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无意中再向说书铺掠去一眼,却见鸡笼并没有被王安石带走,不知何故,反倒被铺里的小二收起来了。她心生怀疑,却没有多去想,正要回身向内时,说书铺门外突然冲进来个穿戴围裙的油腻腻的汉子,汉子手里拿着把鸡毛掸子,踮起脚尖扯长脖子四下寻人,铺门口的小二问他要二十文的进门钱,汉子看着凶煞,待他却客气,然而,看到小二身后的鸡笼,他便没有好脸色了。
李元惜看他架势不对,又见这包厢里都在谈论改革的条目,不好从中打扰中断,便先溜出门去,下楼去找小二。
小二与这汉子说够了好话,已经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了:“他真已经走了,这鸡笼也是他送给我的,总不能随便闯进个人,不仅要拿走我的笼,还要我赔鸡钱吧?你如果不是来听说书的,请离开,不要闹事。”
汉子急了,挥了挥鸡毛掸子,吓唬小二:“你赔不赔?”
“不赔!”
那人狠心一跺脚,扯开嗓子就要向听众们喊话,李元惜赶紧拦住了他。
“有什么事外面说,今日这场说书很重要,不要影响。”她劝道,汉子扭头来看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又用力挤挤眼:“你是——那个李元惜!”
“就是我!”
汉子开心极了,也再不管小二要铁笼,乖乖地跟到李元惜到门外,嘴里说着崇拜、钦佩、服气之类的话,李元惜打断他,问这铁笼到底时怎么回事。
“王安石那小子呗。”汉子咧着嘴呵呵地直笑,很是难为情:“我和王安石是老乡,开家活禽店,王安石这小子进京赶考,把身上的盘缠都花光了,就在我店里住着,我管他一日三餐和住宿,他帮我跑腿送送货——嘿,这两只鸡就是卖到伏光巷去的。你看,这……”
李元惜心下思忖,王安石此人真窘迫到这地步?不过,这活禽店的店主也没必要对街道司管勾撒谎,李元惜问明了铁笼并着两只鸡的价格,叫他第二日送十只鸡去街道司,给青衫子们改善伙食,钱财一并算在街道司的账上。
“这……这怎么好呢。”店主难为情地挠挠头,不过做生意的事他丝毫不马虎,只凭口算便将买卖算得一清二楚。
“我问你,王安石家贫吗?”她问汉子,汉子摇头:“不贫,他爹是临江军判官,家里的书快堆成山了。”
“那他的盘缠怎么这么快就被用尽?”
“他这个人手里留不住钱,稍微有点银子就要向外散,还说富人手里有多到花不完的银子,贫民搜遍全家也找不出几个铜板,这是从政者的失败。”汉子说道,嘲笑道:“他这种人,中了进士也不会有出息。”
寥寥几句话,叫李元惜对王安石更添好感,为防此人为难他,李元惜便向他透露,若不是王安石方才拒绝,他就会被范仲淹请入馆阁从政。
李元惜叫他稍等片刻,上楼同孟良平说及此事,要借他身上的所有银子,孟良平没有反对,如数尽给,李元惜又将自己身上的钱财凑一起,也不过三十两银子。她问明活禽店名字与位置,把这三十两银都交给汉子,嘱咐他以王家家人的名义,把银子转交给王安石,若他敢私吞,定不饶恕。
汉子答应得好,捧了银子走远了。
刘一手说书铺子又热闹了一阵子,便收摊关门了,范仲淹与众同僚讨论改革条目,待到夜市散了仍意犹未尽,只恨时间已晚,只能拱手道别。
不过,李元惜和孟良平两人各有心事,可不能这样放范仲淹离开。
先说孟良平,他要问的,是范仲淹给他的这个“水”字,作何解释。
范仲淹叫车夫垫后,他与两人并肩行在车前。
“孟水监是个爽快人,我们直说无妨,”范仲淹道:“你修水利的计划,朝堂之上我听说了,后来,我也看过你上呈官家的劄子,我认同你的观点。可是,眼下官家之所以会暂时不顾水利,实是因为一个‘钱’字。改革后,被裁撤的冗兵失了收入,难免会掀起乱势,我预备用他们,去修水利,你以为如何?”
这还用说?当然最好!
“可是这个时候裁兵,恐君民都不能安心,如果引起西夏和辽国的觊觎,趁乱攻入,后果不堪设想,”范仲淹话锋一转,转头向李元惜道:“因此,宋与辽也好,宋与西夏也罢,务必要尽快消除战事,恢复稳定。富弼一人,远远不够。这,就是我送给李管勾你的一个‘战’字。”
李元惜顿时欣喜难耐,走到范仲淹面前,抱拳道:“先生是枢密副使,掌管全国军务。元惜不才,任期过后,恳请再上战场,与西夏厮杀个痛快。先生要的,是一战定江山,元惜定会拼死报国!”
“三年前,垂拱殿上主和派势大,我一直主张用战,打杀元昊野心。从庆历元年至三年,我和韩琦在西北边境筑城备战,一次次地与西夏交锋,虽然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大战役都以宋败而结束,可元昊三年前,没夺去大宋的一寸土地,其分裂大宋的野心已不复从前,不敢轻言战事。”范仲淹问她:“李管勾身份不比从前,如今你是长公主义妹,又是丹书铁券傍身者,想要出战,便需说服官家。我且问你,宋与西夏交战,能得来什么好处?”
这问题,恰好李元惜也曾思考过,因此脱口而出:“元昊用兵分裂大宋的野心被遏制,但有耶律宗真屯兵关南十县便可每年向宋索取四十万两岁币的先例在,元昊怎能不动心?”
“你怀疑,他也会来向大宋索要岁币?”
李元惜看向孟良平,这是她上战场前最牵挂、最不舍的一个人,此刻,她迫切需要得到他的鼓励。她看到孟良平向她微笑着,神情柔和而坚定,她心中便充满了无穷尽的热情,向范仲淹道:“范先生,我对元昊的了解,不敢说很多,但也不少。西夏在他一人手上急剧发展扩大,吞并数百公里范围内的大小部落,民心团结,说他是一代雄主,实不为过。元昊与耶律宗真不同,耶律贪财,只想中饱私囊而不管不顾臣民死活,元昊却是一心一意想让西夏成为称霸一方的大国,要想支撑起他的野心,非得大量钱财不成。”
“战争三年,叫富庶的中原尚且疲惫,西夏地处偏远,人少钱少,怎么能再坚持下去?我估摸着,咱们若是与他议和,不见得他会像三年前那样,断然回绝,但他一定会要岁币,且一定不会少于宋赠给辽国的数量。”李元惜补充道:“宋与辽的盟约,即使按照官家议定的二十万两,仍然太多,辽国和西夏同时增币,大宋便不吃不喝,赚钱都用来养它两匹饿狼得了。所以,宋辽盟书未定,元昊野心不死,我大宋需得与西夏有一场决定成败的战役,才好在谈判时占据上位。”
“李管勾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范仲淹笑着指点道:“大宋有将才,多少人想要争取一战报国恩的机会,为什么一定得是你李元惜,一个女子,一个皇室义妹,一个手握铁券丹书的人——亲自去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李元惜才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正面回答范仲淹的问题,而这问题也的确问住了她,她一时哑然,不知作何解答。是啊,今时不同往日,有这些身份在,她李元惜已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妨先想清楚这个问题,等官家问时,你才不会错失良机。”范仲淹耐心宽慰她,李元惜忙抱拳谢过他指点。
“一个水利,一个战,你二位早做准备,以备需时。”范仲淹舒展舒展手臂肩胛,停下脚步,身后的牛车也戛然止步。
“行了,已经很晚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
李元惜、孟良平目送范仲淹上了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路尽头。李元惜一直在思考着范仲淹问她的问题,以至于并未发觉孟良平黏连在她身上那眷恋的目光,待目光相接时,孟良平又及时隐藏其自己的情感。
“那个问题,你有答案吗?”李元惜问他,见孟良平摇头,也只能暂时作罢。
隔了一日,李元惜便去长公主府,与长公主说起范仲淹有意推行改革之事,本以为会遇到些困难,不想,长公主十分支持,她将会向官家自请减裁公主用资,对于当下国库艰难,她本节俭,没多少家财可以支援,但尽力为之,算是尽心了。
李元惜得她的支持,心内欢喜,又向她求教自己去赴战场之事,果然如范仲淹所料,长公主坚决不肯她前去冒险。皇家有皇家的考虑,说不好听的,万一李元惜被生俘,便是元昊手里拿捏的一张王牌,皇家怎能不下大力气去营救?出于私心,长公主也不愿李元惜去冒险,刀剑无情,谁能料到离了京城,姐妹两个此生是否还能再相见?
“你不念着我,也该念着孟良平。他等你三年,难道还要受这生死煎熬吗?”长公主劝她留下,街道司管勾一职,她可连任下去,且她请哥哥亲自为两人主婚:“大宋人才济济,有多少兵卒将士可用,少你一人不会打不了胜仗,你再京城享一生安乐,不好吗?”
这话真戳人心。
“元惜也想与孟良平长相厮守,可是,不完成心愿,我这心就永远难复平静。”
“什么心?报仇吗?”长公主追问道,两人原本散心的花园,突然间失了花香芬芳,见长公主忧虑,李元惜实不忍心,只好承认,“是与报仇有关。元昊残忍杀害我爹娘,这仇我若不报,枉为人子。而且,元昊本出自李氏宗族,就算我替族人除害,也得与他激斗一番。”
“你是他的对手吗?”
“三年来我一直不敢懈怠练功,比之前已经大有长进。”
“这也不是你能上战场的原因。”长公主哀怜地走到花坛旁,扶起一株折了腰杆的花植。李元惜追到她面前:“姐姐,我一定要重回战场,了却心事,纵使死在那里,也绝不后悔,这是三年来我朝朝暮暮心思所在,姐姐一定要成全我。”
她抱拳恳求:“请姐姐指点我,怎样——我才能……”
长公主别过身去,不想再听她纠缠,李元惜杵在原地,也不愿跟了上去,两人浑似赌气一般,终于,长公主想通了,叹声气道:“道理其实很简单。你想想,哥哥调兵遣将,主要是看中这位将领能打胜仗,你脱离延州三年了,如何能让哥哥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