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听一心向道的妹妹竟突然说起西夏之事,当时心中便觉奇怪,连忙向身后望去,但见珠帘垂着,帘外有胡敏学、杨总管静静伫立,还有一急躁的脚步声。
“门外是谁?”他问,“李元惜吗?”
长公主连忙起身:“哥哥降罪。元惜想去延州,私心是为替父报仇,公心是为驱逐西夏,于公于私,有情有理。哥哥,请你让她带兵回延州吧!”
赵祯顿时无心再听刘一手说书,起身就要离开:“你这是胡闹。宋夏之间的大战自去年已经停息,难道又要在这个时候起战事吗?我们方才还讲不忍百姓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转眼就忘了?”
他故意声音大了些,好让门外的李元惜能听到,知难而退,然而,这是李元惜心心念念的志愿,怎可能轻易放弃?
她别无他法,在包厢门外噗通一声跪地,求见官家。
她的动静本来不大,可说书铺人潮拥挤,总有人能注意到她。李元惜不是无名小卒,在京城,太多人认得她,也太多人知晓她现如今身份的尊贵,能让她下跪的人,还能有谁?
胡敏学不敢惹来百姓主意,连忙扶起她,进门去向赵祯通报及求情,再加上长公主再三要求,赵祯才答应放李元惜进来,好让他当面拒绝。
李元惜进了包厢,还未来得及行礼,赵祯便打回了她的主意:“你留在京城,朕赐你宅邸官爵公田,你要什么有什么,如何?”
“官家——”李元惜挺身,赵祯看出她不服气的意愿,强硬打断她:“你若想回延州,朕将你父李士彬的金明巡检史恩荫与你,但铁壁军不再归你统管。”
“官家!”李元惜仓皇地望向长公主,长公主拿眼神示意她进言劝说,与天子如此剑拔弩张的争论,决定自己日后的去向,真叫李元惜有些惶恐。
越惶恐越坏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略一思忖,坦然说道:“元惜在陕州协助发运使护送粮草时,粮船为避土匪,驶过渡口不停,欲朔流而上,再寻落脚处。土匪头子郭邈山派出十余船,全载孕妇,横亘在河面。当时,发运使面临两种选择:或以大船碾压小船,置孕妇死伤于不顾,继续北上,摆脱郭邈山,保全粮食,在官兵保护下放粮救灾,活数万百姓;或停船,与人数十倍于己的土匪厮杀,决一死战,若不胜,粮食被夺走,数千土匪及乱民得活。官家若是遇到当时情况,会作何选择?”
她机敏地将话题从陕州入手,勾起了赵祯的兴趣。
“停船。”赵祯答道。
“发运使的确停船了,结果就是,粮草全数被土匪及乱民占据,他自己也险遭厄运。”李元惜顿了顿,等着赵祯将选择的后果回味清楚。
“我李元惜不自夸,但如果不是我和青衫子们在城中连夜离间周旋,等发运使带官兵赶到时,赈灾的粮食早已不见踪影。”李元惜谈起自己在陕州城内遇到的家主,他家儿子为了粮食,投靠王海,被虐杀而死;另外,妇人为白抢粮食,假装孕妇,杀救命恩人;乱民与土匪为多占粮食,互相厮杀,以至于局面大乱,——此,皆是因小失大。
“从陕州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假如当时粮船压过小船,事情又会是怎样的结局?会不会有那么多乱民和官役死去?几十个孕妇与上百人——甚至因此可能饿死的数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官家,你有答案吗?”
李元惜再次把问题抛给了赵祯,赵祯一时愕然,他能理解发运使停船的做法,他亦不愿看到因赈灾粮迟到或不到,导致灾区更多无辜的人饿死。
“你是想说,朕……因为‘仁’,正在酿成大错?”赵祯若有所思地问道,臣子们从来都是向他讲道理,他鲜有听到如此残酷选择的事情,长公主担心赵祯再度掉回自责的漩涡中去,想要解释什么,赵祯抬手,示意她不要插话。
“你说。”他对李元惜的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这是向好的转变,李元惜因此备受鼓舞。
“元惜不敢说陛下有错,但如果现在与元昊和谈,元昊的野心,官家能填饱吗?”
赵祯不言,李元惜便替他回答:
“不久前,朝中不少忠正之臣,就在咱们对面那扇窗内聚首,共论国弊。国库本就入不敷出,如今又新签对辽每年增币二十万的盟约,元昊的野心,官家无心也无力填饱。对吗?”
赵祯老实答道:“不错,范仲淹等重臣屡次三番告诫朕,民不堪重负。戍边、打仗、修建城池等耗费的银钱物资,远比每年二十万的岁币要多许多。再者,多少好人家壮年子弟被征兵入伍,再不能回乡。正因为此,我想尽快了结战争。大的战争已经平息,我不愿再起纷争。”
“怎么会是纷争?”李元惜不满他对边境频繁的小战事的忽略:“的确从去年定川寨之战后,便没有什么大战再起,那是因为元昊连年征战,人财损失过多,追随他的也怨声载道,而大宋边境经过两年修整,已经不复从前那般羸弱,所以他才不敢大肆南侵中原,可他对边境的滋扰,在康定年前就已经持续多年,官家难道眼睁睁地要看着边境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元惜,哥哥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连忙挽住她的手臂,劝说她稍安勿躁。
“所谓纷争,不是大宋挑起,而是元昊故意为之。”李元惜苦谏道:“官家想了结战争,元昊想吗?纵使想,在他效仿辽国与大宋和谈之前,会不会把挟关南十县狮子大开口,也效仿过去?”
关南十县,戳中了赵祯的心结,正是因为关南十县,耶律宗真才能从大宋要得二十万两银钱去。
李元惜抱拳道:“官家,秋时,马肥兵壮,元昊必会来犯。咱们为何不先发制人?”
赵祯皱着眉头,对“发兵”之说略是心烦。李元惜与他一来一往,对他的推辞,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快,赵祯便发觉自己内心深处,似乎越来越认同李元惜的观念。
“纵使如此,也轮不着你这个皇家义妹……”
“的确轮不到,但元惜请求官家成全……”李元惜从怀中掏出李士彬带血的系发布帛,呈给赵祯:“官家,元惜也有私心。我爹娘为国捐躯,我无怨言,但他二人是被元昊虐杀而死,我爹浑身都是伤,被割鼻去耳羞辱,枭首挂于城墙,我娘活活被人点火焚烧,我身为人子,不最后杀一回元昊,我不甘,官家,我不服!”
赵祯被她触动,豫王的离去,他想遍了所有办法都无力回天。
父母爱子,子不爱父母吗?子爱父母,怎么不会想遍所有办法为他们报仇?
楼下“啪”地一声清脆响声,刘一手的醒目震得在场所有人心神激灵,赵祯也不由得侧耳倾听。
原来是刘一手对他的评论已接近尾声,正在总结呢。
“先帝本可以乘胜一举力压辽国,偏偏临阵生退意,以致檀渊之盟变作檀渊之恨,先帝回朝,从此再不复从前励精图治,反而热衷封禅,成全自己明君的愿望。咱们的官家,现在也到了这个十字路口上,宋辽和谈已成定局,宋夏又将如何,会不会演变成新的檀渊之恨,将来只能在无尽的封禅中成全自己的想望,就看官家能不能重拾雄心了。”
刘一手言罢,台下无不叫好,掌声雷动,送上打赏钱许多。
赵祯望着干瘪的他向四周行礼致意,仿佛真到了刘一手提到的这十字路口,该何去何从,他必须要拿主意了。
“你怎么走出那段时间的?”他问。
“因为孟良平告诉我,即使我身在京城,也能为延州做贡献。三年后任期满,我一定能回延州报仇。”
“我知道了。”赵祯说道,转头看向长公主:“让元惜送你回去吧。”
“哥哥!”
“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仍主张用战逼迫西夏和谈。”赵祯摊牌道:“明日早朝,就议此事吧!”
这话内的意思,分明是告诉李元惜,大宋即将对夏展开最后一次的反击,且她这皇家义妹的身份,不会再束缚她的自由了!
李元惜欢欣鼓舞,将长公主送回府邸后,掉头直奔都水监去,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孟良平,而且要他早朝时多多支持她。
孟良平见她如此高兴,自然为她开心,只是开心之余,仍不能那越来越深的担忧与不舍。他五味杂陈,便邀请李元惜去喝酒,李元惜欣然应允。
“对了,教头来信了。”孟良平从一堆积压在桌案上的公文中,找出教头的信件,交给李元惜:“他本是要寄到街道司去的,但因为托付带信的人恰好是水务官,我听说后,就把信先截留再我这里了。”
教头回延州后,时不时地就会来信,说说家乡的情况,当然,提的最多的,还是边境战事。有时西夏一个月都不来滋扰掠夺,有时一天要闯好几次,但从今年入夏开始,西夏贼兵便几乎沦为贼。
原来,中原遭遇旱灾时,西夏也不能幸免,旱地里不长粮食,老鼠数量却比从前翻了几番,以至于百姓无粮可食,反出现被老鼠当做食物吃掉的惨剧。
教头的消息简直如同及时雨般,李元惜把信交给孟良平,明日早朝讨论战事,必定能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