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北路来的难民仍源源不断地北上,京中到处都是铺兵巡防,难民造乱也需得收敛着点,可离了京城,他们便换了个样子,仗着人多势众,随意践踏农田,致使春苗死伤,农民哭天抢地来驱赶,他们就逃了,农民走了,他们报复更甚,不得已,村庄里的农民全数出动,一天到晚守在田里不回家。可他们顾了田里就顾不了家里,难民随意偷窃百姓家的储粮和牲口,种地的牛夜里还在棚里,早晨只能在路边找到血淋淋的骨架。
官府对付三五个刁民,没问题,对付三五十个,咬咬牙也能过得去,对付三五百个,便是相当吃力,而此次,面对三五千、三五万刁民一齐作乱,官府百姓叫苦连连,全无办法。
农民如此,商贩也如此,路上遇到打劫,须臾之间,随身财物和车上货物就能被抢得干干净净。
封丘县临近京城,县内广种良田,也有三五百家作坊,生意十分繁荣,一来可以贩卖入京,二来也供租住于此的大量外来房客。县内无兵,只有县衙内供职的六十多个衙役,在难民眼里,封丘县就是一头待宰的羔羊,知县心急如焚,奈何人手不够,衙役出去办一次差,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几番过后,他们脱去公服,再不出力了。
如此,百姓对官府怨声载道。一夜,封丘县下辖的后王村村民从自家屋里被赶出来,跑得慢的,连自家妻女都被难民糟蹋了,知县无人可用,临时纠集了些民间壮丁,拿着棍棒锄头等往村里扑去。难民有在村口放哨的,见来势汹汹,回去报了,难民便呼啦啦地又逃出村子。
知县不罢休,带着村民做了好些准备:进村的几条路都挖断;村里养着的狗、鹅,都禁食空肚子;铁匠铺子里的菜刀、锄片磨利落分发给男丁,村里的粪水也都收集起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围着村子绕了一圈,最低的地方也有半人高。如此周全,就算是鞑子铁骑入侵,也该能抵挡一阵,更不用说是难民。
而这群难民也不是省油的灯,带了刀子来拼命。孟良平经过这村子时,他们被那些挥着锄头的壮丁制服,押在村口老树下,等着知县就地升堂。
难不成,这些所谓的难民真会伏法?
孟良平打了个赌,赌其他难民会来救。
他趁乱去没人的农民家里找了身下地干活时穿的粗布衣,抓了两把锅灰抹脸上,也学难民样子弄散头发,看着邋里邋遢才好,随后跑到村口向难民喊道“兄弟们别怕,我来救你们”,毫无疑问,他立刻就被壮丁和村民们逮住,也一同押在树下。
他身旁的那位,看着他好生狐疑:“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这话问得,好像他见过所有难民一般,或者还有个可能,就是他们有编制。
孟良平想起行路时也曾遇到打家劫舍的难民群,其中有个像小老大的,自称田三九,于是,孟良平便假告他,自己是田三九那一窝的,窜着窜着,就跟兄弟们失散了。
这人果然信了。
“你这人,挺仗义,就是没脑子,”领头这人说:“大家都叫我老瑶子,你跟着我混,再遇到田三九,你回去就是。”
如此这般,孟良平便混进了难民群中,知县判他们每人杖八十,驱逐出县,这话刚落地,又一窝难民救来救人,呼啦啦地出来了一大片,个个举着火把,知县不放人,他们就烧房子。
敌我人数悬殊,再说烧屋损失极大,知县犹豫间,壮丁与难民们打起来了,老瑶子这边被松绑,一群人鬼叫着又哗啦啦地撤去了,孟良平当然也在其中。
孟良平亲身目睹,知这群难民是绝不是一群乱民,至此,孟良平可以确认,难民中无民,而是一群兵,他们有自己的兵头子,又是一个整体,兵头子的兵头子,恐怕就是李让。
夜里他们住在百姓家,从老瑶子不设防的叽里呱啦自夸中,孟良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李让集结的乱兵非一两万,而是四万之多,其中两万余人已混入京城,剩余的一万余人也陆陆续续地进城去,只等一个信号,他们就会在城中掀起祸乱,田三九和老瑶子的任务不是进城,而是捣乱,故意打砸抢烧,以引起百姓对官府治理不力的不满,目的是为向朝廷施压,索要李家本应得的田地两万亩。
这群贼兵原先多在家务农,勤恳朴素,然而,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总要害他们失了田,没了养家糊口的东西。
大宋为杜绝官员贪污腐败,便以公田养他一家老小吃喝,等官员调任它处或是致仕,就将公田还给下一任。律法如此,按理说,公田最初多少亩,最后还应该是多少亩,可实际不尽然,这任官走了,却拒不归还公田,反而把公田租给有实力的地主,以此来收取租金,中饱私囊,下一任又指望着公田添补家用,无田可用,只能再行圈地,占为公田。这些被圈的地,几乎都是平整肥沃的良田,是农夫们世代经营的祖产,可官府要占地,只需一纸征用令就行。近些年来,边境战事频发,朝廷的钱要解决的事太多,时不时的,地方上的官员就被欠了俸禄,他们只好圈占更多的田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地方上的衙门不同于京城,好些个衙役都是靠官员自掏腰包来养着,俸禄不到,腰包里没钱,衙役就得去民间搜刮,这样,更多的农民就失了田地。
本来民怨沸腾,李让趁机私下来招兵,以每月多少钱来养着这些农夫,官府不是没有耳闻,也不是不清楚其中利弊,是这些被收管的农夫有了活路,便不再闹事,李让只要不在自己任上发疯,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看不见。
近些年来,河道水越来越少,田地干旱,又被地主们强买回去,促使更多人铤而走险,投靠李让。
“买卖都有契约,不卖,地主又能怎样?”孟良平不解,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老瑶子却说得兴奋,没发觉他这问话不符农夫的异常。
“不卖?大地主手下那么多打手,做的事跟咱们今天有什么两样?京城这里的农民受不了,咱们那边的农民难道是铁做的?”老瑶子连连摇头:“所以天灾人祸,我看,天灾可怕,人祸更可怕。”
“我听说官府去调查我们那里,发现河道是有人故意拦截,改换了别的河道……”
“你是说,河道里挖盐的那事?”
“对,河道枯竭,看似天灾,实际上是人祸。”孟良平故意招招手,叫一颗颗的脑袋都凑到自己近前:“我最近在想,为什么有人要让咱们河道里没水?没水咱们就得卖田,卖田后去投靠李让,再来京城闹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故意给咱们安排了这么一出?”
他故意引导,大伙儿听了,觉得有些道理。
“就拿河道枯竭来讲,我听说咱们当地水务官根本没提这回事,是都水监自己发现了问题,赶紧派了监丞去咱们那里调查。”
“有这回事?”老瑶子半信半疑,这才对孟良平的身份有了疑心,他戳了戳他:“京城都水监的事儿,你怎么知道?”
“我跟着田三九抢了一户人家,他家的儿子就在都水监里做监丞,那婆婆说,要不是她小儿子不在家中,我们绝不敢糟蹋她家。”
这话,老瑶子信了,他回想起李让曾怎样解释河道枯竭,官府对黎民生死不闻不问,再看孟良平信誓旦旦的样子,头一次他怀疑李让可能并不值得他完全信赖,可这份怀疑并不足以让他能认清李让,背弃他们在霜雾村启程时的誓言,农民的淳朴让他始终相信,只要协助李让完成他的目标,那么,李让也会兑现自己的承诺。这份承诺,至少要比他在江南北路接触的那些官员要可信,因着那些官员留给农夫们的印象太过贪婪,以至于他们对京城的官员也没什么信任可言。
“你今天讲的事,不要到处乱传,传开了,容易乱。”他嘱咐孟良平,孟良平很乖地答应了,却又问他:“你说,咱们这么做,朝廷能不管吗?万一要杀咱们,咱们值得吗?”
“朝廷管咱们?呵,你这一身难民的打扮是白穿了。朝廷对着一群饿极了的难民大开杀戒,它还怎么继续戴着仁义的假面具治理天下?不管咱们怎么闹,最后它都得把咱们放了。你自己注意着点,别太出头,太出头就容易出事。我今天,嗐,太招摇了,能怎么办?为了自己将来的一亩三分地,只能冒险了。”
“一亩三分地?”
“当然肯定不止一亩,我好歹也是个军长,没个五十亩,我才不拼命。你不行,你这样的兵,咱有四万,给你分一亩,你都要谢天谢地了。”
“那得多少田地啊?”
“十万亩。”
孟良平心中惊讶,原来,李让是掐准了这些农民的痛点,以失田招其入伍,以分田使其忠心。怎奈何花言巧语动人心,落到实际又如何?根据去年的统计,大宋现有农田六亿三千万亩,这位军长怕是不知十万亩,十万亩相当于一州之土,李让若真得十万亩田地,可让官家封他个郡主了。
问题就在于,大宋的皇帝绝不允许有朝廷控制不了的兵,更不必说,还要供这些兵吃喝。
“这些田,是不是免税?”他试探着问,老瑶子一拍桌子三瞪眼:“那还用说,必须免税免徭役!”
果然!
李让抛出的诱饵分外甜美,绝望的农夫们怎能不上钩?他向这四万人描绘了一副美景,只需他们闹闹事,将来就有了自己的免税田,衣食无忧,谁敢欺负他们,他们就敢搬出李让做守护神。
好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