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了,几条白鲟贴着船边游过。国术馆一行人在船上呆了一晚,船在早上抵达了长沙,外面纷纷在喊“上滩了!”原来是船行险滩,水流太大,逆水上滩危险得很。顾少亭牵着猪上了甲板,见船头方向的河流中,有一座定海神针似的中流砥柱。鳅鱼头下漂着几艘划子,一艘划子上的人和元子号咋呼几句,好像是讲好了价钱,船工就把盘着的长长锁链解开,一头锁在鳅鱼头上,一头拴在一艘划子上。划子灵活地绕过砥柱,正对着鳅鱼头开过来。
原来这根砥柱上面有一个滑车,是一个定滑轮。划子绕到滑车那头,就变成顺水而行,由中间那根锁链给了鳅鱼头一个向前的拉力。鳅鱼头船头有两个“拦头工”负责把船头调正,岸上更有一众水手拉着纤绳,帮助鳅鱼头上滩。
“你看,老史。”顾少亭说,“我们又要到大城市去了。”
长沙米市发达,沿湘江的码头用麻石铺就,到处是身强体壮的工人,背着三四百斤的米袋爬坡。他们本以为所有的码头都会是这种平和的气氛。结果再往前行,有些码头在闹事,原来是长沙市民在游行,大家高喊血债血偿和抵制日货。
鳅鱼头船主见到这种情形,倒是司空见惯,说上个月日本人的飞机炸到长沙了,在小吴门火车站投了六枚炸弹,死伤民众三百多人。之所以选择在码头闹事,也是因为这些码头许多被日资把控,开始阻挠中国人行船了。现在只是闹闹那些“转运仇货、乘坐敌轮”的人,已经是非常平和的抗议。他说,自己十二年前也参加过类似的壮举,那时候外埠轮渡公司“戴生昌”勾结日资垄断船运,长沙市民把该公司巨大的趸船烧个干净,好让日船不得停靠,那场面才叫巨大。
“以后炸弹炸到江面,船行不通了,我就只好把鳅鱼头凿漏,沉进洞庭湖,沉进湘江。”
顾少亭听了咋咋舌头,这是他头一次为湖南人的耿直而诧异,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鳅鱼头绕过这些形形色色的码头,过橘子洲头,直奔潮宗门,进入长沙海关。众人上了岸,海关的官员摇了一个电话,就有市政府的人来码头接人。
来的政府官员是个秘书,姓吴。吴秘书对着这头计划外的猪犯了愁,人进长沙来没问题,猪可一时没地方放。现在船已经进了长沙腹地,离周边的山村也不近,吴秘书想了想,又摇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回来说可以把顾少亭安排在南门口菜场做见习,那里有一个两层楼,是专门关活畜的,这头西洋猪若不是太娇气,就可以放在那。
顾少亭千恩万谢,说这猪粗壮得很,当然没问题。这时海关官员又插进来阻拦,说按程序请了检疫的人过来,得暂且扣下这猪,看看有没有得猪瘟,才能进入长沙。顾少亭心想正好给猪做一个全面检查,就答应了。
就这样,秘书让田凤梧坐上市长的市虎小轿车往东走,顾少亭和国术馆的成员十三人由另一个姓刘的干事带队,步行跟在后面。听刘干事的介绍,好像是要带他们去一个什么高级地方,是长沙政府开辟的“让市民练武、运动”的场馆。
贺有声他们没把刘干事的吹嘘当回事儿。觉得练拳而已,顶多有一个渣土铺的道馆,四周围上墙,顶上扎个棚子,漏雨的时候也得挨训,还能有什么更高级的。
他们的兴趣更集中在长沙街道的环境。年要近了,尽管是大冷天,码头周边跑生计的人还是往来不绝,这条潮宗街两旁的店铺人满为患,“黄松泉”茶馆,“冯伯成”面馆,还有粉店、南食店,浓茶的香气和吃食的诱人辣味让湿冷的空气变得富有侵略性,闻到就走不动路。流动的摊贩也颇为丰富,簸萁里盛着糖油粑粑、葱油粑粑,一个个小钵子装着甜酒,实在是太诱人了。学生们几天来又赶路又坐船,早想停下来买点吃的垫肚子,可是前面带队的干事催促他们快走,不要让那个“大领导”等着,只能和摊贩们依依别过。
走了不到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高楼前,高楼的基部是一个胖胖的大礼堂,中间耸起一座钟楼,正门写着“敬业乐群”四字的匾额。那辆小轿车早就停在门前,田凤梧站在阶梯之上和一个很有派头的军人聊天,想必是干事口中的领导,看学生们到了,便招呼他们一起过去。带队的刘干事这才小心叮嘱大家,让他们注意仪态。因为那个大官,就是这儿的保安团团长龚沛之。
龚沛之是一身戎装,愈发显得这次会见十分正式。刘干事也没骗人,这座华丽的楼,包括后面望不到头的园子,就是长沙市的“民众国术俱乐部”,设施极为高端。现在龚沛之走在最前面,亲自给大家介绍,说这楼之前叫做“又一村”,是旧清巡抚住的地方,被何键改成俱乐部,何键被调走之后,还在继续营业。
学生们被俱乐部的装潢惊得说不出话。这楼里面五脏俱全,除了能纳千人的大礼堂,还有图书馆、剧院、箭馆、跳舞厅。健身房围着一人多高的玻璃幕墙,里面是各种没见过的健身器械。顾少亭第一次见那么大块的玻璃,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窗外是跑马场和高尔夫球场,连理发室和川菜馆都在营业。
刘晋看了连连咋舌。他悄悄跟众人说:“这俱乐部的设施倒齐全,只是没有培养自己的运动员,不像真正的俱乐部制度,可见经理不善生意经。可惜!可惜。”
龚沛之向田凤梧道:“田老不急着去重庆,只是张主席愿意让田老留在这儿,传授一些技艺。”
而田凤梧只是礼貌性的点头,顾少亭看不出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吴秘书打破了尴尬:他走来问龚沛之是否留大家在川菜馆吃饭。张治中觉得不妥,说先请众人休息,晚上去吃长沙菜。
学员们能休息,顾少亭不能。从俱乐部出来,他又回到海关。负责检疫的一个眼镜老兄正好拿着体温计出来,见到顾少亭,说淋巴结没问题,体温也正常,精神良好,看起来不像是有瘟疫前兆的样子,可以放心。只不过,脚上有点蹄甲炎,毛色也不顺滑了,显得有点瘦,需要好好养养。他湖南口音浓重,顾少亭听了好几遍才听懂,对这个检验结果颇高兴。
接着那个刘干事又来了。他说已经联系好了接洽公猪的人员,要把它转移到长沙最大的菜场。
菜场在南门,路上还有不少人力拉着的洋车,揣着手抽着纸烟,也说不上是不是在等客。在南京,汽车已经快把洋车夫拖垮了,但这里的车夫看起来还是一概趾高气昂,傲气得很。刘干事好像去过南京,他说长沙很小,东西跨度已经很窄,南北虽然长一些,但也有限,所以叫做“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的格局。他说这个的意思就是不再安排车,两人赶着猪在城市里走。长沙是内江码头城市,包容性很强,人们对赶猪进城也已经见怪不怪。史蒂夫对陌生环境没有太大的反应,始终大咧咧地往前走,虽然有些别扭,但走了一刻就到了。
刘干事说的接洽人员,就是南门口菜场的一个养猪大户,姓罗。这位罗老板和同乡商量,一起在菜场盖了一个两层的水泥楼。楼上养猪,楼下杀猪。领头的伙计很热情,给史蒂夫安排了一个单间,通风良好,透过窗子还可以俯瞰整个菜场;给顾少亭也安排一间宿舍。
刘干事特别交代:“这待遇不是白给你的,找到这个地方已经是田老的面子。你要负责给猪场打打下手。你都会干什么活?”其实他也不清楚猪场到底有什么活。
大伙计在一旁问:“会宰猪肉吗?”
顾少亭当即回答:“会!”刘干事在一旁撇撇嘴,显然不相信。顾少亭说:“我在南京打零工的时候,就是在菜场当‘小刀手’。”
伙计听到这个,不由分说,认定就让顾少亭干这个了。他说临近过年生意忙,建议等顾少亭联系到学校,找好开赴重庆的船甚或飞机,再把猪运走就是。刘干事干瞪眼,还没等他决策,两下里就一拍即合了。敢情自己成了跑腿的!他摇摇头,只叫顾少亭傍晚去一家饭店集合,就回去接着办事了。
顾少亭在天黑前逛了逛这个菜场,买了一把猪鬃刷子,可以用来刷史蒂夫的鬃毛。史蒂夫是种猪,平常本就需要细心照料,不光要吃得精细,刷洗皮毛也是免不了的工作,这样可以保持它精子的活力。
他刷到天黑,拍拍史蒂夫跟它道个别,就去找饭店了。一路打听一路走,到了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是一家当地很有名气的湘菜馆,但因为天黑不认路,顾少亭直到离开长沙的那一天,也没能记起当天晚上这家店的名字,也再也没机会踏进过这个大厅。
学生们汇聚在一楼大厅,把三个八仙桌拼成一个长桌,围成一圈,已经在吃饭。田凤梧则被张治中请进二楼的包厢雅座。包厢里时刻传来欢笑声和交谈声,学生的两桌席却始终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端起碗,翻动筷子不停往嘴里送菜,他们实在是饿坏了,而且有月余没吃到过这么好的菜肴了。
湖南菜喜欢把材料切碎,混着辣椒小炒。油亮亮的五花肉片,烟笋,香干,藕带,全切成小段,几乎不用费心思咀嚼,十分下饭。顾少亭是徐州人,饭量颇大,国术馆的学生更是代谢奇高,怎么吃都吃不饱。有几个学生吃得满头大汗,要把冬衣脱掉,被席首的刘干事制止,让他们注意点仪容。
恍惚间,火辣的湖南菜已经把五六碗饭骗进了肚子。顾少亭猜想二楼雅间的大人物们吃得一定更精致。此时,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矮个子被人带进饭店。他穿着件灰白色的呢大衣,脱下大衣后,先是朝大厅的两桌学生们拱手,显得十分客气。干事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国术俱乐部的主理人,向恺然先生。在二楼,秘书从包厢走出来,手扶在栏杆上,朝下面纠正道:
“你提向先生,他们哪里知道。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说家啊,《侠义英雄传》,平江不肖生。说起来也是,你们武林的老前辈了。”
听到这个名字,顾少亭大感惊异。平江不肖生这个名字,熟悉武打小说的人都知道的。那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作家,写过大刀王五、霍元甲,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这里开上了国术俱乐部。
几个学生也精神一振。又听到是前辈,就全都站了起来。向先生朝大家挥手道:“同学们好,你们慢慢吃,多吃点。若是不够,就尽管加。这是我们长沙的地主之谊。”同学们连连称是。
向先生便摘了帽子,交给服务员。自己朝着二楼走去了,贺有声他们低声商量,都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但脚底下还是有些功夫的。靠着仅有的柔道经验,顾少亭也觉得这个评价并不过分。接着又有几个学生叫饿,跑堂的听向先生都发了话,不得不去通知首席厨师长,按菜单又炒了几个菜出来。年轻人们群情振奋,开始了第二轮的吃喝。吃了第二轮,懒洋洋地望向二楼,彼此眼神交错,就当着刘干事的面,讨论起屋里那桌上到底在吃些什么。
刘干事拿一根牙签得意地戳着牙龈:“你们哪里知道?”
聊到这种话题就是刘干事吹嘘的时候了。
“如今长沙,但凡是有头有脸的餐馆老板,都是要找名人名嘴开菜单的。名嘴就是那些文人,不仅动嘴厉害,也会吃。奇珍阁,萧石朋写的‘萧单’,怡园黄性一的‘黄单’,曲园俞秩华的‘俞单’……”
这些掌故本来就是城市闲人的闲讲究,学生里有的本来家境就好,还听得下去,贺有声这种穷孩子早皱起眉头,又夹了一块东安子鸡。顾少亭则想,看来这干事没少跟在官员屁股后面吃喝。
“说起这里的讲究,你们的脑瓜都想象不出。每人那一小碗粉,是专程从‘黄春和’粉店运来的。他们吃的鸭掌汤泡肚,里面点的那几片豌豆尖,只能选从顶上数的两叶……”
顾少亭听到这,噗嗤笑了。刘干事生气了:“小刀顾,你笑什么?”
“豌豆九月十月种,三月收,吃豌豆尖就是八月种。现在都腊月了,你到哪里去找那么嫩的豌豆尖。”
刘干事刚要还嘴,二楼包厢响动,龚沛之走了下来,学生们起立站好,目送他出去。接着出来的是田凤梧和向恺然。
两人就此道别,田凤梧领着学生们,回到给他们安排好的住处。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否在房间里对了掌,切磋了什么武艺。顾少亭走了一段路,就和国术馆队伍分开,来到菜场旁边的瓦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将要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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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完事之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顾少亭正式上岗。
托了张飞祖师爷的福,老板的猪肉生意还不错,史蒂夫身边的那些猪一个接一个成了刀下鬼,又被顾少亭割成一块块卖掉。大伙计已经起来在屠宰场转来转去,全菜场都能听到他的吆喝:“猪血盆谁的!拿走拿走!吴老三,这小黑猪是不是打摆子,请人来看一下。那是黄太爷要定的猪,不要有差错。”他心里有一套自己的顺序和流程。“小山子呢?你斧子呢,劈成半,送到顾先生案子上。”
按以往闲时的习惯,等所有的猪在清早杀完,他就可以回屋睡回笼觉,分割猪肉的都是熟手,他就不管了。但顾少亭一来,他还得好好盯着切肉这个环节。
一个伙计扛着新鲜的半扇猪,“哐”地砸在顾少亭面前的案板上。半扇死猪看着不重,但比一个大活人压手多了;这还是去了猪头、没有内脏的猪。它不甘地冒着热气,大伙计在热气里出现,朝顾少亭努努嘴,示意他下刀。
顾少亭先是拿砍骨刀把两个蹄子砍下来,扔到一边等着清洗。接着拿出片刀,把附着在猪身内壁的板油连同一个腰子片下来,然后麻利地撕下板油,分别放好。接着就开始对付骨肉,他的习惯是先把后腿卸下,胸部和腰部的肉一分为二,再用砍骨刀把脊骨拦腰砍断,分开腹部的龙骨和五花肉,最后专心搞前面骨骼结构更复杂的半块:颈骨、肋排和龙骨三部分都要分别切出来。
他不时询问大伙计:“颈骨单独拆?槽头肉我修一下吧,不费时。里脊让人先拿去,不要碰到血水。”
大伙计始终笑得很满意:“可以可以,大家都来看看。精细得很,是个熟手。我最不愿意别人把肉切得乱七八糟……不要整腿,前后肘砍下,修好一点,有馆子订过肘子。”
顾少亭依着大伙计的指挥细细干完,将要把肋骨侧面的带皮肉横切一刀,分成上下两块不同品质的五花时,大伙计才伸手制止:“不要横切。竖着切。”
原来按照湖南卖猪肉的习惯,有时上下五花不可以横分,而是要顺着肋骨的方向,竖着片成一道道窄条,这叫关刀肉,意思是很像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每一个家境有富余的长沙市民家里都会挂着这样几条细长的关刀肉,用精盐抹上,挂一个星期,会做的还要加上各种香料;又用烟火熏上十天半个月,熏得通体漆黑,肚皮向里卷起边,远远望去的确像一把真的大刀。市民们从冬至开始,就把这样的关刀肉一条条买回家,花一个月的功夫做成新一年的腊肉,祈祷战火明年仍然不会烧到这座城市。
顾少亭一早上切了四头猪,共计四扇大猪和两整头小乳猪,大猪因为要拆开卖,还得细细把里脊、梅肉、二刀肉切分清楚,累得他够呛。大伙计又问他能不能杀猪,顾少亭点点头。大伙计说:“好好干,给你的猪多加点红苕。”
顾少亭干得这么起劲,当然不是给史蒂夫开小灶喂地瓜这么简单。接下来的几天,他有时砍剁猪肉,有时和菜场伙计们合作给猪抹脖子,照顾照顾史蒂夫,有时把其它猪也喂喂,但一切都是为了在早晨尽量干完一天的活,好去街上打听学校的联络方式。
即便在报社,也很难得到真正有用的消息。好在顾少亭找到了邮筒,顺便把寄往徐州的信寄掉了。寄信非常贵。而且现在徐州正遭战火,家书抵万金,就算寄得出去,也不知多久才能递到。邮局的人告诉他,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邮件都要从香港转到上海,再转到徐州;或是经由敌占区的少数几个“缺口”,由穿号褂子的邮差避开战火,跑腿送达,总之是让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有好几次,他迷失在长沙城的街头,都碰到刘干事出现在不同的路口,忙着组织赈济难民,可见长沙城是真的小。就在这个小城里,大批难民来了又走,有的办了手续还可以安置下来,有的则被遣散到小城和乡下了。大概在刘干事的定性里,顾少亭属于暂时可以安置下来的这一拨。
路上的学生也多得很。他感觉全中国东部逃难的学生全聚集到长沙来了。什么北大的,清华的,全跑到这里一处叫做韭菜园的地方,成立了一个长沙临时大学,没事就见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女生在长沙城里乱跑,只独没有见到中央大学的学生。
至于南京国术馆那帮人……顾少亭总觉得,龚沛之是在有意留他们。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妙,说好了押镖去重庆的计划眼看要落空。
顾少亭上前找刘干事细问,得知原来是龚沛之给田凤梧设了一个短期班,让他把独门的太极拳挑选动作出来,编成一些简短的套路,每天上午下午两次教给报名的民众,相当于客座教员。
他又给刘干事递了几包史岱繁的洋烟,托他从教育部门打听一下中央大学的去向,如果已经到了重庆,就问到电话的号码。这个傻问题遭到了刘干事的嘲笑:“从长沙?打长话到重庆?你怕不是发梦。”
顾少亭恍然大悟,他忽略了这一点:西南不比东南,省际往往全无电话相联系。即便是像武汉那样偶有长话线路,也会是天价,打一次能花掉普通人半年的收入。要想联系到学校,前提就是问到收报地址,然后拍急电。
求刘干事打听地址,就跟求爷爷告奶奶差不多,但是他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几包烟了。送走了这位爷爷,顾少亭实在无聊,就去又一村那个富丽堂皇的俱乐部玩。大部分娱乐项目是要投币的,射箭一角钱可以发十支箭,很过瘾,但他得攒着钱。走到铺着毯子的健身厅,果然国术馆的人都在那,田凤梧领队主讲。学生们就在报名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地助教。没有课的时候,国术馆就在俱乐部里面继续自己的课程。
关于国术馆的去留问题,贺有声这家伙什么也不知道,他和另外十二个人每天占着国术俱乐部那块大草坪,从早泡到晚,忙的时候教学,闲的时候练习,感觉是要在草地里扎根了一样。顾少亭只能找这些同龄人去练练柔道,摔摔跤,算是繁重体力工作之余的舒展筋骨。
很快地,摔跤、宰猪、擦史蒂夫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在一次被贺有声摔到三魂六魄出窍的瞬间,他躺在地上半天不想起来。
好像要被困在这座城市了。或者,是不是真的要多赚点钱,好跟那些临时大学的学生一样,在长沙将计就计地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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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耽搁,长沙的五天就过去了。这五天还算充实,有个常德小贩经常来这儿进猪肉,因为经顾少亭切分的小块肉颇受青睐,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小贩姓于,叫四伢子,他在南门口菜场内部甚至没有摊位,只能蹲在菜场外的一个菜摊卖菜,这种流动性的摊位就是长沙人说的“靠墙泰”。顾少亭就喊他靠墙泰。
靠墙泰平常穿着一件染着蔬菜气色的毛衣,外面套一件松松垮垮的西服。那西服袖子已经被抬高压低的秤杆和秤砣磨得发白了,但靠墙泰还是每天穿着它,努力要使自己的卖菜生涯显得体面点。
这人不甚沉稳,神出鬼没,卖菜的时间少,和一帮常德老乡鬼混的时间倒多。经他描述,顾少亭才知道南门口菜场这片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人间烟火,背地里却也是暗潮汹涌。这里的大小菜商虽说拜一个祖师爷,但来自不同的乡下,有的占着小吴门,有的盘踞南门口,逐渐形成四大菜场的山头。
平常原本相安无事,但这是年关,菜贩子的竞争很是激烈。粤汉铁路通车之后,广东菜要北上抢市场。那里四季都不冷,就算严冬也能种出新鲜蔬菜,通过铁路运上长沙,再从长沙把仓米运回广东。临近过年,哪个靠墙泰不想弄点新鲜蔬菜,挑起担子跑腿卖给住洋房的那些小姐太太?由于哄抢货源,各菜场之间的势力武斗了好几次。
再加上这两天长沙涌进了不少难民,大部分是从湖北迁来的。是个手脚健全的人要留下来,就得有活做,就像顾少亭这样的能托关系找到已经不错,没有门路的想挤进这片菜场的江湖,又要引起争端。联想到这两天在长沙路上的所见所闻,顾少亭并不奇怪:这儿的公交车里的标语甚至不是委婉的“亲爱精诚、礼义廉耻”,而直接就是写“不要出口骂人,不要动手打人”。
果然,第六天傍晚,顾少亭在二楼喂猪,看到靠墙泰节节败退,退到菜场里面,躲在顾少亭的屠宰摊子后面。远处的夕阳下,两帮人打得正凶,从北边杀来一帮穿制服的人,看起来像是警察,他们挥着警棍和竹蔑片一阵乱抽,把闹事的队伍打散,制服们中间才显出龚沛之的身形。
眼望着几个闹事的被抓走了,顾少亭悄悄走到靠墙泰身后,往他背上一拍,吓得靠墙泰一哆嗦。顾少亭说:
“还好你当逃兵了,那个保安团长龚沛之是个狠人。”
靠墙泰口口声声道“偷个懒,偷个懒”,喝了一大缸热水才缓过来。把气喘匀了之后,他还在愤愤不平:“这些湖北佬,精诚团结得很!我们四个大菜场平常就各自看不顺眼,现在还忙着内斗——哦,哦,我不是说你是外人,不是这个意思。”
顾少亭又给他续了一大缸。
靠墙泰又干喝了几口水。放下缸子,他豪情万丈:“走,带你去吃火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