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现如今,李让的小把戏已经让他摸了个清楚,而李让到底要等什么信号才能大举行动,老瑶子这种小角色不会也不可能知晓,他只知道会有人来找他,向他传信。
孟良平不打算继续跟着他们胡混捣乱,借着小解,离开这群难民,穿行月光继续南下,一路直奔崔桥镇。
崔桥镇俨然已变作贼窝,四面八方都有人严密看守,寻常人根本进不去,需得对暗号。这难不倒孟良平,他先潜在岗哨附近,等进去的人再出来后,找机会在暗处掳了他。这人起初嘴硬不说,孟良平刀抵到他脖子上,见血了他才透露暗号。
有了暗号,孟良平便光明正大地进了崔桥镇,他四处游走,将地形地势、乱兵布局等暗记于心。李让住在镇里最有钱的唐员外家,员外一家则被逼入羊圈里住。天亮时,李让下床披衣,执双剑来舞。有人走进院中,向他汇报最新打探到的消息。
孟良平坐在房顶上大笑,眨眼之间,几十把弓箭一齐对准了他,孟良平却不慌不忙:“李将军,你可是把箭头对准自己人了。”
李让不敢自大得以为自己功夫了得,但他在院中舞剑,却没听到房顶上的动静,便叫他多少有些意外了,他见来人穿着褴褛,气度谈吐不凡,不敢大意,举手叫弓箭手收了箭。
他抬手遮在前额,想要看清来人面孔:“你是哪个?下来说话。”
孟良平轻笑:“我下来说话,保不准你就要杀我了。”
“你自称是自己人,却怕我杀你,难不成,你要说的是歹话,做的是歹事?”
“将军如何定义好歹?”
“好,是顺我心、助我力、成我事、扬我威。反之则是歹。”
孟良平听了,觉得此人甚是肤浅荒唐,如此一个肤浅之人,却能纠集四万人北上京城,叫皇帝如坐针毡、惴惴不安,这世间事,果真是荒唐至极。
他不由得仰头大笑,笑得李让心情不悦,抬手怒斥:“识相的,你自己下来讲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将军勿恼,将军勿恼,我这就下来!”孟良平在斜面的筒瓦上行走如履平地,他亦不张扬,下到墙头,再轻身一跃,翩然落地,其身影矫健轻盈,如鸟雀般自然,叫在院里守卫的贼兵感受到威胁,立刻上前包围,这回,李让没有阻止。他围着孟良平细细打量一周,他即便在京城中时,也未曾与孟良平有过照面,因此并不认得孟良平。
“你不是我的人。”李让很肯定,他纠集的多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张嘴闭嘴一口老粗话,行为举止也一股草莽气,尽管练了几年兵,然而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气质却是没法改变的,他想起一个文人团体,说话也是这么慢条斯理,不急不乱。
“你是……”他摇头,自忖文人朝廷,几个会武功?但有一个人例外——
“你是孟良平?”他脱口而出,却觉得不妥当,他的人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孟良平送进大理寺地牢里去了。地牢里关着的人,又怎么能出现在他面前?
孟良平手掌轻轻一拨,就将挡在他面前的两个贼兵推到一旁,他动作很小,两人却险些摔趴了。李让的目光急忙跟上他的移动。
“与其关心我是谁的人,李让,你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脑袋。”
“我脑袋如何?”
孟良平回过身来,正眼注视着他,轻语:“北上谋逆之日,人头必定落地。”
李让顿时一脸怒色,手提两剑意欲抬起,孟良平竟轻巧地从他手里夺走了剑,煞有介事地玩了玩,还给李让:“将军认为我的话,是好话,还是歹话?”
他举手投足处处显露自己的功夫远在李让之上,手下眼拙,不清楚分寸,李让却清楚得很。他自觉被羞辱,气急败坏:
“你说什么鬼话,我什么时候说我北上谋逆?你给我戴的是杀头的罪名,我可要不起!”
他嘱咐手下,用自己策马的马鞭蘸水,鞭人四十,且要脱了上衣,赤皮露肉地挨鞭子。可衣服撕脱下来,这群原先老实巴交的农民又心惊了,李让好奇来看,也是吃了一惊:此人看着书生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却有许多,大的,只从疤痕看便是危急性命、九死一生,小的,也像是被猫抓了般,至今未愈合。
李让没见过这样当官的,在场其他人也没有。当官的,恨不得脱了百姓的皮穿自己身上,人人都有张红润光泽的好皮子。
“你究竟是谁?”
“你的人。我曾随着老瑶子一起糟蹋封丘县。”孟良平意味深长地提醒李让:“我们都是江南北路的农民,农田被当官的圈做公田,没活路了,才来投靠你。”
李让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他听得出来,这话里充满了对他的威胁,进而他理解了来人为何要在院子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咋呼”。为了继续在手下面前立威信,他不能随意暴露自己的情绪,但怒上心头,不出口恶气实难平心头恨。
“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能惩罚你了,但你乖张,不知尊重我,一定要受些皮肉苦。”李让叫手下把他拖到烧砖的窑里去,不给饮水吃食,先困着。
窑没有烧火,但日头照下来却能把人晒脱皮,他这么做,一来是试探孟良平对他有没有危险,去去他那令人讨厌的傲气,二来,是想让孟良平为他方才的话负责,以安人心。
烧砖窑是个废弃的窑,窑顶塌了个大洞,孟良平被捆·绑在这大洞下的砖石上,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困乏和饥饿的感觉也相继袭来,皮肤虽然不至于灼痛,但热辣辣的十分难受。孟良平不是铁打的,当负责看押他的人撑不下去,到窑外休息去时,他便用砖石的尖楞磨破绳索,到阴凉地里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下午听到窑外的动静,便又乖乖回到原先位置,做出被捆·绑的样子,糊弄了检查。
吴醒言曾评价李让相当狡诈奸猾,这样的词用在谁身上,都隐藏着其人心思重、善投机的特性,孟良平自信,他给李让留下过深的印象,李让不会不在意自己的脑袋,只要他在意,就一定会上门来找他聊个痛快。
果然,三更半夜时,李让睡不着觉,来找他聊天了。
“直说,你是谁?”
“都水监孟良平。”
“果然,他们竟然放你出狱。我打探到的消息,是你被鬼樊楼设计下毒,还被他们掳走了。这一局,鬼樊楼败了。”
“你还打探到了什么消息,一并说来。”
“鬼樊楼入口被打开了,别人说鬼樊楼神通广大,是朝廷一直啃不下的硬骨头,但报慈寺一把大火,我看着,能烧到楼主的皮肉。”
“你对楼主很不满。”
“何止不满,咱们两兄弟不藏着掖着,敞开来说:要不是鬼樊楼惦记丁若可那几条破盐道,怎么会闹出后来这么多事?我今日兵临京城下,你们也只会当我是个寻常的乱民头子来对付——真宗天禧年间,大宋兵马共计九十一万,到去年,兵马人数已超过一百一十七万,多了二十六万人。二十六万兵马中,几乎四分之三前身都是起·义的农民、难民,今我起·义,对麻木的朝廷来说,不过是兵籍又多四万人而已,如此,你老兄不会在这里来见我。你说,我该不该恨丁若可?”
李让如此坦白,并非他有意要向朝廷示好,而是以示好为幌子,从孟良平嘴里挖出更多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孟良平深以为然,他并不抱着一次就能说服李让的空梦,故而只能循序渐进。
孟良平点点头:“你是该恨他。”
李让与他挨近了,拿出带着的一壶好酒,分斟两碗,向孟良平诚恳道歉,先饮一晚罚酒,再向他恭敬敬酒,说道:“孟兄早前说,我人头会落地——我是个粗人,做事鼠目寸光,愿意听你高见,避开这场祸事。”
孟良平觉得背后冷风嗖嗖:此人做事真是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话假话,只有他一人知晓,最是那种笑里藏刀、背后捅刀之人。李让已在天命之年,却称他为兄,足见其无礼义廉耻,只有算计。
不过,他既然愿意听,孟良平就愿意讲,不信说十句他听不进去一句。孟良平先褒他家祖宗门楣:
“李将军,我知道你是名门之后,你父李筠,乃是前朝开国大将,功名赫赫,周世宗柴荣待你父如同亲兄弟,你父回以忠诚,从未二心,至本朝太祖皇帝黄袍加身,转圜到开封去取国玺,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违抗,只有你父拒绝朝觐太祖,举兵护主。即便后来屈于形势,委身太祖门下,再三要求,只做了个有名无实的闲职,不肯为大宋王朝出一分力,后又联合契丹,起兵再次攻打大宋,兵败而亡。其人一生忠义,民间广为传颂,太祖为拉拢人心,亲笔写就碑文,厚葬之。你李氏一门忠烈,我亦佩服。李筠有后,世人未见其面,未闻其事,却均以为他必承父之教诲,也是忠义之辈,不知我之寡见,是否符合李将军生平经验?”
“父亲高名,我一生追随。”李让对空抱拳,缅怀李筠:“的确,家父忠名远播,世人对我期望也高。这些百姓口口声声说我是忠臣之后,格外信赖我。”
他话虽然谦虚,却好像对孟良平的说辞有些失望,闷闷不乐地将一碗酒撒在地上,祭奠亡父英灵。
“你父之所以效忠后周,是因为他受恩于后周,不肯再献媚别人。你食宋粮,在宋国土上长大,可谓受恩于宋,本应效忠于宋,成就忠名——”孟良平故意停顿,此时李让不经意间的撇嘴动作吸引了他的兴趣,孟良平猜测,李让对“效忠于宋”尤其鄙夷,于是他想再试探试探李让:“今日,你偏要勾结契丹,掀起祸乱!你不忠之名很快就传扬天下,到时,你父子声誉扫地,百姓唾弃,失了人心,任你要做什么大事,都会失败。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这……”李让为难地摇摇头,再举酒坛,孟良平忽然摁住酒坛,厉声问他:“难道你不效忠于大宋,反而要效忠已经亡·国的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