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鼓动?”李元惜抓住了这个字眼儿,役夫说道:“就是有人鼓动。你去旱地周围的州县,天天唱大戏,唱的,都是难民进京,一夜之间变作公门人,领着足够馋人地月俸,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开开心心地讨亲事——李管勾,那边唱大戏,也说了你街道司月钱十两银!”役夫感慨:“天了个老爷,一个月能赚我们农民一年都赚不到的银子,不就是出苦力吗?农民就是吃苦长大的,不怕。”
役夫所讲的,在过去的确经常发生,侯明远便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入了京城兵籍,进了公衙做事。心里想着能通过要挟朝廷换来差事,腿脚哪还有力气再去找些谋生的活儿干?
“那你们也算进京了,为何没入兵籍?”李元惜问道,役夫摇头叹气:“要是去年,就能行,今年不行,官府说,今年西北有战事,钱要给那里花,京城的兵也太多了,公衙里面都是领钱没事干的闲人,官府养不动了,要我们自食其力。话是这么说,自食其力的却没几个。大家都说,聚集的难民多了,官府一定会想办法安置。”
“我们因为抹不下脸真去讨饭,又没赶上街道司招募,见都水监正在征招役夫,就先落脚了,最起码能混得一家人吃饱饭。”他们说道,刚才听闻李元惜说街道司又即将开始招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去?
“我要的是能干活的勤快人,和是不是京城人无关。”李元惜告诉他们,大可去试试。
时辰不早了,两人付过钱后,便离开面摊,牵着马往进城的主路上来。孟良平再添愁绪:“看来,江南北路这场灾荒,的确有人操纵。”
他打算去找度支司的郭昶再商议着,做一番安排部署。京城一百五十万人口,若是再有大批难民进入,怕是一场危机,更何况京城冗兵压力十分沉重,只禁军便有六十余万人,哪里能继续吸收难民?
只有把难民拉回江南北路,才可阻止这场危机,而要拉回去,必须先解决农田干旱问题。地表之上,河水分流问题可以通过招募劳役改道即可,但春耕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必须要动用地表下的水源了。
“难民要想给朝廷造成大的压力,不会乖乖只在街道两旁乞讨,你街道司要面临大的挑战了。”孟良平担心着,叫李元惜先去处理明日收购粪道之事,切不能让鬼樊楼的势力再影响了难民。打掉鬼樊楼伸在全城各处的触角,重创鬼樊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
就此,两人分道扬镳,李元惜回街道司,孟良平先去都水监找了些用得到的图纸,再去往郭昶宅邸。
夜已深,郭昶已经休息,孟良平依旧叫门人前去通报,很快便得以进入宅邸正堂,郭昶披衣来见他,不及寒暄客套,孟良平将役夫所言与自己的担忧同郭昶讲了,郭昶亦是如临大敌。度支司实在没有余钱供养这么多人,假使难民在京城越积越多,期待落空,他们必会作乱报复。
“富弼已出城调集赈灾粮草,亲自押着前往江南北路去了,希望能尽可能地截留难民。”郭昶说道,“除此之外,孟水监,江南北路的确气候比往年干燥,河道水流不足,除了恢复河道外,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在这块土地上挤出水来?官家交代我,但凡你讲出的办法,只要可行有效,我便要极力配合。”
“郭大人,且听我讲来。”
孟良平将图纸层层叠叠地铺开在桌案上,这些,便是都水监监丞们进入旱区,日夜不休地勘察,才绘制出来的真实水经图。他们是孟良平的眼睛,绘制清晰的山脉河道,具体用什么办法,可以让干土挤出水来,需要孟良平来指点。
“你这里可有彩墨?”他问,郭昶忙令衙役取他宝贝的孔雀石研磨成的绿墨。
孟良平边向他讲解旱情具体情况,边整理思路,拾起细毫,蘸了绿墨,在展开的地图上描绘绿线,点出圆圈。
这些绿墨就是地下水源,圆圈则是井口。他学习前朝西域都护府的坎儿井,找准水线,广挖水井,引地下水来种地和生活,力求以最少的人力,最快的时间,让旱区有水可用。
“郭大人,我思来想去,挖井已经是目前能解决这场旱灾的最佳办法,若我们动作快些,还能赶得上春耕尾声,江南北路今年的收成就有指望了。”
郭昶听过他对水线的解释,以为可以。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改换河道的役夫,还需要挖井的役夫?”他在正堂内慢慢踱步,细细思考:“如此,我们还需要至少五万石粮!朝廷缺粮,西北还在催粮草,眼下我最多能拿出这么多——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孟良平找到监丞送来的信,指出一段给郭昶看。
“旱区不能耕种,农民担心收成,人心不定。役夫告诉我们,有些地方的流民抢了官府和粮仓,已经开始起事了,水井不挖,地下水不能作用,那么,当地骚乱只会扩大,税收受损,度支司更难。”
“起事流民人数多少?”
“恐怕已经上千人了。”
郭昶愁眉不展:“开挖水井,得多久能见效?”
“速度快些,一月。”
郭昶点点头。他相信这样的方案已经是孟良平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大宋立国以来,灾害不断,流民经常揭竿而起,当地官府无兵无将,往往不堪一击。
他期盼着此次流民叛乱,随着第一口深水井见水,会无声无息地结束,不会随着流民,蔓延到京城来。
“就按你说的办。”郭昶收好孟良平做好标记的地图,立刻修书一封,封入竹筒,交代衙役立即投信给富弼,让他与都水监派去的监丞配合,利用孟良平绘制好的图纸,大操大办,挖井抗旱,截留难民。
另外,他准备早朝后与官家密谈此事,建议官家派人去江南北路严查背后的挑唆势力。
“如此甚好。”孟良平起身,向郭昶告辞:“明日早朝,郭大人切记,定要让官家下旨,严令禁军营粪道尽快交接给街道司。”
“孟水监放心,官家对大建粪场也很上心,此事应该不难。难的是……孟水监,李管勾能不能抵挡得住鬼樊楼在暗渠的渗透,就看你能不能在那之前探明暗渠了。”
第二日,早朝的动作不必详说,早朝过后,郭昶借着与官家细聊国库开支的由头,得以与官家在集英殿密谈。闻听江南北路灾情及难民北上均有人在挑唆,赵祯起初并不以为然,以为是人之常情,只叫赈灾和减税,至于流入京城的难民,或可补助盘缠遣回原籍,或可由街道司接纳一些。郭昶皆以为后患无穷,并不同意,力请赵祯派亲从官秘密前往江南北路,调查刻不容缓。且因难民已然开始陆续进京,务必要往江南北路至京城的各州县下发命令,在京城之外,消化了这批难民。
赵祯斟酌片刻,同意了他的想法。
事毕,郭昶离了集英殿,出皇城去后,就见李元惜早已等候在外。
“圣旨可曾拿到?”她着急地询问,郭昶取出圣旨,得意道:“官家与宰相均支持我们,李管勾,咱们速速收购吧。”
昨夜,李元惜回到街道司后,即挑灯整理了孔庆提供的禁军营粪道实控人名录,郭昶见到名录,大喜过望,即派人照此名录前往各大·禁军营,请某某等人同赴街道司议事。
李元惜曾经喊话要将京城全部禁军营粪道收归公有,彼时这些与粪道有利益牵扯的官长们都不以为她果能实现,只道是她瞎猫碰到死耗子,恰好吞了拱辰门街禁军营粪道罢了。
虽是如此,他们却密切关注李元惜,她做了什么、是否做得成功,都能引来他们的一番讨论,暗地里越来越不敢小觑李元惜的决心,好似她每做成一件事,便是对他们的示威和提醒。因此,他们个个都与街道司有了仇一般,平时说尽了风凉话。
麻衣巷坍塌,他们等着李元惜的态度,新郑门街坍塌,他们已然看出李元惜的打算,心下戚戚然。昨日垂拱殿内,官家同意街道司收购禁军营粪道后,真正是叫他们噩梦成真,一个个眼睛发直、身子发虚,私下里聚集起来共商抗争的办法,想来想去只有去求助鬼樊楼。
若要平时,鬼樊楼也便答应了这场交易,可现下鬼樊楼也需要街道司有银子修缮暗渠,断了街道司的财路,难道要它的暗渠全数在大雨里冲塌吗?
如此,官长们仍不肯坐以待毙,又去联合粪商们,准备给李元惜一个下马威,好好治治她。粪商当然愿意踩街道司一脚,只是,他们这种小心思,李元惜不想也能猜得到,故而与郭昶要求,一定要请一道圣旨下来,将他们所有的奸诈诡计都被压得死死的。
官长们不知圣旨已到,他们常年在军、商间游走,混成了老油条,油滑得很,以为李元惜和小左只是女流之辈,故竭力糊弄,想方设法地要在粪道这块肥肉上再嘬点油水下来,不想,从孔庆那里,李元惜已经对他们的底细了如指掌,他们说一行,李元惜懂一行,他们算一笔,小左给他们清一笔,他们隐忍不发的,姐妹两个也能给他们捯饬出来。
又有都虞侯孔庆被青衫子雷照护送,登门街道司,四平八稳地往众官长中间一坐,他们才发觉,李元惜所说的,“你们与粪道的关系必须一刀两断,禁军营粪道必须全面并入街道司管辖”已经势在必行,有孔庆这个“内贼”在,他们满盘皆输。
郭昶在旁侧看他们弯弯绕绕地耍花肠,逐渐没了耐性,见他们气焰将息,冷笑着骂道:
“闹啊,接着闹!让百姓都来瞧瞧看,你们究竟有多大的胃口!依我这个度支司的三司使来看,在座的诸位俸禄平平,哪有多余钱财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界上买房?可据我所知,你们的房产不仅一处——哪来这么多钱?要不要追查下去?禁军营的粪道给你们管理了多少年,现在是什么情况?粪道上的钱,本应充公,度支司年年收,年年都收不上来,这钱去了哪里?被谁瓜分干净?诸位,难道一定要让我把你们肚子里的东西也挖出来,你们才肯服气?”
众官长面面相觑,落魄地道一声:“不敢。”
郭昶离座,正衣冠,拿出圣旨,面向李元惜:“大宋东京城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接旨!”
“李元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