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骡子攥着他的银贝小扣,努力回忆。他到乡下后,所有的邻居住得都很远,近处的只有一位老婆婆,老婆婆有个孙子,年纪和他一般大,两个小孩天天一起玩。程勇家贫,奶奶又年老眼花,他穿的衣服大多破破烂烂,有的连腚都遮不住,小骡子就偷了自己原来的衣服给他穿。程勇穿上新衣服,精气神都变了,两人就一起玩皇帝与宦官的游戏,程勇做皇帝,小骡子做宦官。玩够了,人饿了,爹娘却还没回来,小骡子就爬树就掏鸟蛋,回来时,程勇就不在了。
这就难怪楼主对程勇没有生疑,他在乡下柴家只见到两个小孩,一个邋里邋遢,穿着一身褴褛的麻布衣,另一个却干干净净,穿着绫罗绸缎,对前一个小孩颐指气使,说自己爷爷的爷爷做过皇帝——自然,多数人都会相信干干净净的孩子肯定就是柴氏后人。
事实是,自从柴家搬到乡下,从前的绫罗绸缎全被压了箱底,一家人平日只穿麻衣,俨然与普通农家无甚区别,若非小骡子取出新衣服,恐怕程勇永远不会被误认为前朝皇姓。
“为了避免楼主生疑,威胁到小公子,我哄着程勇不要再提及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来,我对他都怀着深深的愧疚,想着什么时候带他一起逃走,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许多年。”胡娘子说着说着,激动得大哭,她紧紧揽住小骡子,一遍遍地摸着他的眉毛、眼睛、脸颊:“这孩子打在我眼前照面,我就看着他很面熟很亲切,他问我这枚扣子,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公子,你不叫小骡子,你叫怀安,你姓柴啊,有这个身份,哪用得着你乞讨这么多年?”
柴怀安是否果真是前朝宗室后代,兹事体大,无人敢妄下结论,郭昶因此自请去户部查阅柴氏宗谱。李元惜更关心一个问题:既然楼主抓走的不是小骡子,为何他又会被鬼樊楼控制?
“因为爹娘死了,我想去投奔知府。”小骡子答道。爹娘和程勇一夜未归,老婆婆带着四岁的他一起求村人搜山寻找,没找到程勇,找到了他爹娘。大家都说他两应该是砍柴时失足坠崖摔死的。村里生存环境恶劣,人或畜牲摔死的噩耗逢几年就会出现一桩,因此村里也没人报官,凑了些钱,将他爹娘葬了。小骡子举目无亲,记得知府与他家关系很亲近,便想着去那里。走着走着,人就迷了路,再后来,便被拐卖了。
他初时还叫嚷自己的名字,要报官,但谁也不信他,他越解释,别人越笑他,还说他如果真是柴氏后人,早被赵家找理由灭掉了。小骡子自此不敢声张,他因年纪太小,被送到鬼樊楼后,就被起名叫了小骡子。
众人真没想到,在鬼樊楼找密道,居然还能找出个前朝宗室后人。那边,密道里终于传回了动静,去的两人都回来了。
“怎么样?”胡敏学急着问。
“密道通向藏经阁,从藏经阁出来后,还有一段路,向上,似乎到了……”
“到了哪里?”
“胡管勾,我们也不敢确定,但我们推开那道门,看到的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大敢说,胡敏学催问之下,他们才谨慎地说,那地方看着,很像垂拱殿!
垂拱殿乃是君臣上朝共议国事的地方,可以说是这帝国核心中的核心!
“殿中可有人当值?”
“没有。现在不是上朝时间,而且,外面来的消息,宫里昭仪生了小皇子!”
消息来得太过突兀,一会儿还是密道直通垂拱殿的危险,一会儿又到官家喜得皇子,大家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连表情都拿捏不准了。
“先慢说皇子。”吴醒言建议胡敏学立刻带人封锁这段密道,趁着官家清醒,速向他面奏楼下情况,尽早清点鬼樊楼中财物,收缴国库。至于说小骡子的身世,交由他和郭昶来处理,而且从胡娘子身上,可能得出关于楼主的重要线索。譬如说,胡娘子见过楼主,可让画师画出人像,协同悬赏令、通缉令一起,发散各地。
“李管勾,小骡子与你熟识,胡娘子又对你多有好感与信任,你可随我一同前往大理寺,待我厘清案情,你再将他接回。”吴醒言道,小骡子回头来看李元惜,眼里充满欣喜。
“元惜听从少卿安排就是,”李元惜应承下来:“只是,既然密道已经找到,又是通向宫中,我想,现在街道司最要紧的,就是大量运土进城,填充这里,切不可叫垂拱殿塌陷下来。此间,需得多少车、多少船的土运进来,这可是一件不比街道整治轻松的任务,少卿容我稍作安排。”
“应当的应当的,你是街道司管勾嘛。”吴少卿笑道。
鬼樊楼湮灭就在一夜之间,出乎所有人意料,楼主亦是如此,他总以为,用毒、用玉相公,能将下了鬼樊楼的人拖死,没想到玉相公拖不死胡敏学,三鬼拖不死李元惜、吴醒言和郭昶。
当洪恩寺下地道被胡敏学塞了硫磺硝酸引发爆炸,玉相公败退回藏经阁,楼主便要带着程勇一同去藏经阁,临走前,为封口,干脆逼死了伺候程勇的仆从和老师,只留胡娘子一个暂且照顾程勇。待楼主出藏经阁,要往垂拱殿去时,他不打算继续带着胡娘子,干脆杀她了事,胡娘子为求活命,竟然从洞口一路翻滚回到屋内,她能不断骨头地活下来,可说是幸运极了,只是她没能从楼主手里抢回程勇,程勇现在何处,她一无所知。
回到大理寺,吴醒言立刻亲自升堂审理程勇一案,试图尽快理清程勇被掳进鬼樊楼十年的来龙去脉,借之推断楼主用意,协助将其抓捕归案。
“听说过李让吗?”吴醒言问她,拿出之前画师描绘的兀扈画像给胡娘子辨认,胡娘子摇头不认识。
吴醒言性急,迫不及待想厘清案件,可胡娘子方从地下来到地上,诸多不适应,身体也略是不适,李元惜只好询问她别的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一来二去,竟真叫她咬出一件大事来。胡娘子记得被掳那晚,她在黑店自己听来的一桩交易。
黑店楼下吃喝楼上住宿,她和程勇被锁在房间里,惊吓间发现两块木地板之间有条间隙,正巧能看到楼主与他人相会。那两人打扮不同于中原人,一个是羌人,一个是契丹人。他抓程勇,是羌人交代做的,价格是五百两黄金。楼主没收黄金,他也不交程勇给羌人。
“到手的钱为什么不赚?”李元惜试探从胡娘子这里得到答案,胡娘子叹声气:“他要程勇留在鬼樊楼,由他请人照顾和教导,一切言行举止,都要效仿天子。十年后,他要垄断西夏贩马入中原的生意。羌人同意了,并且请了契丹人作保。”
“原来,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吴醒言暗道。
李元惜又尝试问胡娘子可记得羌人与契丹人的姓名,没想到胡娘子竟记得很清楚,羌人自称兀卒,圆面鹰勾鼻,中等身材,穿白色长袖衣,戴黑色冠帽,魁梧雄壮,样貌十分英气。契丹人则称合住。
“兀卒!”这一番话可真叫李元惜震惊,忙起身到吴醒言近前去。
“吴少卿,你可知兀卒是什么人?”
“不知,但我清楚合住是什么人!”吴醒言忙令主薄让胡娘子在供状上画押。
“他们不是人贩子?”胡娘子脱口而出,不过,她也奇怪,什么样的人贩子会拿五百两黄金来买后周宗室后人。李元惜便告诉她,在西夏,只有一人敢自称兀卒。
“什么人?”
“元昊。”
吴醒言交代衙役好生安排胡娘子饮食起居,随后收拾了供状马不停蹄地进宫去,他期待着官家病情转好,尚清醒着。七年前,指使楼主强掳后周宗室的那个羌人兀卒,不是无名小卒,兀卒乃是羌语中青天子之意,他正是掀起宋夏大战的西夏“皇帝”李元昊!而契丹人合住,是现今驻在京城的辽国副使!七年前,元昊新婚,娶的是辽兴宗封宗室女为兴平公主,合住送兴平公主入夏,西夏由此得到辽国支持,迅速壮大。
西夏和辽国的野心可不只在于侵略大宋,分裂帝国,他们在扶持后周后人,必是要后周取代大宋,柴氏取代赵氏,好让大宋成为其傀儡弱国!
他只推测楼主可能前往崔桥镇与李让会和,却不知皇城司探查到的消息是,合住也在大宋白豹城告捷后,去了崔桥镇。如今,崔桥镇内,少了当年的兀卒,多了拥兵上万的后周大将之子李让和后周宗室后人“柴怀安”!
这段时期,涌入京城的难民数量着实不少,若是与李让里应外合,京城必遭祸乱。纵使数十万禁军可保京城,大宋身为万国辐奏的中原王朝威仪又当何在?后周势起,国必乱!
他不知,此时崔桥镇,还有一人在,此人正是不久前关押在大理寺地牢里的都水监孟良平!
孟良平自借着长公主的牛车悄无声息地出城后,按照皇城司探得的消息,向南前往崔桥镇,他此行是要做说客,说服李让退兵。任重道远,需得准备充分才行。
首先,便是需要弄明白,李让何以纠集如此多的兵马,他用什么手段笼络人心,进犯京城,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要在见李让之前得晓答案,最好混入难民中。行到封丘县时,机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