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垂拱殿上的争论无需再去多打听,因为早朝退后,孟良平亲自带着官家的圣旨,到街道司来寻李元惜。圣旨是叫李元惜带给延州知州庞藉的。
庞藉,何许人也?此人乃是真宗时的进士。刘太后当政时,擢其为殿中侍御史。早在宝元元年,他就被任命为陜西体量安抚使,为防西夏而做准备。清剿鬼樊楼中,虽然藏经阁被毁,但楼主在临刑前交代出的一串名字,其中就有庞藉令开封府官吏冯士元买卖妇女的脏事,庞藉因而被追责,官家念其能力出众,勒令其改过自新,并降职为汝州知州,调任同州知州,授予陕西都转运使。
然而事后,大理寺侦办后发现,这又是一桩鬼樊楼颠倒黑白、诬陷忠良的案子,随即为庞藉平反冤案,恢复声誉。
文彦博审讯黄德和一案,庞籍曾有协助办案,并上奏本请求诛杀黄德和,平反刘平,抚恤其子孙;范仲淹有意在朝中推行庆历新政,他亦上奏本支持。
从康定元年始,元昊攻陷金明、承平、塞门、安远、栲栳砦,攻破五龙川,大肆焚烧掠夺边境之民,庞籍到任后,修葺壁垒城墙,又派部将狄青率领万余人,在桥子谷的旁边修筑招安砦,后来又主持修筑十一座城池。
可以说,庞藉对被战火荼蘼的延州有再造之恩,李元惜仰慕他已久,早就想投身门下,更不说,他麾下还有狄青、周美等赫赫有名的战将,俱是李元惜崇拜之人,怎能不叫她激动?
如今,铁壁军经庞藉整顿后,已经扩充至八万人之多,可算是西北边境的一座长城!
李元惜查看旨意,赵祯竟然称她为“朕之义妹”,这可是个了不得的称谓。
李元惜,带禁军精锐两千人,军饷五千两,赴延州协助庞藉,重创西夏。
这份旨意字字千钧重,李元惜将它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收好。
“禁军精锐两千人,已经有专门的人在抽调了,度支司也在筹备军饷……”孟良平微笑着,轻轻将她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元惜,你即将要踏上征程了,我在这里,等你壮志得酬!”
李元惜的辞呈,孟良平依然不收,勾当官一职,由他暂且兼任。李元惜行程初定,雷照、董安等青衫子也做好了准备,且其余青衫子备受鼓舞,主动要求赴延州者竟然添了二百余人,可是,街道司的职责毕竟是维护京城街道秩序,乍抽调如此多的青衫子赴前线,街道司便要人力不足,反影响京城了,故,李元惜只多选了二十四人,共五十名青衫子,他们的姓名籍贯一律经李元惜交到兵部登记在册,受国命、领军饷,兵器、铠甲一应打造齐全,众人亟等出发。
李元惜将赴延州的消息很快经由说书铺传遍京城,宋辽和谈后,大宋唯一的战火便烧在宋夏边境,百姓不堪其苦,京城虽远离延州,然而,一国之民自然感同身受,人人都盼着早日国泰民安,于是,便把这份盼望,纷纷带到街道司。
一时间,街道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男女老少带来衣服鞋子,干粮水酒分给青衫子们,有的甚至大方捐银,李元惜不肯受,说明官家已经拨了军饷,百姓仍然不依不饶:打仗哪有嫌弃备的钱多?多一两银子,便是多一两银子的用处,哪怕是多造一支箭,兴许还能多杀一个贼人呢。
盛情难却,李元惜只好携青衫子们一一谢过,夜里清点,好家伙,零零碎碎,竟有三百两之多,再加上富商贵胄捐的银,军饷之外,她又额外的多了三千两银。
京城百姓如此,李元惜怎不感动?暗暗发誓,此去延州,一定要遵旨重创元昊,拿下宋夏和议。
三日后,汴河码头,用于运兵的三条大船已经停泊待命,禁军精锐由阿泰带着,向她报到,两千人的名册都交由她。
“李管勾……不,李将军,我阿泰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跟着你,我们建功立业!”阿泰拍着胸膛,保证自己带来的兵没有一个孬种,他振臂呼喝,两千人齐声呼应,呼声如隆隆雷声,响彻码头。
雷照见了,觉得自己家青衫子不出个风头,简直叫人笑话。
“咱们青衫子,不要建功立业吗?”他回头看着自己的五十人方阵,五十条壮汉虽不如人家禁军那样队伍整齐,吼声却不比他们逊色,他们为即将踏上的新征途、即将开启的新篇章、即将创造的新辉煌而亢奋,振臂齐呼道:“建功立业!建功立业!”
孔丫头带着一双儿女来送别雷照,靳长生的哑娘子、各家的家眷也前来送行,他们的留恋和担忧,化作一股浓浓的情绪,从此成为青衫子们心底最柔的牵挂。
李元惜心情激动,她与小左告别,她涉足京城时,只带着这位小姐妹一人,走时却是全副武装的两千余人,不负这三年光阴。
她与周天和告别,此一去,街道司就要托付给他了,京城一百五十万百姓,亦成为她的牵挂,因此嘱咐他,戒骄戒惰,继续造福百姓。
她与长公主告别,长公主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雾气氤氲。她这半生从未离开过京城,边境到底何种风土人情,她只能从李元惜和她所描述的故事中想象,她千叮咛万叮嘱,一定要小心保重。
李元惜请她放心,随后面朝着皇城方向,跪拜辞别。她不知此时赵祯也在皇城城墙上远眺蜿蜒的汴河,期待她此行的确能带来宋夏和议的曙光。
最后,李元惜要告别的,便是孟良平。她那满腔热血的欢喜,只有在孟良平面前,才会稍微冷却和失落。
“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阿泰来提醒,李元惜点点头,示意所有人先登船,她随后就到。
这里的人虽多,但只有她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她清楚九死一生的残酷,也清楚生死不由人的无奈。这一走,有可能她再也不能回来京城,也再也不能见到自己想厮守一生的人。
她见孟良平下巴的胡渣长得寥寥草草,感到意外:“你怎么变邋遢了?我不给你刮胡子,你就任它这么疯长吗?”
孟良平讪讪地摇摇头,握住她抚摸上来的双手。忽然发现好多双眼睛正津津有味地盯着他两看,不觉就红了脸:“大家都看着呢。”
“看呗,看清楚了,你是有主的人,不要瞅着我不在的时候,乱给你说媒。”李元惜故意玩笑,拍拍他的脸:“等我回来,我便娶你,如何?”
孟良平笑着点点头:“好,我等你来娶。”
“我万一回不来了……”
“没有万一!”此话可真是扎在孟良平的心尖上了,她的担忧正是孟良平嘴害怕的,于是慌忙打断她,紧紧地拥她入怀,几乎是在用自己身体内的全部力量在叮嘱她,活着回来。
大船终于解开缆绳,离开码头,沿着汴河扬帆启程。
四日行船,落地后距离延州尚有二百四十余里地,一行人日夜兼程,不敢延误时辰,若无差错,三日后即可到达延州城下。
然而,偏巧出了差错。
宋夏虽无大的战事,边境却常有战事纷争,常有战败的西夏兵卒,或是别有用心之徒蒙混境内,此无法避免。
这日午后,距延州城还有八十里地时,运送军饷的车又坏了轮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车修理,其他人埋锅造饭。禁军也好,青衫子也罢,均无野外急行百里地的经历,这会儿都累极了,借机向李元惜请求搭帐过夜,李元惜应允。
一座座帐篷如土包般在山道上升起,炊烟升起,米饭下锅,大家正是松懈的时候,李元惜说起这山林中有山猪,山猪伤人,不可大意,混有野鸡、野兔等野味,打来煮了,味美汤鲜。
说着,大家都口水直流,求她教着布些陷阱。李元惜自小就是长在山里的野孩子,本身就爱打兔捉鸟,这时闲来无事,便有了兴致。
“行,我教你们。”她爽快道,叫大家围拢过来,教了他们打兔子和捉野鸡的简单技巧,嘱咐不可践踏百姓田地后,便叫大家三五成群散布开去,不管捉到捉不到,日落之前必须回到营地。
她自认为这群新手猎人不可能猎得食物,因此自己背了弓箭,走出营地。
很快,她便发现了野猪的蹄印,追踪下去是一片高粱田,不高的高粱杆倒伏两侧,间有新鲜的猪粪。
李元惜连忙搭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地向田地里继续追踪进去。
突然的,东北方向一声惊慌凄厉的女人尖叫,随即便是野猪嚎叫,李元惜挺身看去,只见那方向高粱杆像被利剑劈分,快速地向前延展看去。
显然,有人正被野猪袭击。
为救人性命,李元惜赶紧斜辟出一条路径去追,准备从侧面攻到野猪,然而,她落后几步,追到了野猪身后,倘若野猪成群,这个位置极可能被它家其他成员攻击,可她已经看到了前面公猪的身影,女人的尖叫和喘息也近在二十步之内,没时间再考虑其他了!
李元惜拉满弓,冲着野猪暴露在她面前的臀部射出一箭,箭方伤到公猪,一股腥臭便从她身后扑到,她只好再冲斜方尽全速地奔跑,那公猪吃痛,暴跳如雷,回头领着母猪和三只猪崽,又来扑咬她。
李元惜不得不抽空回头再射它两箭,然而,野猪不比迟钝的家猪,其躲闪何其敏捷?连续避过两箭,那白森森的两只獠牙像是武士举起的弯刀,左冲右突,急着拿她性命。
李元惜的处境相当危险,更糟糕的是,这群野猪似乎比她看到的群体数量更多,在她斜前方,高粱杆疯狂地颤动,她想再换方向,已经来不及了,那里冲出头——个人!
两人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硬生生地撞在一起,两人相拥着摔倒在地,李元惜察觉到身下似乎有些坡度,盼望着此处是一斜坡,再看手里,果然摸到的是农民用来做栅栏的枣木,当下也顾不及枣针扎人,一把将那人的头颅抱在怀里,自己也将脸埋到她后脑的头发里,脚跟在地上猛地一踹,腰身借力,抱着那人往侧旁翻去。
所幸,此地的确是斜坡一处,不幸,斜坡只是个短坡,两人翻落下去,李元惜腰背被斩马刀硌得生疼,惊魂未定,便又看到两头野猪带着它们的孩子从坡上冲下来。
距离近处,弓箭实无多大用处,她干脆扔了弓箭,摘下斩马刀——摘的这功夫,野猪已经冲到近前!她本想让那人帮忙恫吓野猪片刻,不想,那人竟然掉头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