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无论一千多万两,还是三千多两万,因为数字过于庞巨,李元惜已不能想象战事如何耗钱,便只能从自己切身经历来议论。
“我在延州时,铁壁军的军饷从未有一次能准时准量发放到位的,有时,朝廷会发些我们用不着的东西——比方丝绢来抵军饷,那时,父亲抱怨几句也就罢了,打发人去找些商人,拿丝绢换粮食、换铁、卖银子。打完仗,死伤的将士需要抚恤,我印象之中,父亲常为这笔钱发愁,给少了,不足以慰问死者家眷,想要给多,又没钱。”
郭昶这时小声向她解释:国库亏空已久,莫不说军饷,某些地方官员的俸禄,已经连续两年都是拿粮食、柴禾等来抵用。
“李将军治军有方,西北赫赫有名,但不见得所有将领都似他这样,把每一分朝廷省出的银子都用在军中。”刘一手继续说道:“譬如现如今那做到枢密使的夏竦,在陕西做转运使期间,兵卒吃糠咽菜,他则珍馐美酒,甚至兵卒正与西夏贼兵血战,他的大帐中,却有一整个歌舞社在莺歌燕舞,供其享乐,日子过得何其骄奢!”
刘一手点名道姓的指责,百姓哗然,若是朝中那些守旧派听了,一定冷汗涔涔,后悔来这个地儿听说书呢,偏偏范仲淹邀请的这些个官员与守旧派截然不同,他们与百姓一道,为夏竦不耻。
“这样的人派去指挥军队打仗,怎么可能赢得了?”
范仲淹在桌上摊开文房四宝,拾笔写下两行字,一行:军费开支巨大,另一行:将领贪于享乐。
他叫家仆将两行字都拿去窗外叫百姓看看,百姓一致叫好。
“刘一手,继续。”他说道。
有他支持,刘一手借着百姓的惊叹,一句一个浪潮,直到后来把窗内的官员也惊得不敢去听,以为话题到此为止便好,百姓清楚太多,恐怕影响恶劣。范仲淹却一次次地鼓励刘一手继续深挖问题。
原来,王尧臣这笔账是“造假”了的,早在康定二年的兔毛川战役后,对于西北战场上究竟花了多少钱,便是一笔糊涂账了。因为运往西北的粮草、布匹、牲畜等,需要从各地挪用,这里漏报了多少,尚无定数。
且因战争而增加的赋税,对黎民百姓造成多大的压力,农民做了流民,流民做了土匪,土匪再被招安纳为兵籍。大宋举国之兵,从太·祖平定天下时的四十万人,如今已经暴增到了一百三十余万。一百三十余万人中,老弱病残者不计其数,有的一辈子都没摸过刀剑矛戈。
“陕西郭邈山、王海率着一千多流民,在京西路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守卒弃城而逃。这就是咱们大宋号称的百万精锐!”刘一手唾道:“更不用说那王伦,本是捉贼虎翼卒的军长,但却领着捉贼的兵卒先变成了贼,流窜作乱,危害百姓,咱们大宋朝廷是把牙缝里抠出来的点银子,养了吊睛大白虎,吞吃自己来了。”
李元惜听说过王伦起义,此人原本出身贫困,又因其家乡连年遭受灾害饥荒,实在忍无可忍,才杀了沂州巡检使朱进,占沂州据以起·义。
“如今,王伦势不可挡,攻密、青,继而南下攻占泗州及楚、真、扬、泰,咱们大宋的兵马在做什么?人又在哪里?”刘一手痛心疾首:“有人问王伦: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攻城略地,迟早有一天,朝廷不得不来除你。王伦说:至少在朝廷来除我之前,我带着一帮弟兄吃饱喝足享受够了!”
“如此这般,他起义倒也能理解了。”百姓们对王伦遭遇既是同情,又是愤恨,然而,李元惜却不这么认为:“别人可以起义,王伦却不能!”
听众们都仰头来看她:“李管勾,王伦也是人,不吃饭就得饿死,他错,错在走入歧途,可除了这条路,他也没什么路可走啊!”
“我说他绝不能起义,是因为他是捉贼虎翼卒的军长,朝廷信任他,所以才给了他这个职位,可是,他却辜负朝廷,掀起民变。”李元惜大声说道:“假如王伦不死,大宋上下都有样学样,那么,该有多少军长为了一时利益,起兵造反?到后来,受难的一定是普通百姓!”
听众们又觉得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李元惜回身,学着范仲淹,拾笔在纸张上写下一句:将多不精,兵多不锐,军纪不整,养虎为患。
这句一针见血,范仲淹由衷赞叹:“好一句兵多不锐,军纪不整。李管勾,你这句话,比我前两句总结得好!”
这次说书,刘一手指出的问题触目惊心:不仅战争耗钱,因战争失利,每年向辽国送的岁币也是不小的数目。檀渊之盟,宋每年向辽提供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这次耶律宗真拿关南十县,竟要换大宋每年增加四十万两白银的岁币,狮子口大开,君臣莫不震惊。
且看富弼又将如何谈判,才能稳住与辽的和平,可宋与西夏的战争,则必须要停止了,否则,普通百姓都得被它活活拖垮。
听众中,有人主张议和,有人主张举帝国之力彻底打服西夏,甚至还有人要把之前与辽国签订的檀渊之盟也撕毁了,干脆取消赠送岁币。
李元惜当然愿意打服西夏,她记得纸条上的“战”字,雄浑有力,颇具骨气,心想,难不成,范仲淹请她来听说书,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满腔热血地去赴战场?
她隔着人群,望向范仲淹,其正与众官员议论着什么,想来不是与他商议“战”的好时候,正巧,楼下有人忽然一声高喝——
“兵多不锐,那就裁去老弱,将多不精,那就尚武平衡崇文,军纪不整,就要明确赏罚。如此练兵五年,西夏、辽国就不敢轻易侵袭。拿区区千百万两白银,换大宋五年整备时间,我看,值得。”
说话的这人尚且年轻,然而,他的指点却分外大胆老辣,引得众人都俯窗下望。
“裁去老弱,是要老弱道旁等死吗?”众人不满道。
“他们的死与大宋之死相比,不足挂齿。”这青年起身侃侃而谈:“你瞧瞧天下那支军队,是靠着施善来让敌人害怕的?军队不收留老弱,也不收留好吃懒做的难民,加入兵籍就要做好沙场杀敌的打算,没有那个打算,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温饱。”
如此大胆的言论,在当今人人都敢议论朝政的京城,却也是极其罕见的。李元惜被他吸引,私心确实认同他的意见,便向他喊话试探: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千百万两白银从哪里来?”
“从官员中来。”青年答。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一群书生的反感:“阁下意思,也是要裁撤官员咯?”
青年提起脚边的一只鸡笼,向台上走去,“几位要是不满,随我上来——先生,借你高台一用。”
几个书生都是太学学生,年轻气盛,裁撤官员直接威胁到他们未来将何去何从,自然要据理力争。他们跟着青年走上高台,刘一手见听众们也颇有兴趣,便问这青年是谁。
“王安石。”青年答道。
“王安石?”欧阳修眯起眼来,赞叹道:“今年新科进士王安石,我有耳闻,不好结交,性情怪癖,为人邋遢,却满腹雄才。”
王安石打开鸡笼,掏出两只鸡来:“诸位,我手里这两只鸡原本是要拿来炖汤喝的,它们现在还活着,咱们就先把它们大卸八块吧。”
说罢,就把一只鸡丢给那些书生,书生们本来打算辩论,无故要杀鸡,自然不肯,一个个慌忙向后躲,鸡趁机逃,说书铺里顿时乱作一团,许多人都在协力抓鸡,而王安石则不慌不忙,去台下某桌上借了只茶壶——
“不可。”刘一手急急制止,让跑堂的小哥送上只洗手盆去。
王安石又向某看官借了把小刀,把鸡脖子摁到盆沿上,小刀用力一割,任鸡扑腾,他自有条不紊。
范仲淹大约是看懂了他的用心,便向那些书生喊道:“快抓鸡,这鸡是要炖汤的。”
书生们不情愿,但见是枢密副使发话了,只好动作起来,这只倒霉的鸡慌乱间被听众们合力抓住,丢给了书生。于是,书生们学王安石的步骤,借刀,借盆,到杀鸡的时候,他们又不干了。原来,所有人都想摁住鸡,却不想杀鸡。
小刀被他们推来推去,各有各不动刀的理由,乍听上去都合乎情理,以至于王安石手里的鸡死透了,他们手里的这鸡还在活蹦乱跳。
最后,一名屠夫受不了了,上台夺了刀子,一手摁着鸡,一手握着刀,刀过鸡脖,血水就喷进了盆里。书生们吓得好一阵僵直,屠夫把刀强塞进一人手里,气哼哼地下了台。
听众们觉得好笑,催书生们快借热水,王安石不仅处理了鸡血,连鸡毛都烫完了!
果真,那边热气腾腾的水盆里,王安石提出被泡软的鸡,熟练地拔着鸡毛。书生们有样学样,但鸡血怎么处理又横亘在他们面前——倒掉?或是送人?倒,谁去倒?倒哪里?送人,送什么人?谁去说?
王安石的鸡已经干干净净了,他们才着急忙慌地把鸡血倒进水渠里,匆匆上台烫鸡。可即便这样简单的步骤,他们也能闹出新问题:水要烫到什么时候才刚好?谁来拔鸡毛?
直到王安石剁完了鸡块,书生们还没选定拔鸡毛的人。
“诸位,这就是必须要裁撤官员的原因了。”王安石边说,边收拾盆具,将鸡块分开赠给了几位看官:“治国如同炖鸡汤,厨房里选用熟练有才能的厨工,不仅能更快地喝到一碗地道鸡汤,还能省钱,但若是太多厨工去做一碗鸡汤,人心不齐,各生懒政心思,推诿不进,这碗鸡汤不仅很难喝到,而且很难喝,成本,自然也提高了不少——我建议裁撤官员,用的就是如此浅显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