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们恍然大悟,齐声叫好,书生们却窘迫到极点,尽管如此,他们也有理由要陈述,大宋官员出科举,科举就是为了选拔人才,有宋以来,多少寒门贵子走上朝堂共议朝政,社会生机勃勃,民间人人好学——裁撤官员,难道是想推翻科举吗?
科举,乃是大宋引以为傲的进步,书生们的说法的确也是事实,正因为此,才好给王安石难堪,听听他又要作何解释。
王安石轻蔑地冷笑一声,“尔等庸才。”
说罢,就要下台,书生们不肯,将他拦回台上去:“难道你无话可说吗?你既然无话可说,裁撤官员就立不住脚。”
“我非无话可说,而是笑你们太愚钝。”
“楼上可有枢密副使等朝臣十几位,难道他们也愚钝?”
瞥了眼楼上:“身为朝臣,却不为国解忧,一步一步,挟着威威帝国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
这话摆明了也是鄙视范仲淹等人,这下,王安石不仅得罪了书生,也得罪了楼上的朝臣,大家叽叽呱呱,准备教训他一番,范仲淹却向他拱手道:“我虽不才,却有报国之心。王进士,请教你裁撤官员,如何安顿科举?”
“李唐注重士族,科举取士始于高祖武德五年,终于昭帝天祐四年,前后凡二百八十二年,取进士六千六百九十二人,每年约二十三人,宋每次录取进士,少则二、三百人,多则五、六百人,如此多的官员,管理着比李唐小了一半的国土,岂不太累赘?何况科举之外,还有皇上格外开恩录取的名额,名目繁多,人数济济,甚至多年不中,也要降下皇恩,录用为官——这看似是皇恩,其实是害了国家。”王安石激愤说道:“若是我做到你的高位,必谏官家改革科举,首当减少录用人数,次当增加科举实用性的科目,学以致用,用于民间。至于官员机构太过冗杂赘累的现象,当定期考核官员政绩,不合格便裁撤,合格便留用,皇上直接派人民间暗访,恶官当除,好官当留。精简机构,繁琐无用的,一律裁撤。”
“你这是动了多少人的饭碗?”书生愤怒指责,王安石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做官如果只图一碗饭,你不如回乡去种地。你这样的人要是走进朝廷,不用西夏,大宋自己就先亡了!”
“你!”
“再者说,兵也是人,官也是人,一百三十万兵嫌多,数十万官吏难道就不是人吗?大宋高俸养官,是为杜绝贪污,可事实如何?江南北路官员侵占民田做官田现象,全国都存在,更有甚者,竟然填湖造田,大宋养这些蠹虫,难道就是为剥削百姓吗?”王安石道:“依我看,针对官员,不仅要裁去没用的,连他们可以支使的银钱,也要裁撤!”
“好!”百姓们纷纷为他鼓掌,书生们气得脸色铁青,却骂不出个道理,只好悻悻逃走。
范仲淹回头叫家仆去请王安石上来说话,他很欣赏这个青年人,问包厢内的众人,除去有人说他讲话不留情面、性子太直外,没有不喜欢的。
“我正准备向官家提请改革,今年已到刻不容缓的时候,改革内容中,便有刘一手及王安石提到冗兵、冗官、冗费这三冗问题。”说着,他将自己根据刘一手和百姓所提到的问题而总结写下的字条一一摆开,请大家来看,李元惜的字条也在其中,明显的,兵、官、费,成为三大主要问题,另外还有一项税。
“诚然,要想撼动旧的利益团体和势力,掀起新变,绝非易事,”范仲淹环顾众人:“我需要大家的支持。”
众人早就难掩激动,纷纷表示支持改革,李元惜也在其中,都水监那些个晾着公务躺在树下乘凉的小吏从前就让她看不惯,郭邈山来袭时弃城而逃的官兵更是让她觉得丢人败兴,今日听范仲淹所言,改革迫在眉睫,她自然愿意帮助国家除旧迎新,如同三年前的街道司那般。
只是,她注意到孟良平沉默不言,他的清冷与周遭高昂的兴致格格不入。他独自回到窗前,向下望着王安石。
“你不支持改革吗?”李元惜到他身边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担心。”孟良平沉重说道。
“担心什么?”李元惜追问。
孟良平望了她一眼,似乎不愿打压她的兴致,而自己的忧虑又到不吐不快的境地。
“如此激进的改革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加剧困境,银钱流入投机之人手中,国库只会更空虚,百姓只会更贫困。”
“你是说?”这话李元惜听得似懂非懂,而他两窃窃私语的动静,已经引起范仲淹的注意。
“孟水监,你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他虚心求教,孟良平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心知自己的这盆冷水非泼不可:“先生想要改革,就需得得到官家全力支持,总揽朝局,把持朝政——先生可做到吗?”
“努力才可能有结果。”范仲淹回说,然而,孟良平却摇头:“先生乃是君子,清高自重,朝廷犹如一潭浑浊污水,先生搅动这污水,必然会脏了自己。吕夷简把持朝政二十余年,他为积极施展自己的抱负,在朝中铲除异己,范先生不是没有领略过,吕夷简是难得的贤相,最后落得官家不冷不热,百官争相弹劾践踏的结果,先生想要改革,下场可能会更惨。”
“为国为民,舍己何妨?”范仲淹道:“我已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
“先生可身败名裂,改革怎么办?”孟良平不客气地驳道:“十个、百个先生身败名裂,于历史浪潮中,不过是常有之事,然而,改革如同治病,改革之前,此人虽有顽疾,尚可行动,改革失败,元气中伤,顽疾未根除,反惹来更多疾病,这人,可能情况更糟。”
这话的确是一盆冷水,方才还斗志高昂的诸人顿时沉默下去,各自生出了百般心思。他们意识到,一旦站到改革一派,便是得罪了保守派,保守派利益庞大且错综复杂,绝难被撼动,万一改革不成功,他们也要落得贬谪、流放等各种凄惨下场,背着一身骂名,远离垂拱殿了。也即是说,他们冒着被旧势力污蔑成国贼,被官家始乱终弃的风险,一路斩断荆棘,直到改革成功。
“所以,改革半途而废,或是失败告终,都不如不改。先生有抱负,就一定要改革成功。”孟良平总结道:“先生要做秦国的商鞅!然而,我观先生,抱负十分,品德十分,能力十分,唯有一项:你做不来小人,因此,良平担心,改革在你手里,不会成功!”
“孟良平,你这话是不是太狂妄了!”有人为范仲淹抱不平,范仲淹自己却举手制止了那人,他坐回椅子中,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许久,才承认孟良平所说,的确是切中要害。
“然而,孟水监,难道改革不成功,就不去尝试了吗?”他撑起身子,走到窗前,向下俯视:“你们看,百姓都时弊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在朝为官,如果连尝试都畏手畏脚,那还怎么给后来人做表率?”他目光转移到王安石身上,家仆正邀请他来楼上,看得出来,家仆动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王安石则收拾着鸡笼,看样子是要动身了。
“万一,我不能成功的改革,后继有人,在下一代官员身上成功了呢?”
“范公,不可自贬。有我们大家在,改革一定能成功。”官员们都支持道,如此,孟良平反倒被孤立了。从私心上说,李元惜见过范仲淹作为一介儒臣文官,到西北成功保疆护土,打得西夏不能进犯大宋一步,她不信这样的人有做不成的事,何况当今范仲淹威望甚高,这次参与聚会之人,绝非丁若可、黄鹤年之辈,她因此支持改革,但也不能坐视孟良平被孤立,连忙上前说和:
“孟水监担心改革不成功,那我们就破除阻碍。范先生身后有这么多人支持,如果再有官家长久的信任与坚定支持,改革一定会有成就。”
改革,一定绕不过皇室宗亲,她建议范仲淹刀口向内,先争取到皇室宗亲的支持。
“官家是仁孝明君,若皇亲反对,官家心意便难抉择。”她见范仲淹颇有赞许之色,便毛遂自荐:“我与长公主结为义姐妹,愿意向长公主说明改革之意。”
“如此甚好!”范仲淹高兴地说,另外再拜托孟良平去游说八贤王。皇亲贵胄中,八贤王最为明理,经鬼樊楼一事后,尤其欣赏孟良平,他去最合适。
而范仲淹则打算同官家言说此事。”
一切安排妥当,家仆回来了,说王安石拒绝上楼。这个结果,又出人意料。如王安石之前所言,宋取科举进士过多,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进士人满为患,朝廷不得不增加许多不必要的官职来安排他们,可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还是会回家等待就职机会。这种情况下,人只要不傻,都该知道攀附上枢密副使,就是自己入朝为官的捷径。可是……
李元惜探在窗前俯瞰,不见王安石踪影。
“他走了。”
范仲淹急问家仆:“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欣赏他才干,可举荐他入朝,施展抱负?”
“说了,都说了,但王进士不为所动,坚持要回乡下去。”
“为什么?”
“他说,这些年只读书,没有真正到百姓中间去走走看看,头脑中空空白白的他,入朝只会误国。”家仆老实答道。众人哑然,无论李元惜、孟良平,或是欧阳修等,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以他为镜,顿时自愧不如。
既然与王安石暂且无缘,范仲淹不能强求,只得任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