几处,客人住的叫官舱,和船艏的尖舱正对门。学员们进了官舱,刚把行李放下,刘晋在外面吹了声哨,他们就又跑出去。国术馆每天必然有训练课程,雷打不动,现在江面这么冷,他们也还是穿着单衣到甲板上训练。
先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桩——两脚并拢,像渔夫的浮标似地在甲板上直挺挺地站立,站了好一会,又把左手左脚探出来,右手压在腰间,再站十五分钟。这时候,很多学员已经开始打颤了。田凤梧走来走去,拨一拨这个,调一调那个,一边道:“无极桩和三体式,每天都要练。咱们的课程不站浑圆桩,没事站站还行,那个上战场没有用。”浑圆桩顾少亭见过,就是两只手像抱一床被子似地站着,令他殊为迷惑。
船起航的时候,学员们就坐在两边休息,防止影响水手们干活;等航行平稳之后,又开始打拳。以顾少亭的观察,他们这次打的是“形意五行拳”,一种极为枯燥乏味的拳法,步子一进一退,从船头打到船舱,把脚尖扣回来,再从船舱打到船头。
田凤梧盘着腿坐在船头,默默地看学员打拳,半天也不动一下。顾少亭从昨天就听说这老头是武林名宿,但他除了拔刀给大家看看,也从来没见他出过手,更加令人觉得枯燥了。反而是学员们,血气方刚的,打得还挺有意思:甲板也就那么点地方,十二个人在上面打形意拳,进退之间,尺度拿捏得非常准,绝没有踩到脚的事情,再加上打得又努力,看着十分舒服。
这拳一共有五个动作:劈、崩、钻、炮、横。他们说五种拳法对应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元素,顾少亭觉得那是用旧的科学观来解释一切。这些东西上了战场就一定有用?
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困,正想回去睡个回笼觉,但田凤梧忽然从船头起身,撸起袖子走下来。嚯!这是要开始训话了。顾少亭扒在门缝偷看。
“五行拳的单操,到今天都学完了。以后打的时候,不要太用力,所需的力气都在筋骨内运行,这就是‘顺中用逆’。”说着蹲下身,双手先举到胸前叠放,姿势非常古怪,不是无极桩,也不是三体式,更像是两者之间的一个过渡状态。顾少亭恍然觉得,田凤梧就像一只鱼鹰蹲在船舷上,等待猎物的出现。
接着,左手和左脚探出,右手按下。是三体式。顾少亭突然心头一惊,刚刚学员们做的时候,顾少亭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田凤梧一出手,他就察觉这个老人的筋骨实力。这是习练柔道得到的直觉。他胳膊平常看上去十分枯槁,但挽起袖子做动作的时候,有一两条筋从胳膊上腾起来,和他们道馆的一个老年师范一模一样。
“五行拳枯燥,进退单调,所以有一套五行进退连环拳传世。”他双手变拳,“这是‘五行进退形意根,一马三箭左右分’。”步子交叉进退,打了三个不重样的崩拳,接着两条胳膊如白鹤般一抖,又重新缩起身体,打了一个炮拳出去。
看上去不甚起眼。那些老师范打到最后,也是这样不太用力,但出拳的协调性就够年轻的空手道、柔道修习者学一辈子的。那边田凤梧又诵道:
“‘鹰熊合演鼍形意’。”双手像个大熊似地挥舞,退了两步,又进了一步,斜斜刺出一指。顾少亭已经在职业性地算他一共进退了多少步了。另外,这个鼍又是啥玩意?
“‘狸猫上树倒翻身’。”前面的固然看不懂,但这招就厉害了。老头身体伏得非常低,右腿向前铺在地上,左腿却缩在身子下面,上面仍然是左手探出、右手下压的势子。作为上年纪的人,这腿脚也太好了。
其实他大约能看出这招所谓的狸猫上树,右腿向前那一下意在于把对方膝盖弯反方向踹断,如果是由自己应对,很可能会仅仅关注于手上的动作,忽略了这一踹。顾少亭不由得叫了一声:“厉害。”
听到这话,只有田凤梧斜睨了他一眼,其余根本就没人理他。接着这一势,田凤梧又打出一个崩拳,说:“崩拳似木,肝动如箭飞。这一招就是在狸猫上树之后,拿匕首捅对方,出其不意,是个杀招。在拳理上,是一个循环打完了。”
田凤梧打完这四句拳谱,整套拳法就结束了。田凤梧道:“记住了吗?记住了练练吧。”
原来是要背下来的?学员们刚才一直在跟着瞎比划,好像能囫囵记下来,但这玩意好歹也有十几个动作,要看一遍就打顺利也太难了。学员们有苦难言,只能拉开三体式开练,但这次整个都垮掉了。满片甲板你踩我我踩你,本来进退有序的操练瞬间变成了一片乱打。
顾少亭不愿意再看。凭这种进度,就算是两军丢下白刃直接肉搏,和那些道馆出身的人打起来,又是谁能赢呢?他钻进房间,准备把丢了很久的学业再拾起来,温习一下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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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会儿家畜育种学,有好几个问题搞不明白。打从他上高中,课本里就介绍了门德尔的遗传三定律:支配律、分离律和单位性质律。门氏的原话是:“无论何种生物,由许多之单位性质而成,此种性质完全系独立……不失其独立之固有性,能行分离而遗传于子孙。”这种独立之固有性的特性,都基于一个共同的假说:生物遗传存在一个基本单位,叫做“基因”,也有的老师叫它“因基”,基因不是虚无缥缈的数学原理,而是均匀地排列在染色体上的客观物质。
证据有很多:美国的一些教授,用X射线照射细胞,其后代发生了异变,染色体却没有变长变短,证明其下有某种更为精密的化学构造。观察到染色体并不难:用染料给细胞染色后,在显微镜下面就能看到小小的染色体,这也是它得名的由来。它甚至能像洗面筋一样用化学试剂洗出来,洗完了也有点像面筋,黏黏的。可这团面筋之下的那种精密构造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什么化学的成分,几个碳原子几个氧原子,是不是一个个排列好的“基因”,没人能说得清。
史教授曾经把一些美利坚前沿情报带到中大,并且谨慎地写在了备课簿上:这些微粒可能是排列在染色体上的一些蛋白质。他用的是“排列”!不是“水合”“水解”“氧化”“还原”这类化学意味浓厚的词语,而是“排列”。就好像生命的过程不似一滴化学药剂A滴到另一瓶化学药剂B,只要按某种步骤滴好,就会有一个胚胎终于从试管里产生;而是更像写书或者算术一样,按照某种算式算出来的,或者是像齿轮一样啮合出来的。围绕这一话题,他的手稿里又写了很多难以理解的新单词,有英文的、德文的,还画了好多分子的形象,如果不是史教授亲自来讲,鬼才看得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反正没人知道这微粒长什么样子,随便瞎猜也不用上税。
但是顾少亭愈发地相信一件事:如果能确切地知道染色体是何种构造,那么育种学就不仅仅是一种数学计算,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过了一阵子,外面打拳的声音也静下来,只有江水洗刷船身的声音,洞庭湖被远远抛到身后,船就要沿着湘江去往南边了。顾少亭就趁这个时候把书放在一边,搬出那个LV大箱子,打开卡扣,组成办公桌。
这台LV桌子还真精致,桌面上蒙着牛皮大班垫。这种垫子本来就是水手、海船账房拿来写字的,因为木桌上经常会有蛀孔、木纹,直接拿自来水笔写字会写破纸。这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现在顾少亭很想要写点什么东西下来,一是排遣寂寞,二来也是记录途中所见所闻。
有了牛皮垫子,铅笔用起来十分舒服,再加上现在他正好在航行途中,真有一种写航行日记的感觉。他从头一天带猪上长江的时候开始写。写着写着,总觉得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否则无从下笔。于是写了十几行,这个倾诉对象也逐渐清晰起来,说好的回忆录就变成了一封写给稚君的信。他写自己是怎么躲过炮弹的轰炸,在山间赶猪,怎么出湖北,入湖南,但文笔实在不行,写着写着就又成了流水账,一点趣味也没有。
两页纸浪费完了,全给揉碎扔到了湘江里。他心烦意乱地朝外面看了一眼,有声还在挨训。有一些灵感在头脑中生成。他又抽出几张纸,飞快地写了起来。
显微镜为什么看不到“基因”?现在的医学能否告知人类,基因到底是怎么存在于生物身上的?他把刚才的这一股脑疑问全写在了信里,问起了稚君。写到后来,他甚至觉得到了长沙后就可以找邮筒寄出去。他越写越忘乎所以,词语填满纸张,疑问不减反增。
手术刀能切割染色体吗?既然是同一套基因,物种之间能不能互换器官而活?为什么她会对那个傻大个一见倾心?她到底在哪儿呢?
不行,最后两个话题是思绪飞扬的跑题,只有聊聊医学和生理学才会显得不那么尴尬。他不是故意地把这封信写得充满校园气息和学术氛围。他永远记得暑假前的那个傍晚,见稚君是十字路口分叉处,两个人各自从人和猪的角度,争论头脑先于反应,还是反应先于头脑。他们站在十字路口说了半天,说到树上的蝉都不叫了,说得彼此口干舌燥,他也始没敢提出去稚君家里小坐的请求。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稚君。
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完美地复刻到信笺上。他写不出来,直到有人推门进屋,顾少亭顺手把纸一翻,扣住。
寒冬腊月的天,有声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奇怪地问:“你在干嘛?”
“算数学题啊。”
有声又上下看了几眼。“田老叫你过去。”
出去干啥,挨冻吗?但是想到信又写不好,课程又学不下去,既然田老都发话了,那就只能出去看看了。
出舱门的时候,顾少亭本能地抡起了胳膊,热了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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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开阔,田凤梧站在甲板中间,学生们都打了赤脚,坐成一圈,有的草草披着外套,有的像有声一样打了赤膊,有两个头上还冒着白汽,显然是运动得很剧烈。相比之下,田凤梧裹得严严实实。他对顾少亭说:
“少亭兄来得好,让同学们跟你请教请教日本武术。”
顾少亭满口答应了,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上一回和有声突然交手,只能说是突发情况,这回双方有准备地较技,情况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说:“我得先看看你们的规则。”
田凤梧朝两个学员示意:“你俩学过摔跤,按摔跤的规矩试试。功夫加跤,越练越高,相互印证一下不错。”
被叫起来的学员一个是山东的,一个南京乡下的。俩人站起来走到场上,先行了个礼,接着四根胳膊缠一块,彼此拉扯。别说,和柔道还真是有点像。顾少亭引起了兴趣,看了一会儿,略微看出点门道来。
中国跤为了竞技,多数都是穿着特定的跤衣——类似柔道的道服——这样“把位”抓得比较稳。国术馆专门为保家卫国而研究武技,所面对的制式军服会有些复杂。有的是呢子大衣,有的是棉袄,即便手上练出功夫,可以紧紧抓住衣料,但把位的拉扯感仍然是不一样的。顾少亭以实验设计的思维想,这算是一个“变量”。擂台穿相同的跤衣、分相同的重量级,就是为了控制变量。
眼下他们光膀子,其实就是在更为野性的情况下展开对决,就好像他最初摔倒贺有声的那一招腋下穿掌,不穿跤衣,改变力矩,同样可以控制对手。
另外,他也在看其他学员的反应。甲板又凉又硬,有的学员坐着不习惯,一直在揉脚,但是南京那家道馆里除了草垫子就是木板,顾少亭早就爬惯了。这也算是一个优势。
这么一走神,山东同学已经被南京同学撂在了冰冷的甲板上。这可比摔在土地上疼得多了。他再爬起来,又搭上南京同学的手,来回试探几下,突然发力——这回换南京同学倒下了。如是再三,两人退到原点施礼,这一局就算结束了。
不准击打,沾地就算输,这两条规则看起来并不难。顾少亭仍然指着有声,指明要和他摔。有声也毫无意外,俩人走到甲板中间,走了几遭,开始缠抱。
顾少亭的策略和打柔道时候类似,是让双方体位尽量向适合施展柔道技术的状态靠拢。中国跤的老跤手也会这么干,可有声虽然练拳比较久,却没有专攻过摔跤,只能见招拆招,只能用拳法里面的摔法一项,所以熟练度差了不少。顾少亭脚趾骨在甲板上压得很疼,但是忍一下就过去了,最终一个大外刈得手,把有声摔在甲板上。
“有声,你又败了!”学员们大声起哄。有声只是从鼻子里哼一声,没说话。鳅鱼头的元子号见这边热闹,也过来看了。
田凤梧又问:“能车轮战吗?”
顾少亭正在兴头上。“试试。”然后刘晋连忙站了出来。
“找回来面子还得看班长我。”
刘三腿一上场,顾少亭这时候占了下风。班长是河北来的,摔跤的经验比有声丰富,每次佯攻都被他化解,好像他身上有一根轴承,一推着就转个不停,根本没处着力。想要出腿勾绊他,但这刘三腿还真不愧是腿法好,要么钩不着,要么绊不动。
再者说,顾少亭的体力始终抵不过日日操练的国术馆学员。船过险滩,甲板晃来晃去的,就是这一点晃动,让他胳膊也不灵光了,因为脚底下一动,整个身体就想本能地往一侧补救,接着就被对方整个掀翻在甲板上。馆员们喝起采来。刘三腿嘴上不饶人:“我还没使劲,你就把自己绊倒了!”
顾少亭被摔得说不出话。有声插嘴道:“那班长,你怎么不摔倒呢?”
“咱们一天站一小时桩,训练量大,他当然比不过。”
顾少亭的确感觉这帮人下盘稳得可以。要是他们扎起马步,可能往大腿上放两麻袋大米都不会哆嗦一下。
有声又问:“那我也站桩啊?”
还没等班长回应,船老板加入了谈话。“我不懂斗人,不过这个在船上斗不得的事,我倒是也听说过。”
田凤梧:“您是老江湖了,您指教。”
这位元子号笑笑,往前走了几步。“说的是我们湖南遍地开花的邬家拳。湖南以前没有邬家拳,邬家拳是乾隆朝的邬把式带去湘潭的。”
“有所耳闻。”田凤梧点点头。“鉴湖女侠,练的就是邬家拳。说的是这套拳练的时候是要让左脚微跛,身法是‘丢臀放掌’,以辅助那条跛脚,才能用得圆熟,不知是不是实情。”
“这事不假,但邬把式刚到湘潭的时候,还不是一个‘��老爷’。”
“您是说,邬家拳的跛足是在湘潭的时候才有的事?”
“嗯。邬把式来到湘潭,斗败了那里好多的武师。最有名的一家叫做龙门,是教授麒麟八卦拳的,父子五人都被邬把式斗败了。人家都去学邬家拳了,龙门家妒嫉得很。有一次龙门家宴请邬把式过河吃饭,吃完饭,父子五人送他过河回家,在划子上斗起来了。划子小,邬把式施展不开,加上他又是旱鸭子,就被斗断一条左腿。”
“五个人合伙才打断他一条腿,这个邬把式武艺已经很高了。可是好勇斗狠,难免遭人陷害。”
元子号继续说:“怪事还在后面。邬把式跛着脚,哀求龙门家父子把他送上岸。那五个人看他缩在划子上,量他没得反击,就答应他了。四个人各抬一只手足,要扔他在岸上爬回家,你猜怎么着?哪个晓得刚把邬把式双脚放到岸上,他突然就发了功,拿住他两手的人立即就死了。剩下的三个人一个重伤,另两个逃了,邬把式的左脚就是从这里跛的。”
顾少亭听完这个故事,感觉只是一些好事者编纂的民间传说,哪知道田凤梧还真当个事琢磨起来了。过了一会,田凤梧笑了起来,从尖舱门口站起来。
“这事推测一下,倒是不难。南拳北腿,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打法,用北派的六合大枪在南方的小树林打肯定没戏。我听说邬把式最开始是用南少林的拳,就好像你,”他走到有声身旁,用脚尖踢了一下他屁股,“把桩站死了。地又不会动,站在地上不能把桩站成活的,到了船上还不如他们练日本武艺,这种不站桩的人。班长还行,站的桩活,没把自己锁住,略胜一筹。”
顾少亭听他言语间对自己挺照顾,连忙谦虚摆手。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挺有道理。这就像进化论上说的“生态位”,一种动物占据一种有利的生态位,武术也是这样。
“但这邬把式脑子好,把步法改过来了。”田凤梧补充。
“还改得更狠辣了。我另一个船上有个帮篙,他会这一套。”元子号说得很坚定。“伤筋断骨。”
“那我倒是想领教一下这湖南拳了。”田凤梧道。
伤筋断骨。顾少亭想到了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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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不巧下起了小雨,好在官舱里开伙了。桌子中间,满满一锅“船拐子肉”,肉片和笋干晶莹剔透;七八碗蒸鱼和腊味散列四周,十四碗喷香的米饭,却不见顾少亭出来吃。
小雨砸在舱外的甲板上,窸窸窣窣地响动,班长吃着吃着,放下碗说:“不会是跳江了吧?有声,你去找找?”
田凤梧说:“不用了。肯定是用功去了。”
顾少亭此刻正在后甲板上,船尾的收缆舱里。一下雨,底舱就闷得不行,他把史蒂夫放出来透气,自己靠在旁边,伴着细雨,仔细研读那本《Defendu》。雨下了好几个小时才停,他把史蒂夫轰到底舱,重新跑回前甲板。
“班长,再来一局。”
“行,摔到我一次就算输。”班长刚吃完饭,毫不犹豫地接下了挑战。
刚下过雨的甲板,怎么擦都湿漉漉的,一股桐油味。
比赛开始,这次甲板滑溜溜的,顾少亭的优势更不明显了。班长学过挺长时间的太极拳,很擅长调动对手的重心,所谓“引进落空”,步法又灵活。转了没几圈,没几下就把他摔到地上。在硬的地面上摔,是有摧毁性质的。他的背部火辣辣地疼,甚至有些眩晕,这就是他没有吃饭的原因——如果吃得饱饱的,那么甲板上要吐得到处都是了。
如果是按照柔道规则,裁判会鉴别这种效果算不算“一本”,如果摔成了一本,那么此轮也就结束了;如果没有一本,则要进入寝技的环节。但中国跤没有这一套东西,顾少亭被摔到地面,那就是输了。下一轮,顾少亭又是这样被摔倒。第三轮,他觉得自己不能老挨打了,挨打也要挨得有效果。
又是撕扯了几圈,班长使了个跤里的“捋把”,把顾少亭的左胳膊搂进自己怀里,接着就应该是藏肩蹬后腿,把顾少亭膝盖按死,使出“手别”摔倒他。顾少亭哪学过用手按膝盖的技术,柔道的“膝”车之类都是以腿封膝,对这招完全没防范。
还没等他摔倒,已经有眼尖的同学大叫:“输咯——”但他们喊完了发现,顾少亭趁机用了个“跳腰”,把班长也撂倒下了。
“已经结束了!你这不是耍赖么。”大家都在起哄。
班长躺在地上说:“没事,咱接着来!”
有声却嘀咕道:“坏了——我就怕这小子玩阴的。”
他所谓玩阴的,就是柔道里的固技、寝技等等中国跤里欠缺的东西。果然,顾少亭整个人压在班长前胸,抱住班长的左臂,然后用左手紧握自己的大臂,右手抱住自己的左肘。
班长想要把顾少亭推开,却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被顾少亭套住了,两人呈十字形在那里扭动几下,这种感觉更加明确——顾少亭的双臂仿佛一个锁,左臂锁住了他左大臂,右臂锁住了他的左小臂,如果是在地面上,他有十几种武术方法把顾少亭的双臂解脱,但现在就是用不出来。
是“腕缄”。顾少亭把班长的手臂锁定的同时,也锁定了他自己的左右臂。现在班长因为肩膀、肘部和腕部都不能使力,甚至无师自通地开始拍地求饶。这在柔道里是一个非常常见的体位,但顾少亭从没有机会学到过这一招。
他是从《Defendu》里学来的。
俩人起来,刘晋捂着自己的胳膊心有余悸。又有学员困惑了:“那顾少亭不还是输了么,摔跤可不兴用擒拿。”
田凤梧却说:“按照摔跤校艺的规则,倒地之后当然就判输结束,少亭的确是输了。可假设这是以命相搏,没有胜负,只分生死,刘晋就动不了了。”
刘晋边活动肩膀边说:“他也不重。我如果抬起来身子……”
“那你的腕子会断。”顾少亭不依不饶。“越严谨的规则,越是对人的保护。”
“这招田老能破的吧?”
“我没那本事!这招是‘苍松斜挂’的变势,几无破解之法。”
田凤梧解释道:“日本人的柔术武艺,精髓就在‘地面制人’的法子上,咱们的大擒拿、小擒拿虽然也能分筋错骨,但能在地上施展的,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招,而且都要保证自己是半跪着,或者压着对方才行。多年来,各个国术馆一直想在擒拿法里加上地面一门,因为前辈在这上面吃过亏啊。”
田凤梧让班长出拳。班长右拳击出,田凤梧两臂挂住他右臂,也是自己左右臂相锁,把这个锁往下一压,就是“苍松斜挂”,然后是它的一个变势“宝杵转捷”,区别就是两臂的锁是下压还是上顶。
“有点类似站立用法的腕缄。”顾少亭评价,“但的确不如柔道全面。”
田凤梧想了想,忽然说:“柔道规则不让打人吗?你们刚刚倒地的时候,如果不考虑规则,放开打,又比拿法方便了。老话说,百拿不如一打。”
“也有拳打脚踢,叫‘当身技’,但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把体位调整到能施展技法的位置,就好像刚才班长用了一个‘引进落空’,让我把重心亮给他。”
说到这儿,顾少亭想起来,他们老师傅会练一种全接触的柔道,不让中国人跟着练,美其名为保护。他借着换道服的机会偷偷瞄过,那种东西激烈很多,好像是加了很多冲绳空手道的技法,当身技会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不时地在他身后传来“嘭!嘭!”打头的声音,有时是“咔吧!咔吧!”的骨折声。
嘉纳治五郎之后,柔道就趋向于竞技化,在竞技柔道里,因为竞技思维的关系,需要尽快转到寝技,所以放弃了揍人的机会。保留这种当身技只是为了以大力冲击改变对方的体位,便于自己在擂台上施展“一本”,但在日本人私下的训练里,当身技显然不仅仅是这个作用。
这些秘不示人的技术,在《Defendu》里全都能找到蛛丝马迹。这着实是一本狠辣的书。
“虽说是判输了,但这么打总归不太公平吧。”又有个学员说。
“你们面对的是打仗,你们得学会制造不公平。看这是什么。”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大概就会这样,逢人就会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敝帚自珍,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这回田凤梧拿出一把枪。
有声一看就明白了。“勃朗宁M1910,花口撸子!也叫对面笑。俩人还说话笑着,拔出来就能伤人了。”
“韩复榘弃守济南之后,从伪军手里夺过来的。我现在觉得还是这玩意好用。”
“小心走火。可惜,没几颗子弹了,没处儿买。”没几颗到底是几颗啊?这老头可真小心。
有声把枪拿来,把子弹卸了,方便大家传阅。顾少亭发现它里面只有一颗子弹。趁着大家传阅手枪的当口,田凤梧把顾少亭拉到一边吩咐:“少亭兄,现在国难当头,你想想,道馆有没有教你别的东西……这种不公平的东西。好好想想。”
顾少亭看田凤梧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知道自己算是被讹上了。
“我去喂猪了,边喂边想。”他讪笑着离开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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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情况仍然不佳,蔫得像个霜打的茄子。顾少亭手头也没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只能盼它快点熬过去。这时候,田凤梧来到了底舱,他赶紧把《Defendu》藏到怀里。
“猪病了?”田凤梧问。
“晕船。”
田凤梧踱着步慢慢过来,他看了一会,说可以用一个中医的法子治治。顾少亭在学校里也学过中兽医。什么肺属金,开窍于皮毛,和大肠相表里啦,针灸艾炙的,老实讲,他完全不信这个。田凤梧却伸出一指,弯成凤眼锤,在猪身上用轻轻捶打的方式摸索。
“可惜两肋的期门穴太肥,恐怕力不能及。酸痛取阿是,胸胁内关谋,猪的内关穴在这儿,和人不太一样,但是可以试试。”
说着胳膊一动,十分迅速地打了史蒂夫一下。过了几秒钟,一分钟,史蒂夫竟然渐渐舒缓下来,口中的白沫也减少了。也许是刺激了迷走神经吧,顾少亭想。
“你刚才在看的书是什么?”田凤梧又问。
“我写情书呢。”顾少亭只能说。
“想女人了?”
“您怎么说得那么不中听?”顾少亭眼一瞪,“那叫追求爱情。”
“那你还跟这儿伤春悲秋,这不是毫无用处么。”
没想到这个老头还挺爱管闲事。顾少亭稍微说了一下这事的来龙去脉,重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早就有了男朋友,并且这个人是贺有声。
田凤梧良久无言,过了一会儿,也只能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赖。算了,当我没问。努把力,你们都不错。”
“没差别。人家是富家女儿,努力也没结果的。”
田凤梧摇摇头。“我教你个禅宗的法子吧。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人想女人了,就会默念一个口诀。”
“什么口诀?”
“是什么口诀不重要,你自己编一个足矣;重要的是想起这个口诀,就让自己想起刚刚那一套丧气话。”田凤梧说,“你想一句试试。”
就是说设置一个虚拟的座右铭,记起这个就能让自己回归理性。顾少亭念道:“这个怎么样,‘见一无除作九一,无除起二不还二’。”
“这?”
“珠算口诀。”
“太俗了。有哲学一点的吗?”田凤梧不依不饶。
“您给小辈直接提供一句不行么。”
“我想想……‘天壤间万类众俦,纷纷者各有所属’。这是形意拳九要论起首的一句古文。”
顾少亭咂摸咂摸,觉得还行。“我背背试试。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倒是有一条。小子,你身上有股杀气。它是怎么来的呢?”
顾少亭发现这老头可是真喜欢瞎琢磨。“没有的事。田老,这船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打架莫看,行船莫算,不算的时候,自然就到了。”田凤梧起身想要离开。“哦,对了,你说的这个姑娘,我也认识。”
“认识?”
“嗯,认识。”田凤梧没多说就上甲板了。
这不算什么巧合。这是亲徒弟的女朋友,给长辈引见过,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见过就说见过吧,口口声声说“认识”,这个词总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