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上,时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瘟疫伴随着战争产生。细究其原因,很难说清那是伴随死亡而来的次生灾难,还是有意为之的投毒。打鼓山的官匪两军经历了长期的胶着、进行着暂时的谈判,但最终还是被一场瘟疫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现在,一切都按照最有利于细菌传播的方向慢慢发展。军队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封锁医院和山寨上,等待的就是土匪们有所让步;所以瘟疫必而穿过两军交锋之处,感染前线的军人。军人在县城来往,又要传播给平民。再加上山间被污染的水流到了城里,也会造成相当程度的疾病传播。而此时,军、匪、民共同的敌人——投掷炸弹、播撒细菌的日本飞机早已经离开了湘西。
但还有一个人没离开。
田凤梧背着包袱走在路上,就快要进入打鼓县城。这几天他会见了沅陵的几位将领,他们不仅想要推进抗战,对麻老大的事业也非常感兴趣。田凤梧希望能给麻老大带来好消息,再往前走,却觉得前面的气氛不太对。
走到前面,有个年轻人在一棵松树下坐着,穿着一身飞行夹克。见他来了,年轻人把夹克脱了挂在树上,从布袋里拿出一把日本刀。刀柄缠着的带子下面有熟悉的垫片,入山芝郎家的那种蜻蜓。这下田凤梧知道了,原来薛师弟应该就是在和这样的人联系。
“薛大师派出来的两个杀手,可不太中用啊。”年轻人开口了。
“不中用?你口气还不小,那可是上海的顶尖高手。”
“他知道那俩人不是你的对手。表面上,他让上海杜老板掺手杜家山产权案,让他派出的手下刺杀你,其实全是做给我们看的吧。”
这小鬼子精得很,他也能看出是薛道久想要掌握一切,他不相信日本人的合作,即便是暂时的合作。他想把所有人当成棋子,但日本人又能有多信任他呢?
“我离开杜家山之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都是拜你们的步行团大学生所赐,他们在路上留下了那些标记。对了,也给投弹的地点不少参考哦。以后我们运兵进入湘西,可全靠步行团走出的路了。”
能跟敌手说这么多,田凤梧知道这是一场死战了。“据说你们日本的武士家传的宝刀都是两把,一长一短,短的是切腹用的刀,是这样吗?”
“这是胁差,是正经的武器。”
“什么拆?”
“一胁指之‘差’字,放在胁下的时候有安排之意,所以读作差遣的差。我将会使用小太刀术杀了你,拿回我家的刀。”
年轻人的语气变得平静了。田凤梧想着怎么能再次激怒他。他缓缓拔出自己的刀:“原来是找刀啊……那你可认得此物?”
果然,对方的神色立刻就变了。大概但凡一个武士家庭的祖传宝刀被改得乱七八糟,都是会生气的。田凤梧用指甲弹了弹刀身,笑笑说:
“我看贵国的刀在吞口前磨掉了五六寸,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连我们的士兵也很少有人知道,竟然被你发现了。那五六寸是最常令自己受伤的部位,也是实战中最无用的部位。”
“你临死前不妨知道一点:这与《单刀法选》中所载的大明制式军刀暗合。”
“那么就开始吧。”对方极快地拔出了刀。
长刀破短,是有天然优势的。以前在走江湖的时候,大部分人也都是带短刀和短剑。田凤梧惯用的太极刀起势是把刀藏在右腰,让刀尖指向自己身体后方。这一势在《单刀法选》里即记载为“提撩刀势”,在日本剑术里则是中段的“胁构”。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对手看不到自己刀的长度,待敌人攻来之时,再出刀攻击。
这一势在走江湖的时候特别好用,但现在的对手对于这把打刀的长度可谓是了如指掌,因此这一势不可再用,田凤梧便把刀直着向前相迎,乃是形意刀里最简单的劈刀式。千金难买一声响,如果不是在一招之内解决这次战斗,胶着起来就不妙了。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也使出了最简单的劈刀式。生死关头,彼此都要献出自己最具功力的一招。田凤梧的这一击,本来是仅凭肌肉记忆便能完美地使出来,但眼下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明明就要击中对方的胁差了,但那把短刀好像虚影一样,凭空穿过了自己的刀,结结实实地从自己胸骨劈下。而太极刀只是擦过对手的脸颊,大概是擦破了腮,但终究没能一击毙命。
田凤梧低头看看被鲜血染红的棉衣。不可能啊……同样都是一招的时间,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剑术……”
“大云无想剑。”
田凤梧躺在地上,太极刀也被夺去了。他颤颤巍巍地掏出枪。最后一颗子弹打偏了。他徒劳地扣动着扳机,对方从松树上摘下皮夹克穿上,裹住身前的血迹。
“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师弟造成的。那个人是极端混乱的化身,能把所有人拖下水。”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声音。田凤梧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发冷,冷得好像庚子国变那年的大雪,那时候他还年轻,师父还在。那一天下了一夜大雪,师父带他在河北走街串巷,走到郊区的时候,干枯的枣林子里面,一个悬垂的身影随风晃动。
田凤梧还记得,那时师父叫了一声“糟了”,接着就朝那个身影狂奔。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最后连用了十几个形意拳的践步,才跑到了那棵树下面。等田凤梧抱着刀赶到的时候,上吊的人已经被师父救了下来。
那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比自己差不多小十岁。“没气了。身上都凉了。”田凤梧当时说。他捏了捏孩子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但师父还是把孩子扶好,小心给他扳正错位的脊椎,让田凤梧用衣服摩擦他后背,保住后心的最后一口热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呼吸逐渐恢复,三个人头上皆是一堆白雪。
“真是个好筋骨,不然早就死了。”师傅说。
这孩子不愿意说自己姓什么,只说他爹被杀头了,他不想再用家里的姓。
师父看了一眼漫天的大雪说:“从此你就姓薛吧。”
出于某种默契,师徒两个就再也没问过他爹是什么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杀的头。不过,他们还是托人在孩子家乡里找了一圈,他们只说孩子的爹是什么革命党,家里的房子没人住,很快就烂了。从此师弟入了形意门,一直在门里待到师父仙逝。从籍籍无名练到冠绝武林,再变成别人口中的大师,这二十几年家国剧变,人情也变了不少……
田凤梧静静躺在地上,试图让四肢听从精神的调遣,但多年的内家修为还是比不上体温流失的速度。疼痛开始慢慢爬上来,他现在除了脑子什么也动不了了。他想到自己在欧洲学画的女儿,希望她没有跟其他留学生一样学会抽烟和赌钱,但是不愿再继续想,临死的时候想这个可太不像自己了。
他转而回忆起和师弟最后聊到的那些东西。内家拳见于文字,最早是黄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铭》,言其“以静制动”,而不是“主于搏人”。这种追求,实在与兵书中的刀枪法暗合,因为那些图谱描述的招式,有大半都是迎敌之术,主动进攻的招式极少留在兵书里。
刚刚那一招失利,原来是因为那个日本人把太极刀的迎敌之术暗换成了主动攻击……
“没气了。身上都凉了。”田凤梧回忆着救治师弟那天的话,没想到有一天也能用到自己身上。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合上眼帘之前,田凤梧看见几个当兵的俯下身,朝他喊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