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心疼她这帮兄弟,帮他们衣服上的土灰,心酸更甚。
“大人……”
“丫头她受伤了吗?”
“臂上受了轻伤,无大碍,”雷照说道:“俺觉得她娇小无用,说什么也不让她再来了。”
“哪里是嫌弃娇小,明明就是心疼了嘛!”大家逗他,还告诉李元惜,雷照铁血柔情,竟然悄悄抹眼泪了,由此惹来了更肆意的笑弄。
“是我不好,丫头平素没经过这种场面,都虞侯想让她安然度过余生,我却把她丢到了报慈寺。”李元惜叹道,她记得青衫子们冒死扑进报慈寺的那一幕,乱箭丛中,若非铺兵拼死来救,恐怕这些人如今都已死去……她不敢细想。另外问及青衫子受伤状况,谢天谢地,他们的伤情都只限于皮肉,伤最重的是张乐福,逃跑时踩空摔断了腿,大夫说,休养百天就好。
这一切,都被窝窝看在眼里,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楼主、玉相公、老鬼和其他三兄弟,这么多年来,他们竟从未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光,那样纯的笑,不曾在任何人的脸上出现过,自然,那轻轻的弹土动作,那眼波中流转的心疼、崇拜、敬仰和信任等等,亦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他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仿佛自己突然丢失了几十年岁月。
李元惜回头来找窝窝,青衫子们跟着她的目光才发觉了这个小侏儒,顿时仇恨起来:“大人,这厮就是害死……”
李元惜举手制止,开封府府尹杜衍看到了李元惜,便向她走来,窝窝转身就逃,奈何青衫子们将他团团围住,别说他一个大活人,计算他身上的一只虱子,也别想从这堵肉墙蹦跶出去。
杜衍与李元惜讲了几句,他便把目光放到窝窝身上来。
“是要重新押回监牢,还是就地处斩?”他问,窝窝狠狠哆嗦了下,又露出他过往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冲着杜衍做出咆哮状,青衫子们立刻就将他制伏,押趴在地上,背后顶了好几只沉,甸甸的膝盖。
“李元惜!李元惜!你竟敢耍老子!”窝窝骂着:“你以为老子没兄弟了吗?天下的老鼠多的是,老子只需要一声令下,它们会活吞了你!活吞了你!”
“大胆死囚!”杜衍怒斥,吩咐衙役即刻拿下此人,斩立决。
窝窝挣扎着,怒骂着,恨不得自己真变成只老鼠,立刻将欺压自己的所有人都撕成碎片。
李元惜摆摆手:“罢了窝窝已经在樊楼内被杀身亡,现在这个人,叫庞三元。”
窝窝安静了。
“庞三元?”青衫子们奇怪道:“这明明就是窝窝!”
杜衍大约意识到其中必有交易,检查过李元惜递给他的凭据后,便叫他们扶起窝窝来。
“窝窝。”
窝窝没答应,他浑身哆嗦着,身子下沉,随时做着逃跑的准备。
“庞三元。”杜衍又唤道,窝窝这才答应:“我……我在。”
“你若是再敢在民间露出这副凶相,本官便怀疑你盗用身份,不是庞三元!”他一身正气,铁面不容情,窝窝在他强硬的逼视下,终于低下头颅。
“我记住了,我是庞三元。”
杜衍这才将凭据交到他手里。
“百姓庞三元,失足坠入报慈寺地洞,现放他离开,任何人不得无故阻挠。”杜衍宣布,衙役们向左右散了开去,李元惜向青衫子们点头示意,他们便只好松手,窝窝仿佛不会走路了般,大家看着他如同从胶泥中艰难地拔出左脚,再小心翼翼地落到地面,接着,再提起右脚……
“快走吧。”青衫子们催。
“哎!”窝窝点了下头,脚下走得越来越快,几步就跑了起来,到长廊尽头,他忽又停下脚来,回头向李元惜方向看来。
李元惜摇摇头,向他走去。
“还有话讲?”
“帮我……向孟水监烧点纸,告诉他,窝窝谢他了。”
“好。”
“李管勾,你是好人。”
“大概不坏。”
窝窝搓了搓手,又咧了咧嘴,李元惜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一抹令人诧异的羞涩。
“你……借我点钱?”
李元惜下洞是来清剿鬼樊楼的,随身哪里带钱?只得向青衫子借,可青衫子下洞是来干活儿的,身上不装钱,衙役们因担心下洞后回不去,身上的钱也都留给了家眷,杜衍素来不喜带钱出门,恰好大财主周天和下洞来了,却因为走得着急,钱袋不曾随身。
人人不带钱,以至于李元惜借遍了长廊,也没能攒出个三文钱,最后还是从仵作那里拿了一枚验毒的银针,才算把窝窝这厮体面送走。
“咳。”李元惜很是尴尬,不管如何,窝窝是借钱,而不是偷钱,借和偷之间横杠着刑法,他不再逾越这条线,岂不是好事一桩?只是仵作很委屈,那根银针跟着他从年轻小伙变成了中年大叔,不知验过多少尸的毒,就这样被别人拿走了,怎么不心疼?
李元惜只好再三向他保证,等她回去找到账房先生小左,肯定还他一根更长、更粗的银针。仵作不要银针,他提了个条件,他要天波门徐铁匠打造一套验尸工具。徐铁匠技艺精湛,要价高,仵作算是借机敲竹杠,李元惜不认也得认,只得答应了。
“对了,李管勾,旁边那具尸首是新近死去的,你知道他吗?”仵作指着那一具在铁夹子上烧得血肉模糊、黑炭般的尸体,问她。雷照刚巧从一堆人骨渣滓中捡起把木制剑柄已经被烧没了的孤剑,奇怪地问:“大人,这不是你小叔、俺师傅的剑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忽然察觉周遭气氛不对,抬头看去,只见仵作向李元惜所指的方向与剑十分之近,甚至……
他如同雷霆击身,哑然于地。
“大人,俺有不情之请。”他双手恭敬,将剑捧到李元惜面前:“俺雷照,一生没佩服过几个人,自从跟了大人你,俺见的都是壮烈的男子汉,俺不要只会挥拳头打街痞流氓,俺拿这把剑,俺也要去西北,跟着大人你上阵杀敌!俺想大人把这把剑送给俺!”
这要求属实叫李元惜意外。京城乃富庶之地,西北乃苦寒之地,向来京城去往西北当兵的,大多都是犯事后被发往边疆充军,比如那侯明远。想必,这是雷照情感触动,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李元惜取回宝剑:“上阵杀敌,何必一定要去西北?”
“俺不管,俺雷照跟定了你李元惜!”雷照不依不挠:“俺也要做那样的男子汉。”
“你不怕死?”
“俺怕俺没用。”
“你不怕丫头守寡?”
“丫头守的,是忠烈的寡,她自豪!”
现下的境况,李元惜说不过雷照,她确实也没有心情去说服他:“这是我小叔的遗物,多谢你送交回来,想要有天它能系在你的腰带上,就必须赢得了我,且必须去西北。今日就且作罢……”
“大人!”雷照打断她:“我真下了决心!”
“若真下了决心,我任期满时,不妨再来与我比武!”李元惜说道,她见青衫子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沉默又哀伤地望着小叔的遗骸,不免肝肠寸断,前头衙役喊了好几声禁军要进来了,她挥手驱使众人快些去干活,别叫这坑洞塌了,所有人都出不去。
另外,她请办事最为稳妥的董安去帮她买个棺木,她要亲自为小叔敛尸。人死生一瞬,为求大义,也值。
董安答应去了,她见雷照仍在赌气,不肯离开,便把剑给了他,说明是让他暂时保管。
“大人,你做什么去?”雷照问她。
“应该马上就要攻藏经阁了,我得去。”
“俺也要去!”
“胡闹!”李元惜斥道:“你现在,连那栋楼都没资格进去!”
青衫子们见李元惜明显不悦,忙强拉硬拽将雷照拖了回去。
至此,藏经阁的青烟散得差不多了,该是胡敏学、吴醒言、郭昶研究出攻阁策略的时候了,正巧,亲事官拉着半扇腐猪肉回来了,这猪来之不易,是病死了以后埋进土里处理的,约摸有三四天了,没被野狗抛了也算个奇迹。那肉烂得生了蛆,十分恶心,另外还有半罐鸡血,腥臭不可当,这是他动用了附近所有的铺兵兄弟,才在这么短时间里从肉铺找来的。
这些东西被莫名其妙地带回了鬼樊楼,李元惜拿刀分割了,送给准备攻阁的亲事官和三位大人,自己也在怀里放了一块。
直到现在她仍不懂窝窝叫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选择相信窝窝那片刻迷离中复活的人性。
亲事官们要进藏经阁,吕夷简临时换调的两千禁军也加紧下洞,接管鬼樊楼。这一次的兵力有两千人之多,他们另有任务,便是封存楼内所有物品,等待风波平息后清算,充入国库。
谁也没注意到,此刻,“回”型廊里的某个房间拉开的细小门缝,重又悄悄地掩上了。屋内乌漆麻黑,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烧尽了,也无其他可借的光,小骡子赤脚踩着地面,小心地摸索着,向房间深处走去,直到约摸着外面不会看到李元惜的灯光,才小心地亮起一蘸微弱的火烛——
六张紧张恐惧的面孔正在对面望着他!
此时地面上,一支西北来的快马冲入京城,一路喊着“白豹城大捷”得进皇城。吕夷简仍在集英殿中当值,拿了捷报,速速呈递给屏风后养病的赵祯来看。
捷报乃是是韩琦亲笔写就,字里行间难掩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