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兵武巫傩
暗号大老爷2024-12-26 15:159,870

   山中无甲子,一晃过去已经是三个月过去。开春了,水涨了,从西边传来雪山融化的消息,顾少亭原本有一种脑袋提在脖子上的感觉,现在已经逐渐消失,甚至越发轻松了。

   这地方属于灯下黑,还真比流亡的路上安全。封闭状态的日子永远不会无聊,现在后山的养殖区域成了他的玩具,已经被他按照风向划分出格局。养猪的那个吊脚楼本来二楼会住人,现在有几个土匪死了,有几个逃了,顾少亭就把二楼腾出来养鸡,鸡白天飞出去,晚上又飞回二楼,鸡粪扫进池塘里就是鱼的饲料,小鱼被隔在一个安全的小水域,为数不多的鸭子只能试图吃掉那些大鱼,却每次都铩羽而归。

   有时候龙老三会过来看看,拿马鞭指着顾少亭说:“你他妈知不知道,我们真的很想送你走。你怎么就不跑呢?”

   跑?跑啥。论文写完之前你们别想赶我走。顾少亭想。实际上他正在撰写的论文里面,连作者通讯地址都填成这个山寨了。但龙老三的暗示让他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论文最关键的一项还远没有完成。第一批小猪预计在七八天内分娩。母猪们拖着奶头走走停停,史蒂夫浑然不觉自己要做爸爸了,还是整天悠闲地嚼着草根。在黄娭毑作妖之下,第一批小猪已经顺利分娩了。这期间顾少亭把猪舍围起来搭了个棚子保温,分出一块分娩区。在分娩区,他做了个土炉子,一则用来加热猪舍,迎接小猪宝宝,二则用来人工孵化鸡蛋。

   有时候他会把一些技术讲给阿仡听。这孩子很能干,顾少亭总觉得他做土匪屈才了。而黄娭毑还在有事没事地作妖。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他已经确认了一件事:只要后山没有人,梅先就不会花工夫背着娭毑出现,她们需要被目击到。也就是说,蛊婆依赖于社会关系,她们真正的武器是一种思想控制。并且,食槽里、猪圈的地面上、动物的身上完全没有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出现,她的下蛊和唾骂只是动作表演。

   小猪出生前一天晚上,顾少亭给分娩舍垫上稻草,在里面蹲着看一头母猪发呆。梅先没看到他在里面,又把娭毑放在地上,娭毑照例开始咒骂,这次顾少亭忍不了了,从暗处站起来朝梅先冲去。梅先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拔出枪,按下保险就要朝顾少亭射击,但顾少亭早就缩身拿鞭杆一敲,枪冲着二楼“啪”地响了,接着是一群混乱的鸡叫。

   火光闪动,外面的哨兵冲过来了,顾少亭扔下鞭杆,梅先用枪指着顾少亭的脑袋,愤怒地问他要干什么。娭毑则又在大声咒骂。因为半蹲着身子,顾少亭能看到那眼神里的惊恐、不忿和委屈,被人骂了一辈子的人才会有那种眼神。由于惊吓和激动,甚至开始激烈地咳嗽。顾少亭有些心软了,握住娭毑的手帮她的背部顺气,一开始娭毑还在试图往他后颈里弹些“东西”,但后来就慢慢停了下来,表情非常沮丧。梅先的枪也收回去了。哨兵进了屋子,看见顾少亭在安抚这位老蛊婆,眼里满是震惊。

   顾少亭站起身说:“让娭毑回去休息吧,别耽误我做事了。还有,近身的时候,最好把两把枪都拔出来,不然他和同伙容易抢你的另一把枪。”

   梅先最终没说什么,背起黄娭毑,从哨兵群里挤出去。

   第二天,头一批猪顺利分娩了。顾少亭负责接生,阿仡带着一些喽啰把污染的垫草和小猪的胞衣拿走,省得母猪乱嚼。顾少亭问他:“是白毛吧?”阿仡摸着刚出生的小猪开心得乱跳,连连点头。

   第一天的小猪毛色还有些透明,但是完全可以看出是白毛猪,皮肤是淡淡的粉色,有的在轻微地打颤。母猪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招呼生下来的小猪仔吃奶,小猪则尖声回应,用听觉和嗅觉找到乳头,争抢位置。吃完奶,它们自动地挤在了一起,这就说明舍里温度偏冷,需要把炉子开大。顾少亭一条一条地说给了阿仡听。他打算过了这几天的分娩期,就去县城里问问有没有能来支持的农业专家,到时候把舍里的事交给阿仡。

   龙老三陪同着(其实是监督着)顾少亭去了县城的农会找技术专家。没想到县里对这件事很重视,技术专家找来了技术官僚,技术官僚联系到官僚,官僚找到农村建设委分会,顺便透露给军阀,农村建设委分会上报到湘西农村建设委总会,最终决定拟十几个专家和官员、军人一起,一周后到山里视察。到时候,会发一些锄头、种子之类的“起脚粮”,看情况还会决定要不要分配耕牛过来。

   离开农会的时候龙老三揪着顾少亭的耳朵,责骂他把事情搞大了。他们可不想有官员堂而皇之地走进寨子。顾少亭挣开他:“这是把你们花脸通通洗白的机会。”

   不顾龙老三的骂骂咧咧,顾少亭问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寨子的。现在是俩人独处,正是找他打听的好机会。

   龙老三说,他是川军撤离时当了土匪的,麻老大占山为王,和黄娭毑联手做掉了当时和他抢位子的人,叫石光耀。具体过程被龙老三描述得极为刺激,说是麻老大本来处于下风,又没带什么刀枪,但在黄娭毑突然在山上现身,用几句话就咒得石光耀失去了抵抗的力量,麻老大由此反败为胜。

   “黄娭毑这么厉害的?几句话就能把人咒死?”

   “我们也不晓得,也许石光耀做过什么亏心事,被娭毑看出来了。”龙老三说,“哎,还有个事千万不要外传,也不要说是我讲的。麻老大火并石光耀,为的是梅先。当然咯,大家都是要占山头,但火并当天是因为这件事而起的。”

   顾少亭大惊失色:“你看见了?”

   “不知道,我是从那以后才入伙的!要么是老三嘛。阿仡是本地的山苗,比我早些。我都是让到他些。但阿仡讲,石光耀的尸体找不到了。被娭毑用蛊给化没了。”

   也就是说,梅先不是一开始就和黄娭毑绑定在了一起,他们来到山寨的顺序是:麻老大和梅先,黄娭毑,阿仡,龙老三。虽然这个顺序来得很突然,但也印证了顾少亭原本的猜想:这个团伙重新分配过角色。这难道是个夫妻店?

   “那他俩现在怎么没搞在一起?”

   “梅先是个要强女人。不想给他做堂客。再说,你没看到的,不代表没有。”

   “黄娭毑那套,你信吗?”顾少亭又问。

   “信则灵,这个东西没坏处的。”龙老三神秘地笑笑,“你还小,不懂。”

   这可怪了。一开始,顾少亭觉得黄娭毑一定是用“蛊”满足了龙老三的什么需求。好吃的?好玩的?女人?那都太扯了。可是走在县城的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又看看格格不入的自己,顾少亭有点明白了。龙老三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不能靠蛊来实现的。真正有用的是他信了蛊,就表示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群体。说到底,它满足的是一个社交上的需求。

   ****

   回到山寨,顾少亭就为专家团到访做起了准备。革屯军起家的时候,用了很多五色彩纸印宣传单,宣传单还没发完就挨了打,并没有按原定计划撒到县城里。现在他们把宣传单反过来,在背面用大毛笔写上公司名字和宣传材料,贴到农场的各个角落。反正写着“革屯升科”的那面被糊在墙上,也看不见。

   过了一周,官员和专家团乘着小卡车整整齐齐地到来了。关于这个公司的来历,官员们并没有事先告知专家们,他们的口径只说是“军垦”,提醒专家们看到寨墙、哨楼之类的军事意味浓厚的设施的时候千万别惊讶。

   尽管如此,这些知识分子还是很奇怪,为什么迎接自己的人气质总是凶神恶煞的。他们在山前的一个大厅见到总经理。总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布衣,端坐在一个LV大箱子临时组成的办公桌前,强堆笑脸,用生硬的语气介绍着公司的历史、发展和愿景,接着也不愿意多谈别的,就让那天来县城的青年带他们去后山转悠了。很多专家都注意到,这个总经理缺了一个耳朵。

   他们平常忙于科研工作、农业支援,还有总会的一个日籍专家代表是国际友人,根本不清楚哪家土匪在哪个山头混,尽管满腹疑惑,但也还是没有多问。山后的情况还不错,养殖和生活区域分得很开,山清水秀,鸡鸣之声不绝,小猪跑得很快,就是物资急缺,很多生产工具都不够数。

   实际上,顾少亭早就把猪的位置调换了一下,把最抢眼的猪放在最外面,参观的路线也都是让土匪指定的,专家除了指出规模不够之外,没有人敢于质疑这个公司的合理性,只是谨慎地评定,是一个“可以持续”的农场,畜种虽然全,但不够精。

   这就像打牌一样,底牌不能一次亮完。接下来,顾少亭才给他们展示了新的成果,靠墙泰农贸公司的重头戏:杂交子一代白鬃猪。这下专家们可就啧啧称奇了,在知道这头猪是不远万里来到湘西的舶来猪时,更表示要用优秀的育种手段把它的基因传下去,简直是要把它捧为公司的立足之本。尤其是那个日籍专家对此很感兴趣,问了顾少亭不少问题。

   山寨里的人都比较反感日本人,毕竟以后是要和正规军一起抗日的,但看在这位“早稻田大学的小林正三”是来做农业支援的情况下,就一五一十地作答。那日本人也的确是个兽医专家,索性把农场里鸡鸭牛羊可能存在的病症都说了一遍。

   顾少亭还提出了自己遇到的麻烦:白毛只是质量性状,因为育种经验不够,数量性状还是难以预测的,比如鬃毛虽然都变成了白的,但不知道鬃毛的质量会不会遗传到父母的优势。另外,基因的连锁效应可能把坏的性状也锁到选定好的基因上。实际上,这就是史教授拼命教大家数学和统计学的原因:群体遗传学的问题只能靠数量遗传学来解决。

   专家们安慰他先把子一代培养好,现在小猪的饲料太粗,未来断奶后也可能会影响体重和鬃毛,让顾少亭重点解决一下。冬天过后出生的小猪一般会比夏秋天的轻些,也是因为气温每低一度,母猪就得多吃二两料来解决基础代谢,没办法分出更多营养给小猪。

   炉子是安晚了。这类细节疏忽应该还有很多,但现在已经算是得到专家的首肯,最基本的目的就达到了。中午宴席麻老大也参加了,酒席标准必须到位,他们杀了一头小羊招待官员和专家,彼此酒酣耳热,拍着不少胸膛,打下了不少包票。

   再这么聊下去,他们就要商量怎么把官太太送来度假的事了。麻老大他们烦得不行,千般暗示之下,终于让官僚和专家团说出了“下次再来”这话。

   卡车前脚离开山寨,顾少亭刚回到不久,有个喽啰告诉他山寨来了个老头,是找他的,在大厅等着,一边通报,还一边念叨:“怎么下河佬越来越多了。”

   果然是田凤梧。长沙离这也不算远,老头一定是看到了沿路的记号才找到这。顾少亭讶异的是他能轻轻松松地来到寨子里,土匪们对他还毕恭毕敬。看着桌上茶杯很不自然地摆成一条线,茶壶旁边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灯笼,他猜想这可能是江湖里的秘密交流。

   田凤梧一见他来了,就笑着说:“我逃出来了。可惜,杜家山没保住。”

   原来顾少亭走后没过多久,薛道久就消失了。过了一阵子,来了几个警察上门,说是杜家山财产归属有问题,要田凤梧立刻离开。田凤梧知道这事肯定有诈,就没有走。过了两天,有两个上海口音的人趁夜晚翻进院子。田凤梧早就在院子里等着,那俩人说自己不会武,是来接田凤梧走的。但田凤梧看见为首的拇指上有个绳套。

   田凤梧是老江湖,自然知道,那人袖中肯定藏着流星锤或者绳镖,那东西只要在臂上一圈圈绕成活套,就能藏在袖子里,套到最后一节一定是露出来,成一个绳套绕在大拇指上。双方就这么打起来了,另一个人也掏了刀子,田凤梧掌毙两人才得以逃命,肋骨还给流星锤敲断一根。临死之前,那个使流星锤的说什么“给薛先生的人情,杜老板还完了”,也不知道这个杜老板和杜家山到底有什么关系。

   “您说您这么大年纪还得杀人放火。”顾少亭埋怨道。

   “那招裸绞的确好用。”

   “您使它杀人了?还是弄晕了?”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田凤梧道。

   “那您那个师弟——”

   “的确是个汉奸。”

   麻老大补充道:“薛点传师想在我们这传法,不过我们只是以礼相待,又送走了。”

   点传师就是某些邪教的组织者,田凤梧说薛道久什么活都干过的确是真的,他自己几年前也干过这一行。现在山寨里又是匪,又是兵,又是三教九流,顾少亭颇觉得就自己一个是干净的。

   田凤梧又说:“我走到湘西,一路靠江湖朋友接济,没想到在路上发现了学生留下的记号。不过刚上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人怪模怪样的,没问题吧?”

   “还不是这个后生仔搞的鬼。”麻老大从鼻子里出一口气。

   基于对薛道久的共同敌对,田凤梧得以在山寨盘桓一天。他想先赶紧去趟沅陵,游说一下当地的军官支持抗战,再从那里寻找去重庆的汽车。

   晚上,田凤梧突然问顾少亭:“据我师弟说,日本的空手打法是这几年才有的,是吗?”

   “是,也不是。本来明治维新之前,武士都是练刀的,空手道和柔术这种搏击技法很少人练。明治维新的时候颁布了禁刀令,空手道和柔术突然火起来了。”

   “我知道了,错了,全错了。”

   顾少亭一时不解。

   “这就像元朝的时候,鞑子禁武,禁的并不是拳脚,而是兵器。形意就是那个时候脱枪为拳。国术馆的研究员告诉我,他们查访太极的源流,发现和戚继光的古籍颇多重合,证明以前都是军阵流传下来的技法,这几百年我们在拳脚上下了太多功夫,已经钻进那个牛角尖出不来了。”

   “就是说要把拳脚还原为刀枪?”

   “没错。比如我这把刀,用惯了走江湖的游场招式,要想把它在战场上发挥到极致,得有和它器形相配的刀法才好,这种刀法可能需要回到拳法、甚至古籍里找。这是我师弟也赞同的看法。”

   “现在已经不是拼刀子的年代了吧。”

   “的确不是刀兵相见的时代了,否则我把祖上传的形意凤翅镗教给你们,什么刀防不住了?但现在日本人也用倭刀和刺刀,所以针对它来挖掘一些刀法,还是有必要的。所以曹锟在河北练兵的时候,才成立了一个练双手刀的武术营,因为忌讳倭刀的名字,就叫‘苗刀’。实际上,和戚少保的倭刀法是同出一脉,但进了通背、八极这种门派,就加了很多游场的东西,味道是不一样了。”

   “那戚少保的法子,为什么不能直接拿来用?”

   “戚少保是学习倭刀法来克制倭刀法。可惜破倭刀只是昙花一现。到了有清一代,古书上的刀法全变成了破枪法,取其孤勇之意,连江湖上也有样学样,讲究单刀进枪。其实如果对面的枪够长,刀又怎么可能破枪。”

   “您师弟一个汉奸,竟然还老实跟你讨论这些。”

   “汉奸俩字也没写在脸上。刀法拳理要探讨,兄弟要当,汉奸他也要做。但是直到我真正想要集结长沙馆的老拳家,把各家兵器练法拿出来删繁就简,他还是下了毒手。”

   “那您不还是胜了吗?”

   “他为了得到日本人的信任,恐怕他已经连杜家山带我一块儿给卖了。”

   如果说这个人当汉奸是为了在南京扎稳根基,在日本人和叛国官员之间左右逢源,那时候再行刺杀来证明自己不是汉奸,那还真像是薛道久能干得出来的事。瞧费的这劲头啊,成人的游戏真的是无聊透顶。顾少亭还是想把精力放在他伟大的畜牧事业上。他说:“真希望您能遇上日本刀的高手。”

   ****

   田凤梧第二天就走了,他好像丝毫不在乎追杀,又或者追杀只是薛道久在做做样子。但麻老大还是和他一起出了寨子,一是要把田凤梧护送到县城,二是他要去县城的驻军那里接着谈判。他离开的几天里,小猪长得挺快,从专家团走后开始算第二十天,顾少亭给小猪称了称重,判断可以给它们断奶了。

   顾少亭开始着手解决饲料太粗的问题。他到县城里找了个铁匠,把史蒂夫爬过的那门大炮改成了一个密闭的加热釜,内中垫了废轮胎和皮垫,可以承受高压。玉米和玉米秸灌进去,封上炮口,猛火加热,加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前面套上米袋,打开炮口,大炮就会射出膨化的食物。

   经此工艺,玉米比以往酥脆了些。每次炮声鸣响,都有大量热气腾腾的米花冲进口袋,还有的滚到地上,鸡鸭们会疯了一样地赶上来大啄。过一阵子小猪断奶,也可以用这个方法把质量较好的玉米炸一下,转化成容易入口的米花。

   顾少亭计划写三篇论文,现在已经完成了最短的一篇,关于猪毛色显性遗传的猜想。第二篇是关于猪鬃长度的数量遗传,以及和它可能相关的基因。但小猪还没长大,鬃毛也迟迟没长长,这论文得好几个月才能写出来。

   这天傍晚他一边山前山后地跑,一边盘算着申请一个用废弃火炮做谷物膨化机的专利,但只能等战事暂时过去才能找人画图纸。走到山前的时候,突然听到天上响起熟悉的轰鸣声,灰蒙蒙的夜幕中,似乎有几架铁鸟飞过。

   起初,顾少亭以为那是中国空军的飞机,就没有在意。但飞机飞得近了,他终于认出上面的日本符号。这是一次投弹行动,而打鼓县城里还没有响起预警的声音。

   他大喊:“卧倒!都卧倒!熄掉火把!”但负责巡逻的喽啰们拿着步枪和鸟枪徒劳地朝天射击,然后连同哨楼一起被几枚炸弹掀翻了。这次顾少亭冷静了。他趴在适宜掩蔽的地形中一动不动。一轮……两轮……爆炸声就像丧钟一样在他耳边响着。有一架飞机低得出奇,好像低到要压在他身上了,机舱里伸出一个尾巴,在播撒什么东西。半个胳膊掉到他眼前,上面弯弯绕绕地缠着只可能在腹腔里出现的器官。他只能用田凤梧教他的法子放松筋膜,对抗着躯体上的休克,直到再也没有爆炸声响起,县城里才第一次拉响预警。

   硝烟散尽,农场的二层小楼塌向一边。史蒂夫从里面跳了出来,有一条腿半瘸不瘸,不住地颤抖。顾少亭能从废墟里看到他的小猪,一半死了,一半活着。鸡群四散,池塘恰好是个落点,炸得见了底。他的心血全完了。

   而另一边,黄娭毑的吊脚楼安然无恙。

   由于救人是第一位,顾少亭只能凭自己冒险,从摇摇欲坠的木板楼下尽量救出几只小猪,然后去帮忙救人。望楼和岗哨执勤的土匪死了五个,过了一会,龙老三的尸体也被阿仡抬了出来。

   梅先从吊脚楼走出来,大声地命令和指挥。无人哭泣,顾少亭也只是陷入了无尽的焦灼和麻木。他坐在龙老三的尸体旁边,龙老三在他身边很快变凉,他那匹灰马儿受了惊,从马厩里逃脱了,每次顾少亭抬起头,它都在这片废墟的某个坐标随机出现,就像一匹灰色的幽灵。

   过了一个小时,顾少亭终于有机会喊了几个人,一起用绳子把养殖舍拉回原位。

   大家救伤的救伤,停尸的停尸,干完了,就停下来喝水。捱到晚上,麻老大回到寨子。他跑到龙老三的尸体旁边,虎目含泪地瞪了一会,把自己头巾揪了下来不住地撕扯,露出那仅剩一只的耳朵。他看看喽啰们,带着阿仡扎进了黄娭毑的吊脚楼。土匪们不敢靠近那座吊脚楼,过了一会儿阿仡出来,告诉大家娭毑好得很,让大家不要担心。

   一个喽啰问:“麻老大谈得怎样?”

   阿仡动动嘴唇没说话,但大家都知道情况发生了不妙的变化。顾少亭觉得自己脑子不太清楚,开始发烧了,周围的土匪少了很多,好像都往茅厕那边跑——茅厕和猪圈本来是紧挨着的,猪平时就在屎里打滚,是顾少亭改过规划之后才有了那么一个单独的厕所,现在人满为患了。阿仡一边说话,一边干呕着想要吐。

   情况不太对。顾少亭刚想到这,有一个喽啰上完厕所回来,脚步虚弱,指着厕所那边刚要说些什么,却“呕——”地一声,从食管里激射出一股水流,接着倒在地上。土匪们围上去施救,但围上去的人本身就在半路拉了裤子,自己蹲下干呕。

   顾少亭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今天这空袭并不是一次普通的投弹行为,而是趁机混入了霍乱弧菌。这是投毒,是违反《日内瓦国际公约》的生物战。

   眼看土匪们乱了套,开始议论纷纷怎么处理。事到如今,应该先把井里的水源断掉,然后补水、消毒。顾少亭努力回忆着周稚君曾经聊起的这些细节。但此时吊脚楼那边,麻老大、梅先都下来了。梅先显得有点虚弱,她还背着那个竹篓。

   “娭毑来了就好办了!”见黄娭毑终于下了楼,土匪们喜笑颜开地围上去,梅先低着头,把背篓转过来。

   黄娭毑整个人缩在那个背篓里,但就是这么一个肮脏的小角落,虚弱的黄娭毑还是往里缩得越深。

   “娭毑!救救大伙!”土匪们再次请愿了。

   这个老人有着自己的智慧和这么强的法力,她的小吊脚楼都在轰炸里保持得完好无损!还有什么瘟病解不了呢?土匪们满怀信心的跪着看她。但黄娭毑只是在竹篓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好像是:“又来了……又来了……”

   在土匪们听来,这无疑是一种最恐怖的预言。

   麻老大把脸转了过去。剩下的人本来是万般期待,但面对黄娭毑这幅可怜模样,他们好像恍然悟出什么事情,又好像更糊涂了,但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这次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麻老大指了几个人:“你,和你,让兄弟们带着枪,去医院抢人、抢药。哪个不肯给,就地崩掉。”

   “医生也没做错什么!”顾少亭说。“医者仁心,好好说他们还会不收?再说,你们现在应该把重症的兄弟送下山,住院医治。”

   “哪有那样便宜的事?”麻老大说。“部队前几天想要拿我们的山头做防空区,把我们架出去打仗。弟兄们出去看病就回不来了。”

   接着,麻老大好像想到什么似地,“你怎么没事?你会斗蛊?”

   麻老大已经把枪顶在顾少亭头上了。顾少亭只能举起手解释:“是疫苗。我来的时候早就打过霍乱疫苗。娭毑没事,是因为你们一直在吊脚楼上,没有喝水。”

   ****

   顾少亭把消毒的法子教给了阿仡,又把仅存的鸡鸭猪羊安顿好,向他要了些买消毒片、盐巴的钱,也赶去县城看病了。路上,他看见一个喽啰给另一个收尸,以为也是急症不治,但上前一看,哪有霍乱会丢掉半个脑袋的。一打听,才知道是那个喽啰掏出枪非要毙了蛊婆,被麻老大一枪要了命。

   蛊婆的尊严,就是这么在山寨里维系下来。

   医院外面现在围着军队,名义上,是防止疫病扩散到县城里,实则是把整个医院封锁了起来。

   顾少亭进了医院,见急症的土匪们正躺在不太充裕的床位上打点滴,有些则目光涣散地蹲在墙角喝盐水。他挂了号,一个医生跟他说问题不大,既然不吐不泻,等着退烧就好了,不必再和那些重病号争抢资源。

   再往里走有一个单独的病房,梅先和麻老大的手握在一起,坐在病床旁边,床上躺着的是黄娭毑。黄娭毑的症状不像是霍乱,倒是癔症的成分更多一点,她就像顾少亭惧怕轰炸声一样,好似回忆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缩在床里嘴里不断念动。来往的医生护士也并非全然不信巫蛊的说法,拿口罩和衣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尽量不向床这边打望,只有刚刚那个给顾少亭看病的医生过来翻开黄娭毑的眼皮,看了几眼就走了。

   给蛊婆看病,在打鼓城的医院里还是头一遭。其实一些开明的医生心里也清楚,在乡下寨子里,哪个蛊婆生了病,不是靠自己硬生生扛过,留下百毒不侵的虚名;而传染性的疫病通常不找她们,也只是因为她们有天然的隔离环境罢了。

   见顾少亭过来,麻老大突然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咱们现在被围起来了。寨子肯定是要完了。哦,你那个公司,他们想要收购。给不了几个钱,但总比给你个‘接济匪类’的罪名要好。”

   听起来像是在下逐客令。“您是舍不得兄弟死。”顾少亭说。

   “总不能还没抗日就病死。我是打鼓山的当家,在我们湘西做当家,命硬不到哪去,但临死前办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给兄弟们找出路。你不是一直在打听,娭毑的神术是怎么来的吗?”

   顾少亭正襟危坐。

   “那件事得从我把石光耀斗死说起……石光耀对兄弟们做过亏心事,他对着娭毑心虚,被我夺了空子,死了不冤。但是再有新兄弟的时候,娭毑让我们把说法变一变。”

   “让梅先和她结对,对外是仙娘,对内是蛊婆。如果我没猜错,梅先大姐是被石光耀劫去的仙娘吧?”

   梅先没说话,而是把麻老大的手握得更紧了。

   “对,你很聪明。只有这样,她这个草鬼婆才能在山寨留下去。她原本就是上河方向,生苗寨的草鬼婆……”

   听了黄娭毑的故事,顾少亭终于把关于巫蛊的全部运行原理都弄明白了。

   黄娭毑在几十年前就被村里人认作放草鬼的“草鬼婆”。对于蛊婆,要理所当然地把她隔离起来。东家的孩子发烧了,西家的孩子掉魂了,家人就说是蛊婆下了蛊,就拿着锅碗瓢盆在蛊婆门口大敲,拿着菜刀在她家石墙上乱砍,让她收回下蛊。

   村民们从没停止过对黄娭毑的排挤和诅咒。他们相信只要保持和蛊婆交恶,自己的噩运就总还有最后一条出路;蛊婆也就乐意接受这种生态平衡,至少这样可以保全自己的独特地位。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自己就是一个蛊婆。这里的一切逻辑都依照“蛊”来解释。只要蛊婆做出一点他们认为不正常的动作,就被认为是下蛊。

   她传说中的法力,在据称“咒死自己的丈夫”后达到最厉害的境界。那时她还有个儿子,儿子不堪邻居的指点,想要跟黄娭毑学习下蛊的法子。但蛊婆这个东西传女不传男,以至于她的儿子也没有讨要到这种秘术,而是去县城谋一份挑屎挑尿的工作了。

   黄娭毑的儿子走后的第五年,村里闹了瘟疫,死了好几个大人孩子,桑麻也歉收了。这回村民们是真的怕了。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这次必须把蛊婆请走,灾难才会结束。他们去找黄娭毑的儿子,后者受不了村民的滋扰,就从外地赶回来,把老娘背到了山上,她就意外地和土匪麻老大结识了。

   据说扔了她,生苗寨的瘟疫真的就褪去了,这也是土匪们忌惮她的原因之一。

   顾少亭长叹一声。蛊婆坦然接受自己是蛊婆,那苗民就坦然接受自己是苗民。他想起在自己离开育婴堂的时候,他看着张开胳膊模仿轰炸机飞来飞去的小朋友们,那时她还没有想到怎么写论文,只能很困惑地跟石老师说:“我觉得我也应该去当兵。我现在连学业都断了。”而石老师当时说:“不,你要做的事情是保护教育资源。那一样是崇高的。”

   但事态严重至此,军队将要接管这里,并且调查清楚,那时候就是十个打鼓寨也抵不过政府的压力了。也许所有的尝试都要在此刻化为泡影。

   “还好只是霍乱。如果是鼠疫,都没有药医。”医生交代完之后,立刻有一个当兵的进来,警告他不要说出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个背着狭长布包的身影此时离开了打鼓城的医院。入山悬镜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在《湘西兵要地志概说》的草稿中写下:

   “湘西苗人,生苗强健,善走路,动作敏捷。熟苗风俗、礼仪、语言等汉族化,勇敢坚忍,有服从心。但总体偏狭顽迷,并好巫蛊。”

   匆匆记完之后,黎明已经将至。他睡了一个小时,起来后颇为激动,带上行李和布袋,朝向沅陵方向走去。

  

继续阅读:第二十章 大云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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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猪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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