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去孔庆府邸的路上,阿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孔庆的事都给小左讲了。孔庆,淮南路人,在群牧司从青丝熬成白发,靠着出售司里的马粪赚钱,饱了私囊,富了群牧司。按理说,孔庆早就腰缠万贯,攒下些油水,可这人怪的很,表面看去是越来越穷,据说三年没添置过新衣。
小左好奇极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啊。”距离孔庆家还有十几步路时,阿泰停了脚,他向前指着那处朴素的宅院:“左姑娘,我们当兵的不方便打听都虞侯的家事,你这么机灵,兴许就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正说着呢,院门突然吱呀一声,阿泰脖子一缩,赶忙掉头跑了。
果然如阿泰所说,孔庆已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但身子骨结实,两眼亮亮的,话不多说,看上去就是个算计了一辈子的人精。小左上前拜会,只是按礼寒暄几句,便觉得自己道行太浅,拿捏不住人家,不如把谈判的要事交给出生商贾之家的周天和去做,自己只要完成任务,尽量多地打听消息,找出个能叫老头乖乖听话的破绽。
拿定主意,小左顿觉轻松许多。方才进门时她就发现,孔家院落布置地很是单调,一切从简,没有多余的装饰,家具也全是用旧了的过时老物件,全凭孔夫人细心打理。一只家猫死了般地躺在窗下的方桌上一动不动,桌上展着一本手抄书,小左看了,上面都是佛家用语。
这倒让小左生了几分好奇,看那字迹娟秀细柔,不像是出自男子,想必是老夫人的杰作。又见内容是些悟得虚空,超出万象,解脱生死,免受轮回之苦之类的佛语,便想,难道这家有需要超度的亡魂?
“姑娘不要介意,老朽三餐时间固定,这会儿要用餐了,”孔庆把小左的注意力从经书上移走,请她落座,桌上摆着碟闻着就苦的野菜,都虞侯夫人端来的米汤只是清水里淀着几颗米。
“官家体谅我年老,我才有了都虞侯的虚职,可惜我自顾不暇,想报效朝廷,也是有心无力啊。”他先发制人,咳嗽两声,问小左到访是为何事。
小左忙起身行了礼:“大人,我左家是陕西商人,想立足京城做项买卖,希望都虞侯举手之劳,从中协助。”
孔庆眯起眼睛,审度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什么买卖?”
小左不确定要不要在别人吃饭时讲出“粪场”二字,见她为难,孔庆多少便已明了。
“你家在陕西也是做这买卖的?”
“不是,”小左流露出些许惭愧,“之前的买卖,和现在要求于都虞侯的,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别人家做买卖讲心计,我家做买卖拼命。”
“拼命?”
“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赚不了钱,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务必赚钱,且不能赚短钱,必须赚长钱,因此,会比别家更讲求信誉。”小左话没说完,孔庆就撇了撇嘴,神情很是轻蔑,引得她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却是她多想了,孔庆撇嘴,只是为了漱口水。
“做这个买卖拼命的,你不是第一个,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做这一行还讲信誉的。”
“都虞侯的意思是?”
孔庆不做回答,只管喝汤吃菜,空寂的屋舍里,汤水灌进喉咙发出的声音噪地吓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小左看不透猜不来,转头看到孔夫人正微笑着看着她,便有的没的聊起了无关话题。
不知怎的,自打进了这个家,小左便觉得孔夫人的目光多在她身上流转,并不像孔庆那般看透人心的审视,她慈祥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问了小左年纪、喜好,爱去哪儿玩,喜欢做什么样的事,而且,她的好奇就像无止境似的。
两人很快就聊到了夫人最感兴趣的事情:手抄经书,大乘佛教,再顺着佛教的线索往下捋,提到了转世轮回。
“别人都说我比那庙里的尼姑还要素,可他们哪里知道,我虔诚,是因为我有多少苦……”
“咳!”孔庆猛咳一声,孔夫人立时掩嘴噤声,随后轻轻拍打小左的手安慰她:“没事没事,人老了都会这样,爱咳嗽,也不是啥毛病。枣子吃多了会上火,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削个果子来吃。喜欢吃什么?冬藏的柿子?呀,我给你剥些栗子吧!”
孔夫人一走,孔庆便起身送客:“左姑娘,我几年前就不再和粪场来往了,你相求老夫的事,老夫爱莫能助。”
“那禁军营的粪污,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就不是姑娘该关注的事了。”
老头说话毫不客气,也不留任何商讨的余地,不定是见她年纪太小,不屑于和她讨论生意呢。小左这么想,便开门见山,直挑核心:钱!
“目前禁军营的粪道归属不明,几家粪霸为此争执不休,都虞侯如果能和我家合作,我家分给你的利润,一定会让你满意。”
“满意?满意值多少银子?”孔庆伸手,将小左让到院门前:“老夫初上任禁军营,大小事务繁多冗杂,还没来得及解决粪污之事,不过,左姑娘切勿再用老夫的过往来判定老夫的现在了。”
这老头,到底还是没回答问题嘛,小左感到头疼,要是孔夫人才是都虞侯,那该多好啊。
但孔夫人也只能在庖厨里透过小窗看她,四目一旦交涉,夫人立即低下头去。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左姑娘请回吧——”孔庆再催,门檐下一窝燕子叽叽喳喳个不停,原来是雌鸟衔着肥虫飞回来了,几只雏鸟都张大嘴争抢那口食。
不行,绝不能空手而回,阿泰说了,孔庆在群牧司卖马粪,赚来个贪婪的名声。贪婪的人,总会为钱而感动,要是不感动,只有一个原因——钱不够多!
小左总得知道孔庆的胃口有多大。
“别的粪商给你承诺了多少?”小左站定不动,孔庆站在门庭处,仍以一副谦卑姿态继续糊弄她:“左姑娘,不要胡言!孔子有言: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我活到这个地步,很多事情都看明白,不在乎了。”
“那都虞侯在乎什么?”小左追问,孔庆拂袖,耐性已耗尽。
“左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招待以是仁义。京城之盛,四百四十行并荣,粪场不能,便请另寻别的出路。告别!”
回了街道司,小左气嘟嘟地一头扎进账房,自打入京,数孔庆给她的打击最大,这是头一桩她努力也办不成的事。
周天和恰在街道司内,见小左不高兴,慌忙来问话。起初小左不情愿说,周天和便给她斟了茶润喉,又点了檀香静心,随后在椅子里坐定,目光安静地跟着小左在账房内来来去去。
小左眼见此,很不自在,连手臂都甩错了节奏,脚下还差点绊住,这让她更是气恼,觉得周天和故意看她笑话。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谁说我在看你?我看的是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师爷狡辩,还鼓圆了两腮,横眉竖眼,两手叉腰,做出一副气得要死的姿态。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形象,突然如此滑稽,还真是叫小左大出意外,终于,在他两只瞳子忽然凑成个对眼时,小左一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随即,想到此番不顺,她又气哼哼地走动起来,但憋在心里的气似乎找到了条疏泄的渠道,使她忍不住多看了周天和两眼:“师爷是在说笑我。你没事可做吗?”
“老实说,想向你诉苦。”
“诉苦?”她再度收住步子,果见周天和愁眉苦脸,一副挫败模样,心底竟生出惺惺相惜的庆幸,连忙扑到他桌边,急切地凑前去问:“你也不顺利吗?”
“非常不顺利。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就等见了福宝去说服他,但我驱马上街,寻遍了流杯亭方圆附近二里地,连人影儿都没找到。”
“这么惨?”
这下,小左真觉得周天和怪可怜,想来自己去寻禁军营粪道的破绽,也不算是一事无成,起码与粪道掌权人孔庆做了头一次接触和试探,即使失败,到底也得出了许多线索。世间之事,但凡有人参与的,怎可能事事顺利!
周天和悲伤地耸耸肩:“更糟糕的是,回到街道司,本想找左姑娘诉苦,奈何账房内只见到个自烦恼、自愁闷的小河豚——”
小左了解了,师爷把她比作小河豚,到底是要劝她解开心结。
见周天和神情真诚,眼神专注地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小左不知怎的,心里的委屈顿时奔涌而出。
“是孔庆。这个都虞侯油盐不进,我不懂他到底要不要银子,要多少,才肯把禁军营的粪源让给我们!”
这一开口,小左便将自己从禁军阿泰那里听来的消息和都虞侯府邸内的见闻,都滔滔不绝地对周天和讲了。说也奇怪,再憋闷的委屈,都随着讲出的话跌跌撞撞地消散了。
“你怎么看?”末了,小左问。
“你当真想知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爷,你一定有别的看法。”
见小左的坏情绪已不见踪影,周天和由衷感到高兴,他点了点头,思绪回到街道司的正事上来:“依我看,在粪源的事上,孔庆并没有对你刻意隐瞒,但破绽也不是不存在。”
“哪里有破绽啦?我看,除了孔夫人的超度经还有点看头……”
小左忽然瞠目起身,周天和见她这样,就知道小左回味到了些重点,他细细引导:“超度经,孔家在超度谁?从你的描述看,孔家很缺人气,甚至说,只有一股迟暮的老人气!”
他拾起小碟里的一颗枣凝视着,似乎那颗枣里藏着了不得的大秘密:“孔夫人对你未免太热情了,是你身上的什么特征激发了她的喜爱之情——是什么呢?”
“年龄,喜好……”小左回想着孔夫人问她的问题,最终,她和周天和一样,把目光聚拢在那颗红彤彤的枣子上:“她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爱吃甜枣,性格活泼的女儿,死了。”
“都虞侯赴任群牧司后,先后养育过四位公子,全数夭折。”
这话不是他两说的,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水监大人。”
“现在的街道司,已经变成巡检司了吗?”
孟良平头扎福巾,窄衣窄裤,前襟掖扎于右胯,脚蹬钉靴,袖口的护腕还没撤下,一副运动装扮,又握着马鞭,像刚从蹴鞠场匆匆下来。周天和想起来了,今日荆王主持官僚蹴鞠,地点就在附近的同乐园。孟良平放下荆王不顾,如此着急来到街道司,必有不同寻常的大事。
“大人见笑了。”周天和拱手:“不知大人来此是为……”
“在赴京前,孔夫人在家乡已生育一女,留给婆婆照看,女孩走丢后再未找回来。”孟良平持着马鞭压在桌面上,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倚重上去,缓了缓,苍白的面色才升起些红晕。
“大人是身体不舒服吗?”小左慌忙斟茶:“要不要休息会儿?”
周天和也觉得奇怪,按理说,运动后人面色红润,绝不会惨白,而且孟良平的汗巾还很干燥,看样子,是蹴鞠刚开始就离开了。
“无碍。”孟良平走向书架,随手翻起本账目看着,但明显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异常的神色:“至于说,孔家积攒的钱财去了哪里,街道司不是应该更清楚吗?京城许多寺庙内,就有孔庆捐赠的金佛——你们管勾呢?”
“正在西北水门外垃圾置点开辟粪场。左姑娘,去水门请——”
“不用了,你随我来。”孟良平打断周天和的安排,指了指小左,折身走出账房,往街道司外拴马柱快步去。
他今天的确很怪,步履沉重,看样子心情不佳,小左暗暗抓汗,在心中回想自己最近做了哪些不得体的事。
“什么人叫你称谓我为相公?”周边没人后,孟良平忽然问。
喔,原来是为这事!
但他又不打算听解释,像急着逃离街道司似的,几乎一口气就冲到马前,翻身跃上去,紧紧抓住缰绳,立稳身子。
“我听到一些不好的风言风语,说街道司和都水监联姻了。左姑娘,本官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荒唐流言,懂?——你们管勾呢?”他微微惊愕,意识到自己已经问过一次,便很是懊恼地闭上眼:“有些消息地面之上打探不得来,告诉周师爷,该是用非常手段,去解决问题。本官告辞。”
说罢,一滴豆大的汗从他额前甩落,孟良平已驱马走出几步远,小左分明看到,他背后一处,一支红色的竹笋印着衣衫逐渐拔高。
那是什么?血?蹴鞠还能踢出血来?
今天怎么遇到这么多怪人,这么多秘密?
还有姐姐,最近她和孟良平之间,也有点古怪的猫腻。
小左打算对周天和讲讲这些个郁闷的事,但周天和倒像是被孟良平的马鞭抽到了似的,急急地往外走,边走边嘱咐:“左姑娘,孔庆的事你先不要管了。我出去一会儿,你来值班。”
“欸?你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干什么去?”小左追着他。
“去办都虞侯的事!拜水监开导,我已经知道孔庆需要什么了!这次肯定能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