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人,就是窝藏在鬼樊楼的“鬼”吧?福海酒楼坍塌后,庖厨暴露,鬼可以随时从暗渠缺口处爬上去,偷走食物。
而鬼影消失的地方,是一处三岔口,向左向前皆可行走,向右,则是一面土墙,墙内夹杂着沙子和碎石,水流冲出的一条沟壑分外明显。
李元惜曾听过郭恒老师傅讲沟渠的修建。公家修渠,光明正大且讲究安全实用,明沟采用青石铺垫,不渗水入地下,保证地基稳固,暗渠则埋入地下三尺处,用灰砖砌成规整的圆筒形,灰浆要掺入糯米浆,用黏土、石灰和沙子调制,增加稳固。灰砖周边裹一层细碎的沙土,再裹一层小石子儿,最后才是土灰。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护排水渠不受外力破坏。
水流冲出的沟壑内,基本已经没有任何土灰,袒露出的砖石也形成了圆拱形的排水渠形状,可见,水流冲击非一日两日。
李元惜确信土墙后埋着的,正是公家修建的排水渠。
她举着火把仔细寻找,发现水沟下堆叠着几块石头,像是有人要站上去,好够着上面的东西。
好奇使然,李元惜踩着石块,忍着肩胛疼痛高高举起火把,向上查看——土墙之上,有一个小洞,拿手探进去,却不见底,而且,指尖尚能感受到另一番凉意。
原本要爬到小洞里去不是什么难事,偏偏肩胛的伤让她无法使力,于是只得喊来青衫帮忙,才进洞去。
“大人,里面有什么?”青衫子问。
李元惜接起递上来的火把,小心地穿过洞,向另一边照过去——
“是排水渠。”
地上扔着只印着“福海”标记的饭盒,盒内空无一物,几步之外,又见一羊骨,因此李元惜可以确定,刚才的鬼影是经这个小洞口,从排水渠逃掉了。
看来,暗渠和排水渠是相通的,鬼樊楼的地下网络,要远比她想象的复杂,难怪吴醒言迟迟无进展。
排水渠与暗渠相似,不止通向一个方向,不过,无论走哪个方向,都免不了铁栅挡路。铁栅顺着水流方向修建,目的是为挡住垃圾,防止垃圾入河,影响河运。
铁栅之上,是排水渠与明沟相接的闸口。闸口也会安置铁栅,为防盗贼偷走,铁栅均用铁钎做轴,用灰浆砌进青石间,如此,可像小门一般,自由开合。
李元惜想到,侯明远也好,孟良平也罢,都曾试图从这样的闸口进入暗渠,因此自己也想尝试走一次。
她强忍恶心,踩着垃圾努力向上攀爬,可恶明渠的污水几乎源源不断,她等了足足一刻,才等到机会,推开铁栅来到地面。
这里不再是麻衣巷。小贩热情吆喝,百姓欢喜出行,一片喧嚣热闹。然而,就在她走出铁栅的瞬间,周遭安静下来,人人都惊异惶恐地看着她,而一个顽童正巧解开裤带,准备来此撒尿,他爹娘急忙将他拉到一边,警惕地问李元惜:“你……还好?”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李元惜已经是灰头土脸,浑身脏臭。她嗅了嗅袖子,嫌弃极了。
见人群中有两个小乞儿也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他两个,一个跛脚,一个残手,明显又是鬼樊楼的“杰作”。
李元惜招招手,那两个乞儿听话地走到近前。
“你死定了。”跛脚的同情她,残手的则哈哈干笑两声。
“你坏了规矩。”跛脚的继续说道,残手的依然在笑。
李元惜无意针对他们,她将身上的泥巴捡了几块,丢到地上。
“顺着这条道走,能走多远?”李元惜问,残手的笑得更大声,跛脚的则重复前一句话:“你死定了,你坏了规矩。”
“什么是规矩?”
“你擅闯……”
话没说完,又有乞儿匆匆忙忙跑来,拍了下他们的肩膀:“傻吧——她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
两个孩子吃惊之余,忙后退几步,残手的不再干笑。
三人窃窃私语,立即散开去了。
李元惜习武之人,距离他们又近,听得仔细,那后来的乞儿是说,禁军到麻衣巷了,来了二百余人。
李元惜本想跟踪他们——问题就出在无法跟踪!三个乞儿各向一个方向跑去,遇到其他乞儿,消息再次分散传递,她若紧随其中一个,就会发现,仅仅跑了两条街后,这个乞儿像突然放弃了自己的任务,不再奔跑。而且这两条街是随意选择的,可能通向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也可能折回原路。
如此,鬼樊楼总能得到情报,而李元惜,总无法知道鬼樊楼在哪儿。
自入京以来,与乞儿几次交手,李元惜也习惯了他们这样的逃窜方法,一次两次三次,就像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面对敌军侵扰而束手无策,总归让人沮丧。
待她再回到麻衣巷,禁军已经进入暗渠,吴醒言则在认真听着周天和的介绍。
见她回来,吴醒言惊愕不堪:“李管勾,你这是……”
“从下水道里出来的。”李元惜将她在地下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吴醒言。
“你的意思是说,暗渠与排水渠是相通的?”
“的确如此。而且我认为,不少百姓还把暗渠拿来做排水渠用了。譬如我们脚下这条暗渠,泥泞不堪,我观察那些腐朽的支撑木板,有的可以清洗地看到泥浆上翻的痕迹,高度大约如此——”李元惜将自己带回的木板拿给两人看,去掉腐蚀不见的部分,木板立在地面上,污泥痕迹就已经到了膝盖部位。
“渠内泥泞,可能是地上雨水下渗。但泥浆翻到这样的高度,就不太正常了。”周天和分析说,“会不会是排水渠内的水,通过小洞流进暗渠里了呢?”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见土墙上确有水流的痕迹,而且还不小。”
“这样,那岂不是京城还有不可计数的福海酒楼吗?”吴醒言惊骇道,他不敢想象那样的京城,日日“地震”,哪个商户敢再落足此地?
“暗渠广布京城各处,支撑简陋,又经过污水冲刷,渠内常年潮湿阴暗,如今天气越来越热,木板腐朽越来越严重,再加上雨水……”周天和觉得脑门上的青筋像绷直后突然放手的琴弦,一刻不停地在他头脑中震颤。放眼看去,麻衣巷建筑栉比如鳞,每一扇窗每一片瓦都经百姓细心雕琢,是他们心血所在,倘若一朝覆灭……
福海酒楼掌柜的号哭仍萦绕耳畔,他不敢继续分析下去。
“吴少卿,李管勾,随着夏日雨汛的到来,恐怕,福海酒楼的悲剧还会继续发生。而且,”周天和顿了顿,遗憾地说道:“只会越来越多。”
他的想法与李元惜、吴醒言一拍即合。
“李管勾,我知道了,暗渠引起地面塌陷,这问题由来已久,只是从未遇到福海酒楼这般严重的事件,这也说明,暗渠情况十分危急,不容再耽搁。官家拿这个理由许我大张旗鼓探暗渠,也就名正言顺了。”
吴醒言激动地用一块布,小心地把腐木包裹进去。他脑海中已经写出源源不断的词句,就等将它们誊抄到劄子上了。
“目前,让禁军先去探路,看看能走多远,是否能找到鬼樊楼。”他忧虑地说道,望向暴露在外的暗渠,洞口黑黢黢地向外喷吐着恶臭的寒气,禁军带着火把在洞内越行越远,如同被妖怪生吞了般,回想起那一幕,吴醒言暗暗祷祝他们能平安回来。
禁军下渠已经有一会儿了,青衫子们也不闲着。商户们送来了许多木料,全部派上用场,周天和亲自下渠,和青衫们一起做支撑。又因为暗渠泥泞,便铺了酒楼毁坏的碎砖石,街道司新运来的三合土也派上用场,总之,要确保新木不被腐蚀,且要牢牢固定。
支撑做好,接下来就是夯土。这一步骤,必须等禁军回来后再做,否则就相当于填实他们回来的路。
因此,揭掉街头街尾的禁行告示后,青衫子们暂时无事可做,便在福海的废墟上打了地铺,先休息补充体力。
李元惜在回来的商户、住户中仔细询问,有谁知道暗渠的闸口在哪里,也即是,谁曾通过明沟之外的闸口倾倒污水,但百姓一一摇头,显然,他们不知情。李元惜便将那商户提及的友人姓名地址告知吴醒言,吴醒言答应,差人前去调查一番。
夜色初上,二百余人的禁军陆续回来,清点人数后,还有二十余人未归。吴醒言已在街上奔波费心了大半天,身心俱疲,嘱咐人数到齐后再来通报他,随后窝在牛车车厢里休息。
原以为这二十人也会很快回来,可大家左等右等,至三更仍不见他们再回来。青衫们待不住,吴醒言更坐不住,增调禁军下渠,去寻人回来。
第二波禁军共二百五十三人,下渠后每到一个分岔口便分兵,尽管这些岔口多是公渠,但也仅能向前推进三里地,便不能再分了,回来时裤腿都被泥水浸湿。
期间,李元惜也下渠寻了一次,竭尽所能搜找暗渠,可现实比她预想艰难,夜里的暗渠与白日时俨然如两个地方,渠里除了漫到膝盖处的脏水,还有游弋水里的蛇,壁上乱爬乱窜的鼠,甚至还有蝙蝠,被惊扰后它们肆无忌惮地攻击人,如此恐怖的暗渠,根本不能行人。
周天和猜测,渠内水位之所以上升,可能是入夜后百姓排入沟渠内的水增多,漫到暗渠里来了,恐怕那二十余名禁军不能回来,也是因为这原因。夜市过后,果然水位下降,渐渐露出淤泥,不过泥泞不堪下脚,依然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