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就到,兵士们果然来了,但他们明显不是铺兵,而是禁军,行为也颇有礼,见着李元惜等人,忙问是否需要送往医馆,李元惜拒绝后,他们又散开了去,留下几人把守门口。李元惜若是有事要吩咐,招呼一声便可。
雷照刚才被小左、孔丫头和李元惜堵住的嘴,看到这些规规矩矩的兵卒,突然更委屈了,于是他不失时机地向人家炫耀自己的“功绩”,如何巧妙察觉危机,提前他们一步进宅救主。
可他忘了,禁军不缺这样的故事,自然也不待见听。讲了半天,别人一脸不耐烦,他是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回来,忽然一拍脑门:“哎?俺瞧见的那盐官哪去了?是不是叫他逃了?”
“啊!”孔丫头忽然惊叫,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吓到了。她手指着院子拐角,一个浑身只穿着肚兜和衬裤的女子正在地上艰难蠕动,妄想趁乱躲进一丛花草中去。
真是慌不择路。李元惜心知她不可能逃走,孔丫头本就被满地尸体吓得够呛,这位趁人不备从屋里逃出来的“蠕虫”,更是把她吓得浑身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用目光求助雷照。
一向最喜欢向她献殷勤的雷照,此刻却死死地捂着两眼,发誓绝不多看女子一眼。
“好俺的管勾,你们进丁府究竟是干啥来了?杀人也就算了,怎么把个姑娘糟蹋成这副模样?俺这种世间难得的本分人,一不小心瞧上一眼,可真是有辱几十年的洁身自好了。”
他没脸没皮地自夸,实则,捂着眼睛的手指间开条缝,正暗戳戳地观察孔丫头呢。
孔丫头自小成长在声色之地,对好色之徒反感至极,这厮清楚这一点,便不遗余力地想给孔丫头留下本分忠厚的好印象。
孔丫头也的确吃他这一套,见他如此,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了。她找来绳子,把盐官绑了,又给她披挂上件遮·羞的衣裳,做完了这一切,才告诉雷照:“好了,你现在可以睁眼了。”
雷照多贼,即使睁眼,也绝不多看此女子一眼,但他好奇她的身份,又想起自己盯着走进来的盐官,此刻却四下逡巡不见,实在可疑。
他向李元惜小声询问:“那女子是什么人?丁若可的……?”
他挤眉弄眼,李元惜心领神会,知道他想歪了。
“她是盐官。”
“盐……”雷照险些吐出口老血来,小左也瞠目,往女子方向快速瞟了一眼。
“不可能,”雷照嚷嚷起来:“俺雷照的眼睛又没瞎,进这里的是个糙皮汉子,哪能是细皮嫩肉的女子?”
他情绪激动,声音不免大了,孔丫头起初没在意,再一想,不对劲。
“你连人家细皮嫩肉都看清楚了?”她没好气地问,拿起捣药锤,上去就在女子面前的地面上狠敲一下,吓唬她:“你再跑,别怪我敲你!”“雷子,去找个能做担架的东西。”李元惜环顾四周,叫雷照拆了门板,铺垫些褥子,尽快舒适些。
“我不需要……”孟良平说,李元惜一眼瞪回去:“必须要。”
又怕小左误会她,以为她倾心于孟良平,李元惜又忙着补充道:“我自己也带着伤,可不想搀扶你。”
“是啊,姐姐不想搀扶孟水监,却愿意舍命来救孟水监。一人喝掉医馆珍藏了十年的老蛇酒,干嚼麻沸散药草……雷大哥,你要是有这本事,也够你吹半辈子。”小左揶揄李元惜的糗事:“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草药能干嚼,蛇酒能论壶喝。”
那麻沸散没作用,还好蛇酒药劲大……在这功夫,前院熊熊燃烧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滚滚白烟仍很呛人。至于这干草垛是从哪儿来的,雷照已经向禁军添油加醋地讲过了,李元惜顺耳听了几句。
原来,李元惜进院子以后,小左担心她出事,就也叫他爬到丁宅外的那棵大树上,去窥探里面的情况,不看不要紧,一看,雷照就知道大事不妙,孟良平披头散发、皮·开·肉·绽,而前院隐隐能听到兵器乒乒乓乓的打斗。
这时候,青衫子们就别在外面凑热闹了,得想个办法,救出李元惜和孟良平。思来想去,雷照看到孟良平和李元惜都在路边赁驴的草棚里拴了马儿,才心生一计,来了个火烧侍郎府,反正那草棚里多的是干草。
李元惜进府后,丁宅外面的刀客们全数撤回院中去应对李元惜,丁家的奴仆佣人害怕被误伤,都躲了起来,因此所谓大门只是个摆设罢了。一群青衫子在雷照的安排下,分兵两路,一路去向最近的救火瞭望台去速报此事,为防万一,早做灭火准备,一路跟着他一起行动。他们先帮着雷照跳墙进去,雷照就从里面拉起门闩,打开大门,青衫子们扛着草棚里的所有干草垛,进了院,放到空旷的院门前,点火就烧。
丁宅里的刀客已经不复存在,一个个的都躺在地上不动弹,浓重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众人心惊胆战,雷照晃了晃脑袋——血腥的臭气熏得他头晕脑胀,舌头上涩涩地黏着股铁锈味道,一不留神就会干呕。
今日无风,草垛又距离屋舍有几步距离,不至于烧着屋舍,此是安全大事,可谓苍天有助,另外,草垛烧起来后,火苗腾跳,浓烟滚滚,看似火势很大,颇迷惑人。
这还不够,小左又鼓动青衫们一起敲锣打鼓地喊叫“着火啦”,动静越大,见不得光的玉相公和丁若可就越乱。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宅院里躲在各个房舍中的佣人等,都慌里慌张地逃出屋舍。
果不其然,待小左他们绕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跑到小院时,玉相公刚巧抓着丁若可跃出墙头。
至于教头,纯是他自作主张,提了一杆长枪就来闯侍郎府,他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因此,当他跑到祠堂的屋脊处,看到小院中李元惜与玉相公缠斗时,便提着长枪飞步跃下,待到了近处,又见玉相公拿刀要去刺孟良平,他当即将长枪投掷出去。
李元惜对众人的愧疚和感激,无以言表。如今孟良平伤重,众人能齐上阵救治,亦令她十分感动。
“可惜我们付出这样多的代价,换来的却只是个假盐官,真正的西夏盐官不知究竟在何处?”
“姐姐,你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事儿。”小左安慰她:“只要青衫子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和孟水监都没事,我们一定还有机会抓住他的。”
“岂是你说得那般轻巧?”
李元惜心下黯然,这时,她体内的麻沸散药效也已过去,背部的痛感随即席卷而来,像肌肉中有条吃肉的蛇在游动,疼得她浑身猛一哆嗦,攥紧手里的帕子,凉水珠子钻出手指缝隙,滴落下去。
“姐姐……”小左担心地站起身,李元惜抬手:“无碍,你先给他包扎。”
孟良平伸手,与她紧紧交握一起。他无力交代,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他已不在乎李元惜是不是街道司管勾,是不是他的得力助手,是不是曾经救起他的那只火红的小狐狸,他在乎当下的她,胜于自己的性命。
他的手冰凉,而李元惜的手却滚热,那细腻的汗,粗糙的手纹,坚毅的骨骼和活络的脉象,都让他内心感觉踏实和欢喜。
他努力抬起沉重的头颅望着李元惜,只是李元惜会错了意,以为他痛到难以承受。
“忍一忍。”
李元惜捏了捏他的手,“小左比我缝得好,马上就结束了。”
傻丫头。他心里叹。
其实,他更喜欢李元惜帮他缝就的伤口,虽然如同一条爬行的蜈蚣般极不好看。他曾在伤愈后对照铜镜看来看去,说不出它到底哪里令他满足。
至于丁若可及盐官,它现在没有心力也不愿去考虑。
“好了!”小左拿刀割断细线,松了口气,又催李元惜:“清理伤口,下面要敷药了。”
李元惜赶忙抽手——然而,那瞬间的阻力,让她感受到孟良平的挽留,可惜,她依旧会错意,安慰他:“放宽心,我下手很轻的。”
她拧干毛巾,细心地把他擦掉前胸后背伤口处的所有血迹,再协助小左一同上药。
“这儿有干净的纱布。”孔丫头从小左带来的包袱中找出干净纱布,递给小左,由小左包扎伤口,很快,前胸后背的伤口都已处理稳妥。
“把这药喂给他。”小左说着,又取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粒,递给李元惜,雷照从祠堂处取来茶水,倒了一碗,等在李元惜身旁。
喂药没关系,可这么多人眼巴巴地看着……
羞耻之情,只在李元惜头脑中一晃而过她扶着孟良平坐好,一粒粒地捏着药粒,送进他嘴里。
那唇,已失去些血色,且燥着些干皮,手指触过,像碰到一堆干净的柴禾,然而,那干硬的深处,有温热的气息和柔软的质地。
孟良平两眼紧紧跟随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他嘴唇微微翕动,李元惜听不清他讲什么,便附耳上去。
“我让你失望了。”他说。李元惜两眼一瞪,反驳他:“没有。”
这哪里是安慰人的样子?
小左连忙在旁捅了捅李元惜,李元惜白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向孟良平解释:“你没有让我失望,是丁若可狡兔三窟,我们没考虑周全。过去我对你讲过,盐官不可能从我们眼皮下逃脱,今日我依然告诉你,他不可能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