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
黑金,是延州对煤炭独有的昵称,延州开采的煤炭,供养着京城一半的用数,也供养着延州数以万计的煤炭工。
可李元惜不明白,虽说煤炭赚钱,但碳场又不是她李家的矿洞,凭什么在京城摇钱?
小左解释,眼下冬去春来,京城用碳量骤减,原先用来堆放碳的场地空余出来,要作他用,因此碳商送来委托,要街道司去清理。那里尚有些零碎煤渣,碳商瞧不上眼,街市上也卖不出去的,碳场收工后,有百姓会挑着担推着车来,用水把煤渣调成一坨坨,晒干后再运回去。这样做,不仅耽搁的时日长,而且之后碳场也是一片狼藉,不能直接投入别的用处。
“以前,街道司并不接他们的委托,他们只好再去花钱找苦工清扫。今年,我们接了他们的清扫委托,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我赶早去看过了,这些煤渣烧了实在可惜,不如换个卖法,加点香料压制成煤饼去卖。”
“煤里加香料?”李元惜到嘴的一口米饭险些呛进肺里去:“你倒以为煤球也可以擦脂抹粉?”
“这不是跟姐姐你商量着嘛。”小左语气柔和,却铁了心要做那香料煤饼,不仅要做成饼,还要用模具印出花,不仅要印出花,还要拿草色的粗纹纸包了,不仅要包纸,还要拿麻绳系个好看的结儿。
“这么花哨,它还能烧火吗?”李元惜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街道司财力薄弱,半分损失都经不起了。
这时,周天和满头大汗地回到街道司,他全身沾满了煤灰,也顾不得拍打干净,叫李元惜、小左两人一同去庖厨,随后神秘兮兮地从自带的竹筐里掏出几样东西。
李元惜定睛一瞧,正是黑乎乎的煤饼!
原来,碳场附近恰好有户人家是卖艾饼的,有碾子和压制的模具,周天和就去借了使用,做成两块煤饼,一块纯煤,一块加了艾绒,先拿回来做试验,合适再上市去卖。两块煤饼分别放进两个灶膛里,周天和又单独取了等量的煤块,放进第三口灶膛里,以燃香计时。
“我听艾饼老叟说,艾叶碾成艾绒,有做成拇指这般粗的艾条的,也有做成艾砖艾饼的,用来灸治关节湿痛,很是畅销,就买来些试用。”周天和兴奋地坐不住:“如果煤饼确实可用,我们不仅可以加香料,还可以入中药。去香料坊和中药铺,就可以收购到廉价的废料。左姑娘,你到京城不过一月,就已经摸透了京城百姓的喜好,太了不起了。此时虽冬去春来,但仍有些体寒之人需要煤炭过渡取暖,这煤饼一定畅销!”
师爷和帐房先生双双面颊绯红,手舞足蹈,沉浸在赚钱的喜悦中,李元惜也跟着兴奋了片刻,接着周天和提到“体寒”,她便自然地回忆起月子所王喜婆的禁忌,忙提醒二人:
“那要在纸包写上孕妇忌用。”
“孕妇?”小左与周天和二人异口同声,听不明白她指代什么,李元惜也记不清王喜婆的准确说辞,只记得艾可能影响腹中胎儿畸形,还可能导致流产或早产,后果严重。说与眼前目瞪口呆的两人听,小左的眼神便变得怪异起来,眼看着李元惜目光闪烁又红了脸,作为贴身丫鬟,她疑心更重了。
“姐姐,你所说的,是艾用来熬药食用时的忌用,艾叶如果只做燃烧,香气非但对孕妇无害,还可以安胎。
一炷香后,三个灶膛里,散装煤块已燃烧了大半,压制成型的两块煤饼只有表面燃烧,那加了艾绒的煤饼散发着艾草香味,闻之清脑提神,很是喜人。
尤其李元惜,她心中压着的愁云立即消减大半,距大破财的十五日时日无多,事不宜迟,街道司得马上行动,全员参与!
“师爷,你立刻设计制作高效的压饼工具,完工后送去碳场,按照小左的要求监督青衫压制包装。倘若煤饼上市果真畅销,恐怕要被碳商模仿垄断。小左,你马上去其他碳场,联系碳商,主动要清理碳场的委托,我把街道司司印托付给你,记住,一定要立约,立约后一定要双方加印盖章!”
另外,她召集了青衫的两位营长——牛春来和董安,催促他们马上行动,只留一都值守衙司,应付急、重委托,其余人带够器具,全数赶赴碳场清理和压制。碳场巨大,清理是个重活,施娘子一班可在碳场伙房起灶,确保青衫们不会饥饿口渴。
“姐姐,要不你同我一起去谈合约?”小左问,眼巴巴地望着李元惜,她眼神陌生,李元惜清楚,小左在试探,她要能答应,小左能稍微放心,她不答应,小妮子恐怕要跟踪她了。
可眼下,还有一条人命系在她身上,由不得她做更多选择,她只能拒绝小左,承诺尽量参与,照例瞒着众人往王喜婆月子所去了。
可尽管如此,还是没能躲得过小左的追踪。仗着对主子的了解,小妮子要探究起李元惜的的秘密,本领一点都不比大内密探逊色,或是乔装打扮成卖茶水的小厮,或是挂着遮阳草帽一路跟随,虽然不会飞檐走壁,但眼疾手快,两腿像插了羽毛般,要不是李元惜功夫了得,根本不可能摆脱她。
汤药本就不是专治孟良平的刀伤,李元惜遵医嘱,一日三次地熬,一日三次地送,一日三次地喂,路上奔波,榻前劳累,尤其她顺路还要去都水监瞧瞧看看,这期间,少监、监丞和主簿们只得担当大任,都水监的秩序由混乱到逐渐恢复正常。她看在眼里,回到冷院,都说给昏睡的孟良平听。
并非她的嘴就这般闲碎唠叨,而是想到母亲曾讲过的件事。
说父亲年轻时随军镇压农民叛乱,被乱民一锄头伤了脑袋,也是昏睡不醒,大夫用尽了办法,奈何束手无策。独独母亲不罢休,日日把自个儿打扮精致,帮父亲刮胡子剪指甲,拉着他的手,轻抚自己的孕肚,说些小宝宝踢了、小宝宝闹了、小宝宝睡了、小宝宝折腾她又吐了,这样零零碎碎没意义的闲话。
上元节那夜,母亲让家里的人去看灯会,独自陪同父亲。正拉着他的手轻抚孕肚,让他隔着肚皮摸到那胡乱捶挠的小拳头,突然母亲腹痛,是要临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疼得死去活来,实在撑不下去,拼了口气对榻上说此生缘尽,一家三口九泉下见,这时,父亲突然睁眼,跳下床,横抱起她就往外冲。深宅大院、灯火长街,正月严寒,父亲赤着脚一路狂奔,脚掌被石子咯出血也浑然不觉,快到稳婆家时,孩子居然自己掉出来了,连着脐带,半吊空中,舞着小蹄子大哭大闹。
母亲常幸福地说起这事,还质问父亲敢不敢再晕,父亲连声说不敢。李元惜也正是由此得到启发,总觉得给孟良平讲些他日日夜夜担心的事,可能尽早地唤醒他。
自孟良平受伤之日算起,两日后,京城各大小药铺开始售卖金疮药和养伤补身药方,买药方便了许多。这两天里,街道司百名青衫全数出动,昼夜轮班,功夫不负有心人,街道司出产的香料煤饼终于面市。
这些压制成型的煤饼形状新颖小巧,只有团扇那般大小,燃烧时间却极长,又分着沉香、檀香、龙脑香、兰香、蕙香、笃褥香等香味可选,物美价廉,引得百姓趋之若鹜,云集而来。
几位都长各赶着驴车推了五百饼,往各大街上摆摊售卖,小左给他们分发了小火炉,现场烧煤宣传,烧煤时烟少香气足,招揽了不少人来围观。
其中,雷照吆喝地最起劲,气氛煽动地最热闹,董安边卖饼,边讲演街道司的故事,人气旺盛,牛春来老实,心眼少,拿“买多赠多、送货上门”来吸引精打细算的主妇们。
这些煤饼的价格定为三十钱,买少的,一饼两饼,图个新鲜的玩耍,或者馈赠亲朋好友,买多的,干脆囤几十饼,留暖冬时用,还有一户富绅,管家居然一次就买入一千饼,原来,他家主子是个对饭食分外讲究的人,认为柴火的香味也影响饭菜的味道,因此,庖厨平时烧的柴火都是特别的木料,如今,煤炭也能散发香味,岂不是应了主子的喜好?
不出几日,这新式煤饼就成京城百姓乐道的小货品,追风赶潮地都想买点,以示自家不落伍。碳场清扫干净了,街道司也满当当地赚回来一百两银,这可高兴坏了小左和李元惜,尤其是小左,走路都要神气几分,旦有个夸奖她的口风吹来,她就要飘上天了。
但有人开心,有人就不开心。
譬如碳场掌柜就带人登门街道司,吵吵嚷嚷,要求街道司按煤炭市价还钱。这不是无理取闹么?小左和周天和初开始讲理,掌柜坚决不承认曾委托街道司清扫碳场,后来辩无可辩,又指责街道司是强盗,他只是让清扫,那些煤渣仍是他的财产。
反悔的,不仅他一位。在煤饼开售前,小左就按照李元惜的吩咐,亲自登门京城内外二十一个碳场,签下清扫合约,可这些碳商各个都奸猾地很,街道司压煤饼的动作早就看在眼里,边拿各种理由推后委托清扫的时日,边等煤饼售卖,这边销售火爆,他们就不情愿继续履行合约,一个个的关门闭户,自己压煤饼。
碳场公然毁约,如果干脆在公堂上说个黑白曲直,街道司必赢,但煤饼生意不是只做这一时半会儿,小左打算长期做,既要长期做,就要和碳场处理好关系,闹到官府拼个输赢,显然不利于日后合作,种种考量下,周天和提出以合约施压,向碳场低价购入煤渣,对于之前那位掌柜,补偿他点便是。
提议在李元惜这里卡住了。
“合约上盖了街道司的司印,这都能被碳场轻易撕毁,那街道司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她一锤定音:“告诉他们,今年合约必须履行,明年再议具体合作方式!”
由此,街道司又去敲了次开封府外的堂鼓,从开封府出来后,周天和当着碳场掌柜们的面,立即吩咐百名青衫奔赴剩余的二十个碳场执行清扫任务,为缓和两家关系和街道司人力紧张,也雇佣了些碳场闲下来的碳工。更多苦力的加入,让煤饼出产速度更快,小左打算盘的两手明显不够用了。
掌柜纵使不甘心,但自己理亏,只能同意,同街道司双方又约了日子一起商议明年正式的合作方式和盈利分成,由此,也算是废物利用,为街道司、为碳场稳固了一项收入来源。
小左负责生意,周天和也不闲着,翻阅各种相关书籍,照着铁匠、铁矿等用煤特点,又在煤饼上多加了些木炭粉、石灰和黄泥,这些煤饼烧得更旺更长久不说,还很结实,不会像之前那般轻易能捏碎。当然,这是街道司独留的秘方,万不能被复制,除李元惜、小左、周天和知晓外,无人再知。
不知觉间,街道司的名声便在京城响亮亮地传开了,提到管勾李元惜,人人都要竖拇指,提到让街道司半月出奇迹的小左,更是称神。
小左生意做在兴头上,整天拎着算盘各处跑各处算,后来还在大相国寺前的市集上拉来个画工,请他为街道司画个商标。
画什么呢?李元惜建议,既要有扫帚又要有刀,周天和觉得街道司的门脸就挺好,雷照特地打扮番,想用自己的形象表示街道司积极向上的内在,小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最后叫画工画了雷照的身子,安了牛春来的脑袋上去,理由是牛春来看上去没滑头,更忠厚些。青衫手里擎着扫帚,笑容极具感染力,人物下面写五个字:街道司出产。
如此便可。
画工皱皱眉头,不甚满意,但没反对,就按小左的想法画了,小左又拿着画像去印刷坊请刻出木雕版来。
“以后咱们再产出任何商品,只要把这商标盖到包装上,百姓们就知道是咱街道司的东西了。”在街道司大院,对众青衫和李元惜、周天和等人演示时,小左把红颜料在雕版上刷了一层,将包装纸放上去压下去,再揭起来时,纸中央就有了个红彤彤的、喜庆的青衫模样,还是按照原来的包装方式包了,系上麻绳,小小煤饼摇身一变,更是令人喜爱,不买个捧怀里总不尽兴。
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佳品,小左兴奋极了:“只要咱们兢兢业业,把控质量、价格大关,做好百姓需要的货品,不信发不了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