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与百官讨论,群臣听说用钱就可以打发走耶律宗真,自然高兴,多数催促早下盟书,以防生变。
郭昶作为计相,深知即使富弼谈拢了二十万岁币,对于如今的国库来说,仍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奈何与用兵相比,岁币仍是最省钱的处理办法了。
于是,富弼仅仅在京中歇息六日,复又启程,前往辽国说和,家中妻新生幼子,也顾所不及。
这六日,京城中已经起了风声,没人愿意看着自家白花花的银子流入辽国,因此,民间多有怨言。
范仲淹的家仆前往街道司送请帖时,李元惜刚送完富弼,回到街道司。富弼马车出城时,百姓送别的兴趣恹恹,甚至有人骂他没骨气,若不是青衫子在道旁拦阻着,富弼的车驾都要被人砸坏了,他硬是替朝中软弱的君臣与空虚的国库受了好一通窝囊气!
李元惜心情也不大好,故而听说有人攒局去听说书,一口拒绝,纵使那人是范仲淹,也叫她没有多余的兴趣。可欧阳修写的那个“战”字一旦交递到李元惜手里,她立时两眼放光,缠着家仆问范仲淹对这个字到底有什么解释。
家仆自然不知,于是,要想知道答案,她便必须得去听书了。
而孟良平在早朝时,提及自己兴修水库的计划,君臣都没有很大兴趣,就连昔日共剿鬼樊楼的吴醒言也反对说,六到八九月,正是农忙时候,这时不宜大举动用民力,郭昶更是因为岁币愁上加愁,谁跟他提钱,统统都是两个字:不成。
可孟良平自己清楚,水库不修,明年疫灾照旧,赋税收不上来,百姓生活愈加贫困不稳定,流民乱势只增不减,朝局更是混乱。辽国向来贪婪,耶律宗真言而无信,倘若再生南下之心,大宋又得加多少岁币去调和?倘若有一日,多少岁币都无法调和呢?水利之重,不可再推卸了。
范仲淹家仆到时,他正斟字酌句地写着劄子,想让赵祯体会到水利之急,虽然说服君臣的希望渺茫,他亦需尽力尝试。说书之事,他刚听说就推辞不去。
“我料范先生忧国忧民,没想到也是贪图享乐之辈。”他叫衙役送客,家仆急急解释,听书不是为了享乐,范仲淹乃出自贫寒百姓家,入朝为官后,常常害怕自己与百姓脱节,做出的决定与百姓意愿相悖,因此常去民间走访。
“这回是因为公务太过繁忙,只好去听书铺子听听民间呼声。”家仆说着,递上欧阳修写的那个“水”字。欧阳修乃是文学大家,一个“水”字,写得飘逸如飞,清新脱俗,孟良平又爱好写字,乍一看便喜欢上了这字,又因它的含义,顿时心惊,叫衙役先行退去,走到家仆面前,郑重问他这个“水”字作何解。
家仆笑了:“无怪民间说你和李管勾是天生一对。你两个都拒绝了我家先生的邀约,又都因一个字改变主意,连你们问的问题也一样呢。”
“怎么?范先生也邀请元惜了?”孟良平问道,一面为着李元惜能被器重而高兴,一面,他又为李元惜担心。
凭他为官多年的直觉,他察觉到范仲淹如今就是砸开一潭死水般的朝廷的一个漩涡,踏进这漩涡,就意味着与朝中守旧势力的决裂。李元惜马上就要卸任街道司管勾,临期把她拉了进来,未知范仲淹是何考虑。
“元惜手里那个字,是什么?”他问。家仆答:战。
瞬间,孟良平像被什么东西措不及防地击中后脑,恍惚得一片空白。
今年元日时,他与李元惜聚在一起,也如一对鸳鸯情侣,恩爱快乐。两人一起看了花灯,放了烟火,吃过团圆饭,好不惬意。然而,就在这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孟良平忽然意识到,他与李元惜在一起的时间正在减少。
尽管早就知道李元惜任期满后就会回延州,尽管平日里也时时告诉自己,聚一天少一天,但唯独那日,他真正感受到分别的滋味,即便李元惜就坐在他身边,依偎在他怀里,他亦觉得不真实,好似是许多年后的自己,回到这飘渺的记忆中来了。
后来,因京城大旱,全国各地疫灾多发,他这个水监忙起来连自己都忘了,偶尔见到李元惜,总是欢喜占满心田。直到这一刻,家仆说出“战”这个字时,他才如梦初醒,李元惜的离开,从未如此明确。
“战……”他茫然而失落地点点头:“宋与西夏,宋与辽的战争,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收起范仲淹的请帖,当日夜里,快到约定的时辰,便收拾了公务,驱马去街道司接李元惜。
李元惜似乎全无对他的不舍,这令他些许落寞,不过,一贯善于隐藏自己心思的他,并未让李元惜有所察觉。
说书铺虽然还未开门迎客,但已经有许多人在铺子外面等,门外立的木牌上贴着红纸,黑字大笔写着:国库空虚——天灾?人祸!
这题目,光是看着就有噱头,叫人想要论个痛快——那些个听众们已经聊上了!
旁边的酒楼津门包子铺又是座无虚席,包厢和散座全满,其中一间包厢,是范仲淹订的,家仆在包子铺外迎候,孟良平与李元惜到了以后,就由他引入——说来也巧,这包厢正是孟良平从前常订的那一间,物是人非,叫孟良平好生感慨。
此时,包厢内已是宾客济济,人人神采飞扬,仔细听去,多是针砭时弊之说。宾客中,郭昶、吴醒言也已就位,四人相见,无需多做寒暄,直入正题。
“我看,范希文这次是要放大招了。”吴醒言说道:“他坐镇陕西做安抚招讨副使期间,屯田久守,积极巩固西北边防,颇得官家信任,此次回京,官家任他做枢密副使,我看,就有栽培、支持他的意思。”
“他有大才,可是朝中谁不是科举中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在垂拱殿施展抱负的大才?”郭昶说道,吴醒言笑他嫉妒,郭昶嫌弃地驳了回去:“我不是嫉妒,我是觉得,纵使是范希文想要折腾出点水花来,也不可能真有作为。”
李元惜听着他们一来一去,不禁好奇:“范先生还未动作,郭大人就认定他不会成功,未免也太武断了。”
“不是武断,是的确艰难。”孟良平解释,环顾一周,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听听大家所说的这些问题,大多已经固定成定式了,想要移旧换新,非得折了几把钎子不成。”
正说着,窗外喧声如沸,原来是说书铺子开门营业了,听众们蜂拥而入,有座的看座,没座的站着,挤不下的,就在门窗外贴着墙听。
刘一手着一身青灰色长袍,一张长脸上嵌着两只锐利的鹰眼,眉眼深邃,颧骨高耸,尽显精明利落,一张铁嘴紧抿着,仿佛张嘴就要喷刀子,伤人无数。
他先向四方来客拱手致意,最后又向津门包子铺这一窗垂拱殿上的紫红袍躬身而拜。
“今日,受枢密副使范仲淹公邀请,刘某要讲讲国库空虚的问题。这么厉害的话题是个得罪人的活儿,我豁出去了发表些拙见,各位看官尽可抒发已见,咱们说着——”他手指着包子铺窗前的许多人道:“说给楼上那些个朝臣听听,他们再说给咱们的官家听听,君、臣、民一合计,兴许,这问题解决了,国库也就充盈了。有劳!有劳!”
“果然一张铁嘴。”吴醒言笑道,歪头看去,郭昶铁青着一张脸,扭头回座位去了。照他来看,今日范仲淹攒的这局是故意来骂他哩。
孟良平与李元惜看他那副窘样,也觉得好笑,这时,范仲淹正好赶到了,大家都回身来与他行礼问候。
“大家都是我邀请的朋友,既是朋友,又是闲时小聚,不必拘礼。”范仲淹说道,叫小二开了另一扇窗,好叫十几人都能宽宽绰绰地听书。
这回开头便说到,权三司使事郭昶这月新算的一笔账:宋与西夏开战前,陕西四路钱帛粮草的花销,从宝元元年的一千多万两涨到了三千多万两,几乎翻了一倍。
众人只道打仗耗资巨大,然而两年就能翻一番,确实夸张。台下百姓首先坐不住,纷纷议论:
“清明烧钱都不见得这么快,这些钱,可都用在打仗上了?”
“我看不见得,准有些将领趁机敛财,中饱私囊。”
“从康定元年至今,不过才三年罢了,且从去年定川寨一战后,宋夏间便再无大的战事,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年罢了。”
“两年两千万两!嘿!咱大宋一年国库收入多少银子?”
众人七嘴八舌,刘一手把醒木一拍,定下众人:“去年咱国库收入,总计不过三千万两——楼上计相郭大人,是也不是?”
郭昶本不愿在窗前凑热闹,奈不过诸位同僚强邀,才挤在孟良平和李元惜身旁,一半身子偎在窗户后,浑像个做错事挨批评的孩子般。
这回被刘一手点名道姓,他不情不愿,也只能在同僚们和百姓们的瞩目下,点头承认:“的确,去年国库收入,两千八百七十三万两。”
“我看到了咱们李元惜李管勾也在,李管勾曾在延州铁壁军中,与西夏贼兵常有作战厮杀,”刘一手看向李元惜:“李管勾,以你所见,铁壁军中是如何花钱的?”
好刁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