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已决定,出了这趟门,她要去找长公主,或是吴醒言,甚至去敲登闻鼓,目的只有一个,发动京畿要地的力量,搜捕盐官。
可她要强的性子依旧使她会错意。孟良平自觉令李元惜失望,非是因为盐官,而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李元惜头脑纷乱,顾不得想其他,喂孟良平吃过药后,安排雷照他们小心将孟良平放入担架。
天下,是公理正道的天下!她在账房里扫视一圈,捡起假盐官脱在地上的皮,扔给小左保管,随即招呼雷照等人:“我们走。”
然而,孟良平按住了担架。他转头,看向地上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青砖地面上,暗红色的血已散尽了热气,像浓稠又安静的漆水,它们从丁霆胸膛的窟窿中淌出去,而他双手仍保持着向前抓的姿势,仿佛要抓住突如其来的长枪,惊恐和困惑,永远定在他年轻的面容上。
孟良平死咬着唇,身子依旧忍不住微微发颤,丁霆做了他十多年的弟弟,一夜之间,兄弟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一夜之间,阴阳相隔,即使连仇人也做不得。而丁霆最后那声“哥”,可谓将孟良平心里隐忍的悲伤开了闸,此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探手出去,李元惜向雷照点了点头,雷照虽不情愿,也只能领命,将担架往丁霆旁边靠了靠。
“这厮血糊拉叽的,大人你小心着点,别脏了手。”他嘟囔着。小左立刻来敲打他:“你少说两句。”
“不是,俺不懂,孟水监和丁衙内……”
“你少说两句!”孔丫头再次制止他,她已敏感地觉察到,孟良平对丁家的情感不一般,雷照再插话,只会惹嫌,所幸雷照爱听她的话,吐吐舌头,也就闭了嘴。
孟良平此刻的心情可谓如同刀割。从前,他认为他是被丁若可惯坏了的纨绔子弟,如今看来,只是被丁若可长期利用的一个道具罢了。他轻轻地握住丁霆的手,想起过往种种,不禁潮·红了双眼,他嘴唇翕动,似乎无声地与丁霆诉说着什么,突然,他翻坐起身,用尽全力地扇了丁霆一个耳光。
手,打在活人脸上,是脆声的,打在死人脸上,则是闷声的。
猛烈的动作,吓坏了所有人,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着将他扶着躺回去,劝他不要动怒,动怒伤身。
“出完气了?”李元惜问他。她清楚,孟良平的这一巴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恨铁不能成钢。他恨丁霆不走正道,不结交好人,懵懵懂懂,只晓得听丁若可的话,最后,也是因丁若可丧命。他也恨自己,在丁霆性命攸关的时刻,没能出手救他一命。
不救,也罢,叛国之罪坐实,丁霆亦无生路,何必留他在世上独彷徨。
孟良平点了点头,便合上了眼。李元惜握住他的手,想尽全力去安慰他。
“你做得很好,他们的路是自己选的,你救不了。”
她招招手:“走吧。”
玉相公逃离后不久,茫茫白烟中,三司使郭昶便带着禁军披甲带刀闯入了丁宅,他们像泼出去的珠子般,遍布这座高门大院的边边角角,所有房间都被仔细搜寻,所有尚在宅院中的人,全数被驱赶出来。这些人全是一副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们中有佣人,有歌舞伎,甚至还有一群饮酒做客的书生。他们虽然对丁若可的谋划全无参与,但官府也没办法立即放人离去。
因大理寺少卿吴醒言另有任务,于是派了得力助手姜寺丞与仵作等数人先来丁宅搜集证据,丁宅中的佣人和艺伎便是人证。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此案重大,姜寺丞务必一丝不苟。为防人证私下串供,便叫禁军看牢了他们,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张望走动,即使有大小便的要求,也务必要在禁军监视下完成。
他则在前院大厅内先设立简单的审讯堂,一一登记并审问人证,他们来自何处,来此目的,眼见何事,耳听何事等等。
这项任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另外一边,郭昶承揽了除审讯之外的所有任务。
他来时的路上,晨光尚熹微,街道上百姓稀少,到丁宅附近时,百姓突然多了起来,他们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墙内散逸出的腥味让他们猜测,他们平日敬重的丁大善人遭事了。
在官府告示拿出手之前,没人相信丁若可犯法。
因此,郭昶到丁宅后头一件事,便是安排禁军将官府布告读给百姓听。当他一脚踏入丁宅,事情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他三司使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从来只在账本上做文·章,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死人,之所以参与督办青盐案,乃是因为盐是国·家禁榷商货,每年都为国库换回大量银钱,可最近几年,私盐泛滥,影响国库收入,又逢西夏作乱,烧钱如纸,更是入不敷出,故,不得已才有此动作。他料想会与青盐案的主谋针锋相对,却不曾料到,竟是用如此血腥的方式。
刚闯进丁宅,嗅到那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的神气便溜走大半,待见到满地血淋淋的尸体,更是吓得心惊肉跳,扪心直呼“老天”。
他提着衣袍,恨不得踮起脚来走路,当真恐惧得冷汗之下,只是为了乌纱帽的体面,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血泊之中,他找到了凶器——斩马刀的刀鞘。这京城中使用斩马刀的,他只认识一人。
他吩咐禁军将刀鞘擦干净后交给他,真要拿起来时,又觉得瘆得慌。很快,搜查后院的禁军来报,发现了李元惜等人在为孟良平包扎伤口,郭昶便令禁军暂不上前打扰。
待李元惜等人出来时,这位三品大臣便连忙迎了上去。
“李管勾……呕!”
郭昶近到李元惜面前,见她满身血污,一股子腥臭直冲脑门,竟没忍住恶心,捂嘴当着李元惜的面干呕了几下。此不合礼数,他慌忙背过身去,平复了下心情。
“李管勾莫要取笑。”他说道,拿帕子擦擦嘴,招呼禁军把刀鞘送上去,转而向着担架走去,见到孟良平的模样与平时有过大的落差,又惹得他痛心不已。
“孟老弟,你何苦冒险!难道这么多日日·操·练的禁军,还抵不过你一个文弱书生嘛。”
“郭大人这话说得不腰疼,要不是孟水监,盐官就真跑了。”小左心觉不平,抢先插话,郭昶在众人里看了一圈,满脸困惑:“那么,盐官呢?”
李元惜往孔丫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拿眼神示意他,那衣服草草遮着身子,勉强不算露骨的女子,便是他们要抓捕的西夏盐官。
度支司三司使乃儒家礼教的忠实拥护者,哪里敢见陌生女子不得体的形象?郭昶不明缘由,边拿袖子捂着眼,边愤怒地指责李元惜:
“李管勾,此事重大,你不得糊弄本官!盐官分明是个男子,今日所见此女,你又讲她是盐官,难道男女可以随意变换吗?”
“不是男女随意变换,是恶人做事不会顺着你意。”李元惜叫小左把女子曾经披过的那张人皮递给他。
“郭大人,你可看清楚了,这张人皮上,眉毛胡子哪个不像是男人的?”
郭昶翻看几次,惊愕问她:“难道西夏盐官就是个女人?”
“这我就说不好了。”
丁宅大门外,禁军手捧大理寺缉捕丁若可的告示,已经当着山海般拥挤过来的百姓,高声诵读了好几十遍简短的公文了,但论百姓们的热情,总是嘴巴大过于耳朵。
院门外吵闹无比,禁军不得不敲锣示意大家安静,之后再读几次,便把公·告张贴在宅院外墙上,禁军把守,百姓尽可阅览。
这时,负责搜找丁宅各处的禁军跑来向郭昶禀报,宅院里已经全部搜了一遍,得歌舞伎28人,佣人36人,刀客17人,死去的刀客59人。
郭昶已经开始发抖了:“59人!李管勾!59人!”
“不该杀吗?”
郭昶擦擦头上的汗:“该,该杀,谁让他们做错事了。好好的人命,放着光明正道不走……”
对于有的人来讲,不是不走光明正道,而是最初本没有这条选择。
当禁军押着一名刀客出来时,他不仅没有其余幸存刀客的沮丧,反而一脸轻松,眉目带笑。
“你笑什么?”郭昶奇怪,李元惜回头来看他——她与他交过手,那只被她削掉的断臂便是验证,恰好她对他也有印象:功底深厚,然而招数死板,没天赋而苦练的典型。
“笑什么?”他自问,“丁若可养我,是为今天我为他卖一条命。我受他养育之恩,不能忤逆。今日,我已经死在这幽深的庭院里,现在走出来的,是一个再没有束缚的我!”
“我能为你医治断臂,你若能将功补过,说出丁若可罪行,我亦可向大理寺少卿求情,请他轻罚于你。”
“我说过,为丁若可效命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认识什么丁若可。大人要杀要剐,我,无怨。”
李元惜暗暗感叹,这人好血性,可惜被丁若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收买。
刀客转而面向李元惜,对她深深鞠了一躬,这举动实在令李元惜不解:之前刀客与她拼死厮杀,这会儿又来鞠躬,可是伺机报复?
她暗暗握紧斩马刀:“要做什么?”
她想多了,刀客只是为了告诉她自己的经历。
“我曾十分仰慕一个人,并暗暗模仿,想成为他,但我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重复地告诫我,我的命运早已被注定,无法更改,即使我们有一丝追求自由的执念,这世上不会有谁支持、更不会帮助我们。”
他微微笑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身边陪伴着一名侠女,侠女为他……舍生忘死。”
他说这话时,故意将“孟良平”用“他”代指,以保护孟良平曾经不为人知的身份,然而,他最后一句对李元惜的夸赞,真叫她有些难为情,一时间竟然真情流露,不自觉地往孟良平的方向瞭了眼。
这匆匆一瞥,马上被郭昶发觉,其中蕴含的深意,这位经历过无数大小事的朝廷大员岂会不知?难能可贵的是,他马上表明当下的立场和态度,去找押送此人的禁军问话,颇有专避此事的嫌疑。
“李管勾让我想起这位侠女。可惜我再没有机会……”刀客的微笑僵硬片刻,转而讪讪笑道:“可惜人各有命,造化全靠自己。”
小左见刀客缠着李元惜,连忙过来驱赶,李元惜制止了她。
“你说的追求自由,是指什么?”她问。
“良心。那人告诉我,心比命值。”
“那你就该知道,只要心活着,就没什么‘可惜’的定论。你崇拜的人,心心念念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国家社稷。丁若可罪该万死,你为之死守多年秘密,不如玩个新的,亲手斩断他这重束缚,岂不是改命?”
这刀客神情复杂,孟良平的境界,非是三言两语就能令他悟到的,但他说话前那股昂首挺胸的坦然神气已然动摇,禁军推了他一把,押他到墙根下,在那些胆怯的佣人旁边,戴上沉重的木枷锁。