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樊楼”这三个字,叫多数人都偃旗息鼓,不敢作声,吴醒言气得浑身发抖,他令姜寺监立刻携带灭鼠药,向暗渠抛洒!
孟良平连忙制止,若是灭鼠药只灭十几只鼠,不成问题,也是,若成千上万地杀鼠,对京城来说,无异于一场瘟疫。死鼠会被野猫、野狗、蛇、蝙蝠等动物吞食,灭鼠药到此类动物体中,若再被人抓了去吃,可能会吃死人。而且,这个季节多雨水,万一暗渠再被雨水冲刷,灭鼠药就会随着雨水进入河道,为害更深!
“鬼樊楼之所以这么做,是为恐吓百官,王景康被杀案,宜交给皇城司去审理。”孟良平向他建议。
确实,王景康在待漏院被杀,立刻引起皇城司警觉和关注,数名亲事官骑马从宫内赶出,简单问询后,为控制局面,立即押送马夫及车架、尸体离开待漏院。
这场风波之后,待漏院便沉入死一般的寂静,百官久久伫立在原地,他们心情复杂,一方面,实为同僚惨死而惋惜,为鬼樊楼猖狂到如此地步而愤怒、自耻、愧疚,另一方面,那血淋淋的尸体无疑是在告诫他们,不要与鬼樊楼作对。
他们心中已知晓应该怎么做了——无论孟良平提议什么,一定要阻止。
时间过得极慢,小黄门看李元惜煎熬,便不住地向殿外的黄门打探消息,一会儿来报,殿内吵起来了,孟良平被群起攻之,郭昶和吴醒言无力抵挡。
小黄门说,这是自讨论对西夏是战是和以来,垂拱殿内吵得最激烈的一次,人人都吵得龇牙眦目、面红耳赤,好险要打起来,孟良平快招架不住了。
小黄门没有夸张,甚至含蓄了几分。垂拱殿上,有大学士撞柱以死谏言,对待鬼樊楼需缓而图之,绝不能激进清剿。当然,一来他没有真正撞死的勇气,二来,同僚也在拉拽着,使殿内暂时没见血出人命。其主张为较为理性一派,保守一派认定了清剿鬼樊楼会引起京师动荡不安,让一直觊觎中原王朝的西夏和辽国钻了空子。
大臣们搬出各样的理由:江南北路的难民更需要安抚,西北战事需要支持,盐铁铜走私需要打击,对外贸易需要加强……连苗昭仪的生产在即都能拿出来说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条:挡住孟良平所提的清剿鬼樊楼。
而对于孟良平,大家也不打算放过,一齐逼迫吴醒言公布调查结果。
“他是丁若可的养子啊!背地里他和鬼樊楼来往密切,干了多少坏事,如今倒来指点江山!”
“听说他还有一座私密宅院,藏满丁若可和鬼樊楼赠送的奇珍异宝!”
“鬼樊楼与西夏有染,孟良平搞乱京城,意欲何为?难道是要与西夏里应外合吗?”
大宋开国以来奉行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帝的意愿没有大臣支持,绝难推行,因此,面对朝中对清剿鬼樊楼过大的阻力,赵祯三番五次想要支持孟良平,都被大臣们反驳回去,甚而他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被抨击了个遍体鳞伤,昨日还贤明的圣君,今日就变成昏聩的暴君。
一名年过花甲的老臣居然吵到晕过去,垂拱殿内乌烟瘴气,群情激奋,犹如熊熊大火燃烧沸腾,每一“义正言辞”,都是腾窜向上的火苗:
“拿什么清剿?死去的禁军不是人命吗?还要死多少人?”
“暗渠探出来了吗?鬼樊楼本部在哪儿?你要调用几万人去玩迷宫吗?”
“没有清剿前,鬼樊楼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孟良平几步走上台阶,吓得一众大臣失色,以为他要威胁皇上,小黄门也赶忙挡在赵祯面前拦挡,孟良平心中怆然,只上了三步台阶,扭身过来,怒斥方才讲话的大臣:“你竟敢说,鬼樊楼与赵氏王朝井水不犯河水!”
“看看你们的嘴脸!”他指着满朝文武,悲愤不已:“我的确是丁若可养子不错,可我寒窗苦读,是以你们为榜样!我曾天真地认为,我大宋国富民强,政·治清明,正值盛世,那是你们的功劳,是你们在这垂拱殿内指点江山的结果!但今日,我看透了,你们披着大宋的朝服,却做着鬼樊楼的走狗!我与你们一同在待漏院等候上朝,王禹偁的《待漏院记》就在那里挂着,你们读之会不会蒙羞?”
百官闻此,顾不得斯文,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孟良平,你凭什么这样污蔑我们?”
“你与丁若可同流合污,今日就不该站在这朝堂之上!”
“今日我来,就没打算还能完好回去。”孟良平摘下官帽,恭恭敬敬地放下笏板,他已看清形势,十个官员里,九个半都在反对,无人牺牲,绝难唤醒他们的良知。他面朝赵祯再行臣礼:“臣谏官家,务必清剿鬼樊楼。为此,针对百官反对理由,臣将一一辩驳!”
“准!”赵祯答应。
“其一,众位曰:清剿鬼樊楼为时尚早,暗渠尚未探明!”他从怀中取出李元惜交给他的地图,在小黄门帮助下,面朝众臣展开来:“这就是《东京暗渠全图》,暗渠总长已达东京街道近两倍,发现栅口一万三千八百四十三个。其中不少栅口设置在诸位家中或院墙外——你们是否觉得很踏实?”
这是这副地图第一次展现在百官面前,需要两人才能拿住的地图上,密密匝匝的线路和栅口令他们大吃一惊,这殿堂终于安静了几分。
小黄门再转身,将地图展现给赵祯,赵祯没有讲话,面色却绷得冷硬。这便是他的天子脚下,这张地图,足以让他愧对祖宗百姓。
“这……这地图哪来的?谁知道真假,有没有被你故意夸大?”有官员仍在嘴硬,吴醒言指名道姓骂他无知。
“难道你忘记麻衣巷和新郑门大街了吗?”
“够了,”赵祯叫停争吵,望向孟良平:“孟卿,你继续。”
“其二,众位曰:不知鬼樊楼本部在何处,经我们推测,其最可能地处此处。”孟良平手指指向地图上皇城的位置,眼见得赵祯坐不住,差点从龙椅上弹起去。
赵祯双手紧按着扶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孟良平所指位置给他太大威胁和震撼,以至于半晌他都不能放松僵硬的身躯。
小黄门再将地图转向百官,孟良平故意将所指的位置往南偏离十里,即便如此,也令百官哑然。
“这……这……不可能!”
“是啊,鬼樊楼怎么敢……”
官员窃窃私语,吕夷简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大声询问孟良平:“孟水监,你的推断可有依据?”
“有!”孟良平答说:“我替丁若可下暗渠,都是被蒙着双眼行路,暗渠的味道腐臭不堪,然而,临到鬼樊楼却全无腐臭味道,可知,此处暗渠最少。再者,鬼樊楼二当家老鬼被捕,也是我所为。”
众人哗然,孟良平继续说道:“当时有一小乞儿负责往来鬼樊楼传信,其奔去的位置,位于开封府正北,以他的脚力以及奔跑时间计算,也恰好在此范围内。”
“丁宅事变后,我及时派出禁军去追捕玉相公,”郭昶打断他,走到地图前,以手指隔空划出一片范围:“在这里,禁军跟丢玉相公。你们看,此处距离孟水监推测的鬼樊楼,又有多近?”
“难道这,不够你们觉醒吗?”他激动地斥责:“西夏之所以壮大,不是因为宋军无能,是因为你们居高临下的轻视和漠视!鬼樊楼之所以壮大,难道和诸位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鬼樊楼欲勾结西夏,走丁若可的旧路,拿朝中机密换取青盐,诸位,朝中机密哪里来?”郭昶痛心疾首,一个个地指点大臣:“从你,从你,也从你,从我们大家中来啊!”
被他指到的大臣纷纷避让,大家心绪复杂,一方面,他们确实看到了鬼樊楼对京师的威胁,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庞大·和强势,已让他们觉察到寒彻骨髓的威胁,另一方面,他们仍拿不出与鬼樊楼抗衡的勇气。
孟良平将地图收起,叫小黄门呈给赵祯,赵祯握着这地图,像握着一把荆棘,痛苦不堪。君臣两个两两对视,孟良平饱含激情与期待,赵祯亦拿出十二分的坚定来支持他,只是,他已预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故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急进,否则,必遭反噬。
孟良平却义无反顾面向众臣,朗声说道:“诸位,我在丁若可身边多年,替他与鬼樊楼打过许多交道,我清楚鬼樊楼拿捏朝中大臣的本事,我也清楚,你们之所以不抗鬼樊楼,对鬼樊楼始终心存忌惮,并非你们真看不到它的威胁,而是——”
“孟卿!”
“官家,请准罪臣一吐为快!”孟良平走下台阶,来到大臣中间,他看到他们眼神的闪躲,“我方才讲过,我以诸位为榜样,寒窗苦读十年,才走进殿堂与诸位共商国是。今日我带着暗渠地图来上朝,是为让大家明目不错,但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大家依然有一双雪亮的眼,有匡扶国·家社稷的忠心。地图,你们看了,我也看到了你们的慌乱和惭愧。你们同丁若可一样,有把柄被鬼樊楼掌控,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们难道真要效仿丁若可,一去不回地投奔鬼樊楼吗?鬼樊楼的刀,已经悬在这垂拱殿之上了,你们还要顾忌自己的名利得失和仕途吗!”
一番话,振聋发聩,满朝文武皆被他撼动,竟有大臣崩溃哭泣,摘下官帽,跪地乞罪。
然而,也免不了某些嘴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