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隅,深宅密室。
盈盈烛光笼着忐忑的青年。他抬眼,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神情变化。
“爹,我哥他,会不会出事了?”
见父亲兀的攥紧手里的黑皮册子,他连忙补充:
“全城各大小药铺都停售止血药,鬼樊楼的乞儿们都在外把守监视,我看,一定是哥没做成事儿,受重伤逃出了鬼樊楼。可我找遍京城的边边角角,恨不得连阴沟都翻一遍,也不见他的下落……”
他等着父亲的判断,又心虚地低头,躲开父亲审视的目光。他隐隐听到父亲的叹息,心里也跟着懊恼起来。
回头仔细斟酌了刚才说出的那句话,瞬间吓出一头汗:找遍京城可是一项大动作,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等于直接给鬼樊楼送答案,说明盗贼与自家关系不浅。
所幸,父亲这时更在意鬼樊楼。
“他下鬼樊楼时,我告诉他,樊楼主掌握的是可以让奸邪小人栽赃我的东西。这小子重情重义,肯定会尽全力去偷。可樊楼主也不是吃素的,咱们终究还是差些功夫。”父亲闭上眼,紧抿着下唇,气沉沉地说道:“看来,我们还得再受鬼樊楼牵制。”
他无奈地朝青年挥挥手:
“你按照册子,分些财物。良平要是回了都水监,你就送消息过去,叫他送去鬼樊楼。”
“又去?不如直接杀了他!”
父亲扬起册子,作势要打他,慌得青年赶忙伸手接过了。
“这是每年要交的封口费,他不去,樊楼主迟早怀疑到他、近而是我们的身上!你哥要在,我这话一说他就能悟出什么用意,我丁若可聪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他重重的叹息又把青年的心情拉到谷底。
父亲缓了缓,打开一只乌木箱子,金银锭被烛光映照,将那夺人心神的光,在他心思凝重的面容上镀了一层。
青年偷看了两眼,鬼鬼祟祟地生出些不舍。
“哥要是问起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说?”他问。
“良平清楚咱们家祖产丰厚,他要真问起,你就说,是家乡十八家铺子收回了上个季度的账。”
父亲拾起一块银锭在手里摩挲着,眼睛却看着箱子里整齐摆放的银锭间空出的那个小坑:
“你和你哥一起长大,你觉得,他真那么容易死掉吗?”
青年撇嘴,既不甘心,又无从反驳。
“哥……本事大着呢,吉人天相,说的就是他。”
“天相可保不了他,唯谨慎,可。这也是我教他的道理。”父亲拿着那块银锭,掀起另一只箱盖,里面装满了南海珍珠,他把银锭往里一扔,银锭便被珠子淹没。
“我们找不到他,是因为他不想被我们找到,在都水监之外,他瞒着我们,有了另外的避身之所,”父亲抬眼,深沉地盯紧青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青年盯着珠子,妄想能看出银锭消失的痕迹,但徒劳无功,他只好亲自动手,把银子捞出来,摆回原位。
“哥……他在防备我们。”
“为什么防备?”父亲知晓答案,却逼迫青年去讲,似乎只有这样,方能令自己信服残酷的事实。
“还能因为什么啊?”青年没好气地嘟囔:“他没明说,做得倒挺好看——他从延州千里调来了个街道司管勾,这事儿咱是和街头晃荡的那些个老百姓一起知道的,他事先没找咱们商量,他眼里还有咱们吗?”
这话似乎戳中了父亲的心窝,青年顿时暗喜,往他身边凑了凑,附到父亲耳边小声嘀咕:
“还有,那女管勾才来几天,就把侯明远折腾到延州去了。爹,侯明远可是得你庇护啊,他被发配,街道司除旧迎新,青衫子彻底换了一茬人,咱在里面彻底没了势力,新管勾在南熏门清扫,购了新的清扫器具,咱都没听到个铜板响。这一桩桩大手笔的举动,哥在背地里帮没帮忙,咱不晓得,可是,爹,‘没帮忙就是在帮忙’,道理咱不会不懂,该认就得认:哥的胳膊肘已经向外拐了。”
父亲恼怒地把他的脸拨开,掼着合上宝箱箱盖,足下生力,背手向密室外走去。
青年赶紧跟上去,试探地问:
“爹,我去会会她?”
这次,他没躲过父亲没奈何拍在他脑袋上的一巴掌,他忙不迭地扶正发冠,把鬓角散出的两根头发捋到头上去,但那两根自己的头发都不听他,又衰衰地垂了下去,显得他狼狈极了。
“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儿子?”话到嘴边,他生生地咽下去,为避免听到更多的指责,他赶紧截断话题。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在里面没事干了吗?”父亲训斥,用力一挥衣袖,将他拂回密室去:“兄弟两个,没一个省心!”
“知道了知道了,爹,我清点册子上交代的财物,照你吩咐的做就是了。”
两父子提到的孟良平,此刻正在冷院重伤昏迷。这处院子此前只有他自己知晓,如今却有黄狗引路,便成了只有他和李元惜知晓的秘密。
李元惜刚给孟良平喂完药,给他伤口重新敷了自己亲碾的药粉,重新拿干净布条包扎好了,扶他在床榻重新趴着,盖好暖被。做完这些,她已累得筋骨酸痛,便一边舒腰展臂,活动四肢,一边放开自己好奇的性子,细细地观察起孟良平的寝房。
母亲常说,寝房私密,正是一个人随心所愿装饰的地方。寝房什么样,这人八成是什么样的。
房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几个书架罢了。书架上摆满了厚地可怕的一册册书籍,每册书又都夹着许多书签,垂挂着小红缨,签子上用小楷写着简易注释。
书架还独辟了一层,放着些孟良平自己写就的些草稿笔记,都装匣保存,匣子里特地夹了芸草防虫。
孟良平字迹工整很好看,清瘦中自有一股孤傲倔强的气质,起承转合都利落干净,要不是提前和他打过交道,单凭这字,就能迷糊人,认为他也是个有气节的刚正之人。
李元惜勉强读了一行,还是与治理河道相关,乏味枯燥,半点趣味都没有,读到这行最末一个字时,她已经开始头疼了。
这世上,她最见不得书,看见就头疼,觉得翻那一页页纸远不如玩耍刀枪棍棒来得痛快,写那一行行字更不如驯马练兵来得潇洒,所谓意刀风闻飒剑雨听萧,银枪一出指点江山……
男儿血气冲云霄,女儿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铁壁起,直驱蛮狼十万里!
熟悉的词响彻脑海,那是一段意气风发、热血满腔的记忆,再与如今这副局面形成鲜明对比,更让人对书意兴阑珊。
李元惜叹声气,合了匣子,去看别的物件,除了书,还有样东西,也是用墨汁描出来的,但有趣许多,这就是挂屏上的画。
李元惜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水墨山水,但她认得那红章子盖的人名——范宽。
这位老爷子恰是她陕西同乡,回乡后专门去府上吃了地道的羊肉泡馍,一高兴,提笔作了幅《铁壁山城图》,但粗人老爹欣赏不了纸上乌漆嘛黑的一堆玩意儿,不知塞哪里去了。范宽死后,画作卖到天价,爹终于意识到那是宝贝,发动全府上下找出来时,早被老鼠啃成絮儿。
爹爹心烦意乱,想起就骂范宽,李元惜自然对这老爷子耳熟些,另据家中管家说,范宽来的那年,她还小,不懂事,老爷子抱她,她给人家灌了一脖子黄水,范宽说她:“真小子也”。
挂屏左侧摆着张书桌,桌椅普通,可墨宝乍看就不是俗物,凭瓷的釉色,外行人也能看出应是值点价钱的。
都水监是几品官来着?七品。七品的俸缗应该是不错的,如果再联合侯明远做点私下交易……
“无耻!”她骂。
本朝高俸养廉,确实有番成效,却不见得人人能知足。而且,重文轻武的弊端在西北战线体现得淋漓尽致。
泾州知州夏竦,挥霍无度,平日里饮酒作乐,大肆宴饮,以至于巡边时都要在帐中带着侍婢行乐,几乎导致兵变,而武将们纵使心有不满,奈何手里无权无兵,又多被管制,只能忍气吞声,任军中乌烟瘴气而自己束手无策。
宋夏两国以横山为界,东起麟州,西到原州、渭州,绵延两千余里,自元昊称帝,便在边境不断进兵侵扰,试探地进攻,目的就是为寻到兵力最薄弱的最佳突破口。
鄜州、延州一代道路畅阔,便于进攻,而延州虽有铁壁军在,但兵力最少,一旦元昊大举进犯,很难固守不破。
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铁壁军中的兄弟们,还好吗?那巍峨的城墙,可曾再加固过?她离家时,尚是大雪纷飞,如今却已临近清明,元昊的野心也该耐不住了吧?
这些心事,无论哪一件都揪着李元惜的心,只是今天太过疲累,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打着哈欠流着泪,实在无力再支撑,也不想再奔波着回街道司了,就去吹了蜡烛上了榻,往里靠墙躺着,和衣睡了。
此夜,大约是觉太沉,竟没做噩梦,睡得格外安稳,翌日醒来,天色已明朗,小贩们挑着担吆喝着卖炊饼、卤豆腐,还有为寒食节专做的凉糕等,李元惜腹中不由叽里咕噜地饥叫起来,想先买碗卤豆腐解解馋,奈何钱袋里一文钱都不剩。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元惜叹声气,忍饥挨饿倒不是最重要的,马行街赊欠的药费也不过是小钱,真正让她头疼的,是街道司。
大火过后,器具需重新置办,库房得重新修葺,哪一样都离不了钱,而这京城唯一能给街道司拨钱的都水监还在榻上昏迷不醒,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孟良平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右手攥得很紧,不知道是护着何物,李元惜也不屑知道。她可不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惹上和自己无关的麻烦。
可她总要搞到点银子,帮街道司暂度难关。她不值钱,小左更不值钱,从延州带过来的家当中,再没有起色的物件。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有当了她心爱的斩马刀。
那年她十八岁,男扮女装,在爹给自己办的比武省亲中夺得魁首,错失女婿的爹追打了她三条街,冷静下来后,就把这把在兵器库中爱不释手的兵器送给她做礼物。
“既然你这么想和刀枪棍棒打交道,就不能总拿些寒酸的兵器,叫人家笑话我李士彬没宝贝。刀风闻飒剑雨听萧,这把刀单名一个飒字,是前朝铸刀名家张鸦九打造,咱们李家向赵宋称臣时,太祖皇帝赏的。”
爹叫她拔刀出鞘,好好感受铮铮刀鸣,冽冽刀光。又让她抚摸刀面:“这是忠臣良将守疆护土的热血的温度。你虽然是女子,不能逊色男儿,从今天起,飒就是你的命,刀在,人在,国土在!”
“想不到进了京城,我的命居然要亲手交给当铺,”李元惜不舍地抚摸着刀身,心里怨怪起孟良平来。要不是他临时出差错,何苦飒落到这般境地。
“等他醒了,一定要让他多拨些经费,拿上好的桐油给飒做保养,也不枉你的付出。”李元惜对斩马刀说道。
就这样决定了!
她从刀架上取了斩马刀,快步走出寝房,所幸小左和周天和都外出去了什么碳场,没人好奇,没人追问,也没人阻止,不久后,飒在万怡街的许家当铺落脚,换回八十两银子,约定一月内赎回。
许掌柜大约是猜出街道司艰难,想把金钗还给李元惜,被她拒绝。
事务繁忙,她不敢停留,先去马行街药铺付清赊欠的药钱,再去月子所熬好汤药,喂孟良平喝过后,马不停蹄地赶回街道司,当是时,日上三竿,小左已回到街道司,正在账房里对照着账本运指如飞,噼噼啪啪地拨着算盘珠子。
零碎银子往账房桌面上一摆,小左手里的算盘差点掉地上。
“什么意思?”
“将就着先用。”
来源不明的钱,怎么能将就?
小左不放心:“你哪来的钱?孟大人回来了?”
“没有。”
难道银子是老天施舍的?谁信!
不过,现下,李元惜还有一件值钱的宝贝!
小左噌地站起身来,一溜烟跑去寝房,看到刀架空空如也,她恍然失神。
事前她隐约有预感,但总觉不可能,如今架子上的刀没了,银子也从李元惜手里扔出来,由不得她不信。虽如此,因斩马刀对李元惜意义非比寻常,她还是想再次确认,又跑回账房:“你把刀给当了?”她问。
“约定一月内赎回,许掌柜不会让它有闪失的。”
李元惜囧红着脸,不想提到伤心事,叫小左先把银子收了,再议街道司的处境。
小左追问孟良平,以及施娘子提起的妇女崩漏之事,她亦不答,从此这个疑惑又乌云般遮上了小左总是阳光灿烂的脸。她清楚李元惜的性子,若她打定主意缄口沉默,就是主君的马鞭抽打在背上,也绝不松口,因此也不多问。
李元惜典当斩马刀,给她极大的冲击,她暗暗下了决心,在她小左出任帐房先生期间,街道司绝不能再出现像今日这般捉襟见肘的窘迫局面,街道司一定要在富得流油的京城闯出自己的一条致富路。
收了银子后,她差个青衫去庖厨端来给管勾热好的饭菜,自己则抓紧时间,向管勾汇报她神出鬼没、不在街道司的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多少事。
眼下,都水监经费不到位,周天和修葺库房的安排必须搁置,南熏门的任务也须暂停,以调回劳力全力去做一件事——叫街道司自己变成摇钱树!
“拿什么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